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旷野呼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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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上帝是爱(2)

在沾满粪便的约伯和举刀杀子的亚伯拉罕面前,约伯的朋友们聪明而又崇高的话语成了失去咸味的盐。于是要问:上帝能忍受这些恐惧吗?接着的第二个问题是:是谁或什么给凡人和神祗这些恐惧的?如果世上有能给予这些恐惧的东西,那么需要接受和忍受它们吗?接受和忍受是人对散布生活恐惧的东西的唯一回答吗?

刚才我们已听克尔凯郭尔说过,真正的基督教,或他著作中所说的真正的基督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不能忍受基督教对人的要求;他只能不加歪曲和伪造地转述《圣经》的教导。但这正是存在哲学最坚决否定和禁止的东西。存在哲学要求的不是对某学说哪怕最准确的叙述,而是实行该学说,这个连爱比克泰德也早已知道,人诚实、谦逊地承认自己软弱无能,不以不能攀登应该的道德高度作为托辞:存在哲学中的任何“我不能”(因此它是存在哲学,而非思辨哲学)所毁誉的不是人,而是哲学本身。

在五十年代中期,即当克尔凯郭尔同取缔耶稣的正统基督教激烈斗争时,他读到了在德国已名声鹊起的叔本华的著作。叔本华的著作给他留下了强烈印象。他在日记中写道:“尽管我根本不同意他的观点,我仍为有如此接近我的观点的作家感到惊讶。”但他指责叔本华“发展了无权迫使导师在生活中作出表达的伦理学说”。但这里也需要谈一下克尔凯郭尔:他承认自己不是基督徒并不能使自己站住脚。叔本华只是“很诚实”,不想跻身自己赞颂的规矩者行列,也不自命不凡,这是克尔凯郭尔所强调的。但他仍把存在哲学用于叔本华,想“强迫”他实现自己的学说,自己则认为不需要、也不可能去实现。

他在结识叔本华之后,仍继续以与日俱增的恐惧宣传“狂暴”的基督教。但若把这看成他的不一致性就错了。恰恰相反:这里表现了,确切地说,对理论一致性的麻木不仁和敌视态度,如同敌视所有具“强迫”性质的东西。存在哲学不能忍受“强迫”,它只为思辨哲学所特有。

克尔凯郭尔要求叔本华在广场、剧院和教堂侮辱人,而不是在自己是否应给人读的书中。而他自己则不需这样做,确切地说,他需要的不是这个。“si vis me plere primum est tibi ipsi dolendum”(若要我哭,你先受苦):因为他感到叔本华已习惯、适应了悲观主义,这是他不能宽宥的。叔本:毕嘲笑了莱布尼茨,称其乐观主义为“渎神的”乐观主义。

但是,满足生活、自得其乐的悲观主义在克尔凯郭尔对哲学提的要求面前也许要更“渎神”。’

克尔凯郭尔用自己的特殊语言称自己对基督教的关系为“同时性”:对于他来说,尘世生活的恐惧不在过去,而在现在,它们没有结束,而在继续。他认为这是“决定性的”。同时,尽管他承认能诚实地叙述基督教学说,但从不能实现它。他毫不犹豫地说:“这(同时性)决定一切。这个想法是我一生的思想。坦率地说,我宣传这个思想理应受苦,因此我会高兴地去死,无限感谢上帝,因为我能注意到它并使别人也注意它。这不是我所发明的一一上帝,求你让我摆脱这个莽撞行为——这个想法早已有之:在新约中。我虽身陷苦难,但要重新向人们提这个思想,它像灭鼠药对于老鼠是死亡一样,对教授也是死亡。

他们是彻底毁灭基督教的可怜败类,这些高尚的人埋葬了先知们,客观地叙述自己的学说,客观地(主观性以病态的装腔作势为前提:应该认为,他们为自己的客观性骄傲)从最优秀的人们的痛苦和死亡中得到了好处,自己则(但仍借助天花乱坠的客观性)尽力远离任何共同承担这些痛苦的可能性!……同时性就是一切。想象一下真理的证人,即模仿楷模的人。他遭受了所有的侮辱和迫害并长期地忍受着,最后他被绞死了,判他绞刑是很可怕的。人们把他烧死了。用文火极为残酷地烧。想象一下这个情景吧。基督教和事业的严肃性要求你直观地想象这个情景,仿佛你是他的同时代人,把他看成真实的他,这就是基督教的严肃性。”我不得不长篇引述克尔凯郭尔的话,因为我们在研究的不仅是他哲学的中心思想,而且永远是一个活着的人最紧张思维的客体。普罗提诺称之为“最重要的”,《圣经》是唯一需要。

