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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为什么要改姓名,柳生原自己也说不清楚。报考大学的时候,她在学生登记名单里填上柳生原三个字,从此就算改名换姓了。柳是她妈的姓。生原这么个名字,好像是在一本书中看到的。在此之前,她跟继父姓肖已经差不多有十五年了。
一直到进了大学的门,柳生原才像从长长的隧道里跋涉出来一样,那一刹那,她仰望着天空,舒了一口长气。
看着那些花枝招展、无忧无虑的女同学,她又有些清醒。
她跑到商店,里里外外买了一套衣服,又飞快地跑回了学校。她住在八楼。她在楼梯上快速攀登的时候,泪水突然盈满了她的眼眶。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而泪水拼命地往外流。她憋得满脸通红,寝室的同学看她匆匆忙忙地进来,都诧异地望着她。她头都没抬,拿着脸盆进了盥洗间。掼上门以后,她才任决堤一般的泪水随着一盆盆兜头的冷水流下来。
用肥皂把自己的身体清洗了无数遍,柳生原里里外外换上新买的衣服,才面色苍白地走出来。她又重新走在学校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上。城市潮湿的、清新的、娇滴滴的空气拥裹着她。柳生原像浮在水面上的鱼,大口地呼吸着。她敏捷地穿过学校的后门。外面隔着一片沙滩,就是一望无垠的大海。柳生原一抡手臂,装着她的旧衣服的塑料袋打了’一声白色的呼哨飞了出去。塑料袋在海面上闪了一下,像是跟她做一个短暂地告别,然后一转眼就被海浪卷走了。正是退潮的时候。
学校开学的前一天,除了学费以外,继父把家里剩余的几百块钱都给了柳生原。她只留下一百元,其余的都退给了继父。从她接到大学通知书,继父就没敢抬头看过她一眼。继父给她递钱的姿态与其说是一个父亲,不如说更像一个罪人。在他们推让的过程中,继父无意间触到她的手。她的手在秋日的正午不合时宜地冷得怕人,继父却像被火烫了一样仓惶。她被继父的这种姿态深深地刺痛。继父哭了。她冷冷地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像堵着一座城墙。母亲带着她改嫁的情景她模模糊糊有一点印记,那一日:是她长那么大最热闹的一天。有很多人,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那个她和母亲见过的男人过来抱她。她蹦呀跳呀开心:得不得了,妈妈的脸红红的,那个男人的脸也红红的。后来她和妈妈就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了,妈妈让她管那男人叫爹。被她唤作爹的男人很疼爱她,她就真的觉得那是她的爹了。
柳生原的亲爹死去时她还不满两岁,三岁时随母亲嫁到继父肖天的家。淳厚的肖天生得肩宽背阔,往那里一站,像尊金刚。他没有那么多话,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两只手横竖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肖天的父亲属于“倒插门”,随到母亲这个村上的。而母亲在这个村又是属于小门小户,在村子里没有多大说话的地方。所以肖天生性内向,说话也没个大语言。肖天的父亲五八年大跃进上山采石头,被哑炮蹦得尸首都没有拢到一堆。随后不久,母亲也积劳成疾,很快就撒手西去。剩下十多岁的肖天独撑门户。
过了三十岁上,人家把柳生原的母亲介绍给他。他几乎没假思索,张口就答应了。对于像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山里汉子,能娶上一房媳妇,那是天大的福分了。见面那天,他穿着借来的短了半截袖子的衣服,脸红红的站在院子里等柳生原母女。柳生原母女来了,他又不敢抬起头来,自顾低着头满院子找板凳。柳生原的母亲说,别忙活了,咱这事行不?你给个话。肖天仍然没抬起头来,说,你说行就行。事情这么快就定了下来。柳生原母女出门的时候,肖天大着胆子摸了一下柳生原的头。柳生原没有躲闪,扭着头看着这个窘迫的男人。柳生原的母亲说,她叫小菱。肖天就大着舌头喊,小菱。
