书城传记行止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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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孔夫子与王夫之

“北有孔夫子,南有王夫之。”这是坊间说法。“天不生仲尼,万古盲其视,天不生而农,百代聋其耳。”这是清末就读船山书院的一位诗人的诗句,这也只能作参考,作不了很大的数,因为清末王夫之被洋务派曾国藩维新派谭嗣同革命派章太炎等三番炒作,如日中天,船山书院成为清末最最著名的书院,连天下书院之首的岳麓书院学子也纷纷南下衡阳,就读船山书院。本人在研究王夫之十年后的今天,坚定的认为,王夫之是唯一接近于孔夫子肩膀的儒家大师。如同北乔峰南慕容,南国儒林第一人的王夫之功夫还是在孔子之下。

我讲功夫,比的不是学历的厚薄,论学历知识,孔子没法跟王夫之比,甚至没法跟当今一个货真价实的博士后来比。孔子时期,造纸术还远未发明,他读的书是竹简,韦编三绝的典故说的就是孔子晚年读易,由于翻得勤,把系着的竹书牛皮带都翻断了。我今天跟大家一同衡山论剑,不论水平高低——衡山之高一眼望不到山头,而王船山是衡岳也要仰止的。我要论的功夫是道,如果说“道”如同中国文化的象征物的龙,我们将要论的就是两位中国分别执掌龙头龙尾的古代圣贤对道的领悟与实践。

道,我的理解就是宇宙的本质和规律。圣贤的标准大约很多很严格,但我想,最起码的或者说通俗的标准就是得道的学者或思想家。孔王二人是举世公认的千古圣贤,都是掌灯引路、接竹引泉的开立宗派的人物,得道那是不用说的。

我讲孔子强于王子,恰恰是因为孔子的言论简要通俗,王子的理论过于复杂艰深。打个比方,论语与船山书都是金矿,随手翻阅,处处是金。但前者的金子可以信手拾得,后者需要一双火眼慧睛加以提炼。孔子说过他要述而不作,其实是他对自己思想的自信,他相信自己喋喋千万言的科学教诲,信其道的弟子自会提笔为其提纯,进而传之万世,他的自信已经被他以后的2500年中国历史证明,如今还被世界100多个国家地区1000所以上的孔子学院证实。而船山这座矿山,因为太巍峨太坚实,目前研究者开采者还只是搞出一点基础工程,就我个人而言只是刨了一点草皮尘土,掘得几克粗金。筚路蓝缕,船山学研究之路漫漫其修远。

中国古代做学问的方法不外乎两类: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前者是表层基础工程,后者才是深层实体工程。前一种就是所谓的皓首穷经、给前代经书作注解,拜倒在前代圣贤脚下,不注重主观能动的发挥。通俗地说这是读死书,类似现在积重难返的应试教育的教学模式;后一种才是更高境界的学习,通俗的说就是读活书,活学活用,其要旨是以经典所传达的精神来诠释自己的生命及其价值。据我的研究,大体而言,以宋代周敦颐为分水岭,之前自汉代董仲舒实行学术专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汉唐的学者多采取第一种方法,之后才真正开启六经注我的研究思路,渐渐回归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自由化个性化学术时代。

至明末清初,随着王黄顾颜等思想界一声声春雷炸响,中国仿佛回到周末奴隶社会乱世,反奴役反封建的思想空前活跃,资本主义的民权民主思想启蒙曙光乍现,可惜随着才由奴隶制转轨到封建制的满清的剃发令文字狱(如同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而成为一场泡影。直至200年后,魏源龚自珍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重新举起思想解放与启蒙的大旗。然好景不长,新文化运动来了,席卷全球的政治潮流裹挟着马克思主义核心价值观,泥沙俱下,冲击得传统文化大厦将倾。然而传统文化的大树毕竟根深蒂固,实践证明,在中华大地,马克思主义必需嫁接中华文化才能在中国大地更好的开花结果,否则难免水土不合。

今天,我们民族一贯担当着道统传承使命的知识分子,终于从文化大繁荣的春天里醒来,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力量,纷纷着手到新文化运动推倒的国学故纸堆里文化拾荒。我因此深情怀念中国历史上两位最伟大的文化拾荒人,一位就是孔夫子,2500年前独具仁心慧眼率领3000弟子72贤整理了此前2500年上古中国的文化。另一位就是300年前与我们十几代前的祖辈共同生活劳作在衡阳这片人文热土的王夫之,因为源与流、开创与继承的这层关系,王夫之成就与影响力不能与孔子并驾齐驱,但船山的精神比孔夫子更令人感动,因为他的环境比孔子当年不知恶劣艰苦多少倍!然而,正是艰苦卓绝的外界条件更加彰显了伟大无以复加的船山精神,其谦虚勤勉其刚烈豪迈其孤往贞固,都是足以令2200年前的孔子如同引颜回为知音一样引以为傲的。