我们人认为,主要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幸福地度过一生。基督教则认为:一切恐惧皆来自另一世界;我们世界上的恐惧同永恒的恐惧相比仅仅儿戏而已;因为任务不是幸福地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一生,而是用痛苦达到对永恒的真正关系。人只能活一次。如果临死时你坚信你生活得正确,即看着永恒生活,那对上帝的赞美和感激将永垂千古;如果不是,就无可弥补,一切都完了。人只能活一次。放过或错过了受苦的机会就无法挽回了。上帝不想强迫你。爱的上帝不会平白无故地强迫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他这样不能达到自己规定的目的。爱的上帝怎么会强迫要求爱呢?……上帝是爱。没有一个人在这样想时不感到妙不可言的快乐,尤其当他对这个想法作出具体的、个人的解释时:上帝是爱,就是说,上帝爱你。当他一想到被上帝爱就是注定要受苦而且是非同一般的苦时,他马上就会感到害怕。但这是来自爱的。你难以想象他是怎样受苦的。可他知道,你有多么痛苦和难受。

但是他不能改变什么,否则他就不再是爱,而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克尔凯郭尔说,上帝不想强迫人。但是怎能设想上帝强迫人呢?但强迫仍遗留了下来,尽管这违背了上帝的愿望。他无可奈何。权力由不想强迫人、讨厌强迫的上帝转到了象伦理一样无所用心、麻木不仁的永恒手中:它想而且能强迫,当然“sine effusbne sanguinis”(并未血流成注),但它控制着恐惧,与之相比,流血以及我们尘世生活中的其他欲望都成了儿戏。不能说服、请求永恒,也不能使它羞愧,因为它和伦理一样,没有纳言的耳朵。这样,上帝对人而言就无优势可言,因为他同伦理和永恒都无共同语言。上帝也在受苦,而且是无比的痛苦,眼睁睁地看着伦理和永恒肆虐人间。须知上帝是爱,但他毕竟不敢,也没有权力驱逐它们,如同多神教的神不敢反抗不由它确立的存在制度。对于宙斯,永恒是最高法官:克尔凯郭尔所说的“如果你在生活中没有受过苦难,那你一切都完了”只是柏拉图有关净化的言论的翻版。

我们记得,柏拉图认为不懂哲学的人在这个生活中不能净化,永远扼杀了自己的心灵。克尔凯郭尔只是使我们走得更远,尽管是同一个方向。柏拉图和古希腊哲学不敢威胁凡人。这可能有点不一致。但他们的神以某种方式回避了净化,而且如上所说,比制约极乐的恐惧更竭尽全力地向人们表明自己的快乐。没有一个古希腊哲学家试图直观地、栩栩如生地描写掉入烧得通红的铜牛腹中的先哲所受的痛苦。

这个铜牛在他们那里从理论上阻挡了对手的辩证进攻:“智慧的观点” 完全被快乐的观点吞噬了。相反,克尔凯郭尔的基督教则很少提到快乐,仿佛不愿意,又仿佛对是否有人需要信心不足。实际上会有人需要这些快乐吗?不先通过它们到达实际经历能接受克尔凯郭尔的描写吗?

下面是他的叙述,但不取自书,而取自日记:“在我一八四八年和一八四九年的日记中无疑掺杂了许多臆想的东西,这是很难免的,如果人如此有所创造,臆想的东西是自生的,每当我拿起笔时,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就是另外一个人:谨慎而明智的人。但是,我一开始写作就被诗歌虚构控制了。这真奇怪!我不愿记录自己的宗教印象和思想,因为它们对我的意义太大了。但我又很空虚,我写了许多许多。”在另一则题为“谈谈自己”的日记中他同样写道:“沉默中的沉默令人起疑,似乎已暴露了什么,至少暴露了需要沉默。但漂亮的谈话中也隐藏有沉默,这是真正的沉默,这才是真正的沉默。”克尔凯郭尔的这类话有不少,研究他实际需要的人不得不弄清他是否真想这样或不想通过“漂亮”的谈话弥补他的沉默,实际上他的沉默本身就已告诉我们什么是他认为重要而必须的。或许,再引一段我已引用过的他一八五四年的日记,这出自他宗教的、即最后的、决定性的经历的不太多的真实表述,它不隐身于他引人入胜而有时又令人眼花缭乱的著作中,而隐藏在他看不见的,似乎不存在的沉默之中。这段日记反映了实质性的东西,因此我再引用一遍:“当耶稣呐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遗弃我’时,这对耶稣十分可怕。人们通常都是这样说的。但我觉得,上帝若听见这个喊声将更为可怕。做一个如此至死不渝的人太可怕了!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至死不渝而同时又爱着他,这才是无限深重的痛苦!”接着他又大胆补充说,任何说明都不能削弱这种印象:“啊!我,可怜的人,也经受了某种这类东西,经历了这个矛盾——不能背叛同时又得爱,我的经历使我模糊地,当然,极其模糊地形成了对上帝爱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