柳生原伏在母亲背上,晃晃悠悠下了山。走了很远,她回过头来,还看见肖天站在山上。拐过一个山坡,什么也看不到了,母亲开始哼哼叽叽唱起戏来。柳生原迷迷糊糊睡着了。
家里添了女人,肖天的家很快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都能看到他穿着浆得发白的衣服,山上山下地跑。他舍得一身好力气,开了一些荒地,养一些禽畜种一些庄稼果蔬,再加上柳生原母亲的灵秀,小日子过得也十分殷实。
柳生原和爹妈度过的那一段日子她是不能够记得很清晰的,那时她还那么小。但有一些片段她还是记得起的。
比如她常常被爹驮在肩膀上,山风把他们一家人的笑声荡得遥远而悠长;比如天冷的日子,爹会敞开他宽大的棉袄把她裹在温暖的怀里。许多年里爹的胸膛都是她心目中最暖和的地方。妈妈在那个时候,曾经是一个丰盈美丽的女人,她的笑声总是很清脆,爹也总是一脸的开心。
那些记忆的碎片是快乐的。后来妈妈就出事了。
隔了那么多年,柳生原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个可怕的下午。爹在搬动石头修理羊圈,她坐在门坎上很用心地玩着爹上午上山拉石头时给她采来的一大把肥大的狗尾巴草。
突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柳生原只听见来的人说话非常急促,像是在喊叫,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接着就看见爹慌里慌张地同他们一起跑出去,跑了几步又回转来大声交待柳生原坐好不要动。
小女孩在夕阳的斜照里很迷茫地向远方望了一会儿,又继续玩她的狗尾巴草。过了很大一会儿,妈妈被许多人抬了进来。妈妈全身都是血,裤子都被鲜血浸透了,血仍在继续往外流。妈妈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柳生原有点害怕,但爹不让她动她就一动不动。所有院子里的人都跑来跑去,他们抬出一块木板让妈妈躺上去。妈妈就那样血淋淋地被他们抬了出去。肖天走在担架的后边,走到门口时他摸了一下柳生原的头。
一个婶婶过来拉起小女孩。她怯生生地说:“我爹说不让我动。”
婶婶用手拉起衣襟拭了一下眼睛:“这好端端的人,到后山去拣一把柴,一棵烟工夫怎么一下子就摔成那样。 作孽哟!”
妈妈许多天都没有回来,柳生原就一直乖乖地住在婶婶家。爹在一天中午赶回来,爹在婶婶家停了一会儿就把柳生原带走了。柳生原被爹驮在背上,走了很远很远的山道,仿佛有走也走不完的长。爹的衣衫都被汗湿透了,带着蒸汽的男人的气息抚慰着柳生原,她迷迷糊糊地伏在爹的背上睡着了。空廓的山野里只有父女俩的身影。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女孩的双腿随着父亲的脚步,不停地摇晃着。
醒来时,他们已经坐在妈妈的病床前。他们说的那些含混的语言柳生原还不太懂,她一直坐在爹的怀里。妈妈说:“对不住你啊,孩子也没有留住。”
这句话柳生原听清了,但是她不明白。她不是孩子吗,她怎么会留不住呢?
妈妈是大家伙儿抬着从家里出去的,又是大家伙儿帮助抬回来的。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床铺,除了会说话会吃饭,身上别的部件都不归自己使唤了。那时柳生原还那么小,但在她儿时的记忆里从没见到继父抱怨过。忙完地里活忙家里活,还要给妈妈喂饭,擦屎刮尿。柳生原幼时愚笨,五岁上还经常尿裤子。继父从没呵斥过她,夏天洗冬天拆,柳生原常常跟在爹的身后去村子后边的小溪里洗衣服。爹说:“现在爹给你洗衣,爹老了谁给爹洗衣呀?”