下面我将孔王二位的追求与成就略加归类总结,以资比较。

大同小异之处:孔子的人伦之仁与王夫之的天伦之仁。

孔子的仁,更重要的是表现为现实主义者的仁者情怀,为推广仁的学说舍生忘死:

舍生:两度驮着书籍、载着思想,车辚辚、马萧萧,周游列国,前后长达近20年。第一次是而立之年,出去大约三年,主要目的是谋求出仕,也就找一份官差工作,结果被齐国的晏子因为嫉才向齐国景公进谗言,说孔子繁文缛节,太迂腐,打算暗地加害于他,孔子逃回鲁国,回国后正式开馆授徒。最后一次是56岁辞去摄相之位离开鲁国,14年后弟子子贡、冉有在鲁国辅政,才把他召回来。据鲁迅考证,孔子之所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乃因为长期的政治旅行游说生涯让他忍饥挨饿吃多了含沙带灰的麦粉,落下为胃炎与胃下垂的终生痼疾。此所谓舍生。逆境中的孔子常常显出智者的幽默与优越:各诸侯国国君不用他,他用精神胜利法给自己打气:鸟可以选择树,树还能选择鸟吗?落难之际,他甚至一脸妩媚认可别人“累累然若丧家之犬”的奚骂:“然哉然哉”。无须赘述,孔子乃一个终生被冤屈的君子,一个被打扮乃至被阉割了的面目全非的失踪了的仁者,一个处事智慧超高内心十分强大的圣贤。

忘死:孔子晚年病了,不能授徒,弟子各自谋生。但他很乐观,死前七日,他还拄杖逍遥于门外,且歌且行,歌词是这样的:“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永劫将至,长歌当哭,所伤者何?家国一梦!这时候恰好他最有出息的弟子子贡来看他了,他长叹一声:“赐,你来得好晚啊。”七日后,一代圣哲人溘然长逝,百余弟子闻讯而来,安葬他后,在其墓傍筑庐而居,号称“百里”。

王船山在现实中惨败以致无立足之地,他更重要的是在书本中与上天对话,建构他的颇具理想色彩的唯物主义哲学——气学,他的皈依仍然不离仁。就像云不能离开龙。船山的仁不同于孔子的地方在于船山不仅将人伦之仁,更强调天伦之仁,孔子的中心论点是:仁者爱人;他的中心论点是:仁者,人之心,天之理。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理论论据:仁人就是天地之心。他分三个方面展开仁的论述:一、个体自爱;二、群体类爱;三、宇宙泛爱。其研究方法是执其两端——个体、宇宙,因此恰到好处的达到中庸的境界——中庸之道是孔子人生哲学的核心与灵魂。所以船山探讨、寻找、依托的“仁”具有宇宙的本体意义。他极大的升华了孔子仁的人生哲学,促其上升到世界观的层面。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世界观决定人生观。孔子很务实,很少论天命,而船山哲学处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

孔子一生的追求大致为三个“梦”:其一,学优仁政梦。半辈子周游列国求仕,不为所用,51岁为官做市长,56岁做到代理总理,治理鲁国三月,使强大的齐国也畏惧孔子的才能,无愧于杰出政治家的称号,但不久毁于齐国美人计。梦残。其二,素质教育梦。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不仅是中国第一位开宗立派的教师,也是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梦圆。其三,文化拾荒梦。孔子68岁返回鲁国,开始主要精力用在校勘、整理典籍方面,是我国最早的图书整理者,所收藏的图书主要分《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除乐经失传外,其余五经成为后世科举考试的必读教材。梦圆。

船山一生的追求也可梳理为三个“梦”:其一,读书从政梦,船山24岁中举后李自成、张献忠破灭了其进士梦。梦破。其二,武装救国梦。船山中年南岳起兵惨败,后寄希望于章旷、李定国、蒙圣功乃至吴三桂,均破灭。梦破。其三,文化复国梦。船山兵败后隐居著述四十年,撰著达八百多万字,现存五百万。梦存。

就其本身“人生”和目前人类历史而言,孔子比船山成功,这多半由于孔子只是游走周王室分裂之诸侯国之间,颠沛流离,国家破裂而未亡。但正如梁启超曾经预言,船山的影响力与名气恐怕还在后世。

(2013年4月1日于中共衡阳县委宣传部演讲参照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