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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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的背慢慢洇进一些凉意,也是五月的天气,她只不过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但那一刻她的心,就像五月的艳阳那样温暖明亮,带了点阳光下的乱梦,她追上去打他。雨早已停了。

这一夜的雨却停不下来。

那对情人早回船舱里去了。就她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凝固了似的。她不知道这样站了有多长时间。觉得双腿有点麻,擎伞的手腕有点酸疼。这夜无风,然而船的速度却制造了风,她擎伞的手便格外地用力。

船明明是在运河中间行驶,然而却感觉就像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夜太黑。四周所有的风景都隐匿在了黑暗中。船“突突”地叫着,仿佛是从河水底部涌上来的声音,像一条大鱼在唱着哀歌。然而它又像一把钝而重的刀,把这黑夜撕成两半,划出一条伤痕。那伤痕是不断翻滚挣扎着的白花花的水浪。

孙曼玲现在又想到了一个词汇:命运。她觉得命运是无法抗拒的,就像那股浪。而她自己就像浪尖上的小水花,任由它推向一个无法确知的地方。这就是命。这只能是命。

孙曼玲的心里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以前可从来都不信命,而现在的她却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命运。并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信到了极致。她感觉自己太虚弱了。一种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而来。她被某种力量淹没了。

不知作了几次停靠,有些人下了船,又有些人上了船。在这寂静的夜里,他们无声无息,仿佛一些游走的鬼魂。孙曼玲打了个寒噤。她要回到船舱里去,回到那有光的所在。

她从甲板上往回走,就像走在虚浮的楼梯上。她的心里一直有个楼梯。那就是第一次与何秋迟见面时他公司大堂里的那个楼梯。那时她还是个电梯公司销售部主任。她手里握着他和他公司的资料,去之前,她早已作了详细调查。照片上的何秋迟沉着冷静、自信洒脱,眉宇间流露出帷幄商场的不凡气度。

那年的她二十四岁,虽然也见识过很多男人,但从没像何秋迟那样让她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她知道这样的男人能令每一个女人心跳加速。她现在才知道,从那一刻起,她的虚荣心便早已叫她迷了眼、蒙了心。

那天她把自己着意打扮了一番。当然她绝不能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那样去见他。她不是小姐。她要去见的是她的一位客户。她最满意的化妆是要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她挑了一套米色套裙。那是她的职业装,是她们在工作时无法改变的着装。但她就有本事将职业装穿出味道来。短裙正好在膝盖以上,包住她浑圆的臀。经玻璃丝袜修饰过的欣长的腿,看上去结实剔透。大开口的西装领子里,是一件肉粉色的小吊带,恰到好处地裹住了她的胸,那布料的颜色和轻薄的质地,有一种欲说还休的女人的韵味。虽然那只是藏于衣领里的小一片地方,但那一小片,足以体现一个女人内在的气质和风情。她在试衣镜前转了一个圈。她觉得她的着装已无懈可击。谁说职业装不能穿出性感来?镜子里的她就又庄重又性感。她对自己的形象十分满意。

她走上那个楼梯。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得从容而坚定,自信又有点儿迷醉。那点儿迷醉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幻想。就这样,她让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因为是上楼,又是第一次走在这个陌生的楼梯上,她有些微微地低头,但身姿挺拔。就在那时,她突然便遇见了他,那个男人,她早就详细调查过他,他的背景他的年龄他的学历,他在她心里已是十万分地熟识。此刻,他就站在她眼前,站在她的高处,显然是下楼时看见她停了下来。那短短几秒钟的对视,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他离她那么近,他又离她那么远。

那天,在他的办公室,他们谈得十分愉快。他们居然忘记了谈生意上的事。他告诉她,刚刚在楼梯上远远地看到她走上来,感觉她装满了心事,仿佛整幢楼梯都装满了她的心事。她那梦幻般游移的神情,令她看上去性感极了!

生意场上的男人和女子调情谈欢的方式,向来都是单刀直入的。但她还是没有想到,何秋迟竟然会对她说出如此令人心动的话来。

他送她下楼。那楼梯似乎是从天上下来的,能带着她一直走到水里去。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从这楼梯走上去,一直走到天上。她知道在这长长的旅途中,一定会有百转千回,错宗复杂在等着她。但她觉得能走上这个楼梯,就算走得没了力气,或者伤了身,或者摔下去,她也在所不惜。

终于,她走上了这幢楼梯,得到了这个男人。她和他结婚,又自己开了个电梯公司。当然一部分钱是何秋迟给的,一部分的生意也是来自于何秋迟,但这并不能贬低了她的社会能力。

一切,都如愿所偿。所有的人都为她庆贺。唯独一个男人没有。他冷眼看她,对她的选择嗤之以鼻。

他叫郑自青,在没有出现何秋迟以前,孙曼玲一直将他当成自己的主心骨。他们是多年的同事。她知道他喜欢她,但她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他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他们同一年进的公司,从业务员做起,当她做到业务主管时,他还是个业务员。后来她又升了业务部门经理,他仍然做他的业务。直至她嫁了人自己开了公司,他还在那里做业务。他是个散淡的不求上进的男人。他从来不会为加薪努力,也不会为穷而着急。在人人忙碌急于奔命的时候,他却在公司走廊上仰着脖子晃来荡去,两只手的大拇指勾着裤袋。那慢腾腾安闲的样子,仿佛天外来客,与这个时代的节拍一点也不合。在人人都在忙得天晕地转的时候,他的安闲无疑是对所有人的一种得罪。他在公司里根本不得人心。没有人愿意去跟一个吊儿郎当没有前途的人交往。