柳生原应声说:“我给爹洗呀!”。
说完就扑过去吊在爹的背上不肯松手。爹就反过手挠她,父女俩笑成一团。
村子邻里都叹息肖天上辈子作了啥孽,侍候这一大一小,含辛茹苦;同时又都羡慕柳生原母女的福气。日子再怎么艰难,继父总是让她过得很快乐。
柳生原后来和情人惟一一次谈及家人的一句话就是,继父也是真的很疼我。再苦再累,肖天没让柳生原做过一点活计,七岁上把她送到全乡惟一的一所小学念书。上学送、放学接,舍不得让柳生原多走半步。十岁以前柳生原差不多是在肖天的背上长大的。妈妈瘫痪的时候柳生原才四岁,夜里还不会照顾自己,妈妈又不会动弹。那时,柳生原就一直和肖天睡在一起。柳生原喜欢继父,她心目中任何人都无法和继父肖天比。有时候她伏在肖天的背上,会突然变得迷糊起来,她会觉得继父正在飞起来,继父宽厚的背像一团温软的云彩。她哭了,她觉得自己压根就生在这个家里,她是妈和肖天的女儿,肖天是她的亲爹。
柳生原十五岁上念到了乡里的高中。原本她的成绩是可以到县里去上高中的,但她拒绝了。乡中距她家只有七八里路,她宁肯天天回到家里。仍然是肖天早送晚接,但她却不能再伏在继父的背上了。她已经长得和妈妈一样高大,完全是一个大人了。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夜路上,他们差:不多没有话说。肖天把柳生原看得比亲生女儿都金贵,柳生原把肖天看得比亲爹还亲。但他们差不多没有话讲。
柳生原感觉到了肖天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局促,他们有时在行动中无意触到对方便会迅即躲闪开来。柳生原有些反感肖天这样的举止,仿佛是一种不洁净的汁液正在渗透肖天美好的体质。但柳生原抗拒不了一种气息,她走在肖天的背后,总是深深地吸吮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让她沉醉的男人的气味。
柳生原的妈妈半夜里咯痰,一口气出不来,憋得脸都紫了。肖天便使劲地拍打,用手抠,嘴对嘴吸吮。柳生原的妈妈终于缓过劲来。有肖天在,柳生原从来都没怀疑过他的能力,她倒是没有丝毫的紧张。她望着肖天一身结实的肌肉,阔大厚实的嘴唇压迫着妈妈没有血色的嘴,她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蠕动了一下。尽管这微小的动作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到,但当肖天和她的目光相遇时,她还是惊得飞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柳生原病了,她烧得不醒人事,她觉得自己是在一只巨大的热水锅里挣扎。她全身都湿淋淋的。她的手和脚都像妈妈一样动弹不得。后来有人把她救出来了,替她除去了缠在身上的湿衣服。她感觉好多了,她不再那么热,她想喝水。她拼命地睁开眼睛,她看见了肖天血红的眼,接着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她没有向肖天要水喝,她抱住了肖天俯在她胸前的脸,伸出舌头去吸吮肖天嘴里的汁液。
她和她的继父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都仿佛要把对方榨干,把对方揉碎。单薄的床板发出巨大的声响。柳生原不知道她的妈妈会怎么想,但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觉得自己的肉体一直在随着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升腾。
病好之后柳生原搬到学校里去了。走之前她来到妈的床前,看着这个枯槁的女人,她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们母女俩默默地望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柳生原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去。肖天仍然每天到学校门口去接,但柳生原一次都不肯出来。肖天依然去接,柳生原不出来他就把带去的家里最好吃的东西交给守门人。守门的老头儿把东西给柳生原送去,柳生原看都不看就说,你们拿去吃吧。肖天仍然去,天天去,刮风去,下雨也去。连看门的老头都看不下去了,他气愤地对柳生原说:“做小辈的怎么就这么不知道孝道,看看你爹对你的那份心!”
柳生原抗拒了一个多月,终于跟在继父的后面回了家。她发现肖天给她新打了一张结实的木床,她忍不住一阵恶心,然后又是一阵说不清楚来由的烦躁。她坐在母亲的床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影。山映在她的眼里,却是那种伤心的绿。
她拒绝和肖天讲话,也不看他一眼。但这个男人似乎对自己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他一反过去的躲闪、拘谨,变得主动而殷勤。他早早地给她烧了一锅洗澡水,耐心地听着她搓呀洗呀,然后他推开门进去,把一丝不挂的女儿安放在床上,任她哭,任她撕,任她咬。然后他们又死命地纠缠在一起,相互给予,又相互掠取。
柳生原孤独地行走在校园的路上,她的眼睛总是盯着路边那些树。那些树们都长得不错,看上一会儿甚至会发现它们有着非凡的美丽,像这个面对着它们的女孩一样,经得起仔细的打量。也许因为太安静,她反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一个季节她都是穿着同一身衣服,她的衣服却总是洗得很干净,常年飘散着一股洗不去的山野的神秘气息。她似乎并不穷,学校大门口的汇款通知单上经常出现她的名字。四年大学她很少回家看一看。假期里她宁可一个人在学校里呆着。她家在什么地方,她有没有父母,这些老生常谈的问题在她这儿都变得讳莫如深。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她的孤僻。但你从她的脸上却又绝对寻找不到任何孤僻的痕迹。她面对的仿佛是一个空旷的世界,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校园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无法搅动她脸上任何一根神经。她似乎没有烦恼也没有喜乐。无论有人从哪个角度去研究她,都不可能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她的学习成绩却是出奇的好,仿佛她来到世间就是为了念书。书大概会一直念下去,实在谁也给她设计不出还有别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