只有孙曼玲觉得他的本性虽然散淡,但其实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当然,她对他的好,远远没有他对她那么好。她对他的好,也只是因为他对她太好的缘故。因为散淡的本性,他懒得去理会别人,但对她却不一样。他关心她所有的一切。

记得有一次,她和一个老板谈好了一笔交易。明明谈好了,但回来后,那老板却提出来要看看样品。第二天她又送去了样品资料,那老板说最好能看看实物样品。电梯是从德国进口来的,这边如果下了订单,那边就会进货过来。要看样品,只能带他去看现成装好的电梯。很多家大酒店的电梯就是她们公司的这个品牌。那老板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说那地方离他较近点,一起过去看看很方便。她非常明白那个老板的意图。她在心里狠狠地骂娘,但是,她还是去了。

那笔交易最终成功了。她升了级,也得到了一笔可观的奖金。郑自青找她谈话。神情非常严峻。他说他不能看着她这样下去,那会毁了自己。

孙曼玲很清楚郑自青心里想什么,但这样的劝说对她来说,未免显得有点幼稚。她反过来劝他,男人得有出息,不能老伸长脖子看着天上。日子不在天上。

郑自青一仰脖子说,他的日子就在天上。

孙曼玲有点没好气地数落他:想要过天上的日子,就得好好工作,好好努力,不是伸伸脖子就能够得着的!

郑自青说,当你忙得不顾性命终于到了天上,我已早在那儿了。他就是这么个人。

孙曼玲结婚那天,所有同事都来了,郑自青也随了礼金,但他没来参加婚宴。她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空落。但热闹的场合立即填实了她这份空落。

她开了公司后,想起了郑自青。但郑自青已不在这个城市做了。听说回九里弯老家休养去了。孙曼玲打了他手机,在电话里邀请他来她公司。她倒是诚心请他的。但她在心里想,他肯定不会来。他不来,她会感到遗憾,当然也会再请他一次。可她没想到,郑自青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好像就专门等她开这个口。这让她感到郑自青有点无骨。为了他的无骨,她心里又增添了几分轻视。

她没让郑自青做业务,而是让他做了后勤那块。虽然他还是一副散淡的样子,但做事勤快了许多。他们还是会经常在一起闲聊。郑自青老是会感叹:唉,这年头,有你们这些蝴蝶一样的女人在满世界飞,哪有我们男人立足之地啊!他有时也会突然冒出一句:你过得好么?好像他们分开多年才刚碰在一起似的。

不管郑自青说什么,孙曼玲总是一笑了之。她知道他心里对她好就够了。她从不对下属谈心里话,但郑自青不一样,从某种角度上,她一直将他当作贴心的朋友。他对她就像狗一样忠实,像牛一样诚恳。他像是她的一种寄托,又像是一种精神安慰。那和爱情无关,和道德无关,却和某种感觉有关。

她爱的男人是何秋迟。他们在一起相爱、亲热、吵架,兴兴头头地过着日子。她感觉这日子的背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郑自青。他不必出现,但他永远存在,他远远地望着她,望着他们日子里的所有一切。让她觉得不孤单。

也许正是这种心理,那晚她会迷失一样走进郑自青的出租房里。那一次她为了何秋迟有外遇的事。在极度忧伤和无助中找到了郑自青。

女人在忧伤和无助的时候,是最能令男人心动的。郑自青是个男人,而且是个一直暗恋她的男人。她应该知道,她走进他的出租房里,会发生什么事。

但女人总有这样的迷失时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走在荒无人烟的山冈上迷了路,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都可以将她领走。

她没有想到,那天的郑自青心情非常恶劣,那状态仿佛比她还差。他冲着她怒吼:你明知道他是这路货色,是你自己选择的,你来找我有屁用!他的眼里充满血,看起来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她一整天没去公司。他早预感到了有这样的事,她的到来只不过证实了这件事。

他扑上去,一把将她推至床上,有着同归于尽的愤怒和气势。她完全服从了他。

那夜以后,她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毫无出息,可是关起门来,却是真正的男人。他像农民迷恋庄稼地一样迷恋她的身体,那迷恋中有一种本能的怜惜,是寸土寸金的怜惜,是全心全意的怜惜。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的身体已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身体成了他手心里的一团粉,一汪水。在那一刻,他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什么名利、荣誉、地产、钱财统统不重要了。最最重要的,就是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

那一夜,她甚至连想一下何秋迟的空隙都没有。他在哪儿对她也不重要了。那来自身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几乎可以战胜一切!她记不清那夜他们做了多少次,仿佛把一辈子的爱都做完了。她只记得当第一缕太阳光照进他的出租屋里时,他对她说:都给你了,我把自己都给你了。

从那夜以后,郑自青的形象在她心里完全颠覆了。当然不只是因为那夜的事,而是,从那以后她再没见过他。他彻底在她生活里消失了。仿佛他来她公司的主要目的,只是向她证明他自己,或只为等待那一夜的激情,为她付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