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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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作为道说的诗与思(1)

诗与思始终是海德格尔美学和哲学极为关注的问题。从早期、中期到晚期,尤其是在晚期,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和特拉克尔等诗人的诗的阐释中,都贯穿了“诗(Dichten)———思(Denken)———语言(Sprache)”这样一个问题圈。在晚期,海德格尔不再关注此在的结构和状态分析,而是从语言入手,走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作为道说的诗与思原本就是合一的。海德格尔认为,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而诗人是这个家园的守护人。在他看来,思首先要与作为表象性思维的形而上学的思维相区分,思即思存在,“思必然要对这里被称为林中空地的那个事情给以特别的关注”。(ZSD,S.72)然而,其方式不是对象性的,而是应合性的,是期待性的。从柏拉图以来,人们把“思”变成了知识,企图用概念规定存在,既遗忘了思,又遮蔽了存在本身。海德格尔认为诗与思分别具有去蔽和聚集之特性,诗与思是近邻,因为二者都是存在的道说,必相邻近。从其相互共属上说,诗就是思,思就是诗。海德格尔凭借荷尔德林的诗和前苏格拉底的思,通过二者的合一去探讨存在与思想之规定性。

一、艺术如何向诗回归?

从中期开始,海德格尔就极为关注艺术与诗的关系,在他看来,“艺术的本性是诗”(H,S.63),而语言本身就是根本意义上的诗,这不仅仅是从词源学上来讲的,更是对语言本性的揭示。无论是人的言说,还是日常的闲谈都与诗无关。海德格尔基于语言性来考察艺术及其本性。追问艺术之本性,旨在更本真地追问,艺术能否以及何以成为艺术作品之本源?由于艺术的本性是诗,只有回到诗的艺术才更具本源性或保持本性。各式各样现存的艺术种类和形式,倒不一定保有这种诗意的艺术本性,这或许是海德格尔艺术回归到诗的想法产生的原因。

为保有艺术之纯粹本源性,艺术不断地回归到诗十分必要。但艺术回到诗究竟意指什么?又应如何去完成这种回归呢?却还是不明白的。“如果说一切艺术本性上都是诗,那么建筑艺术、绘画艺术、音乐艺术都势必归结为诗歌了。”(H,S.60)能这样说吗?这是独断吗?人们常说,建筑是一种语言,如建筑中的结构、造形、质感和装饰等;绘画是一种语言,如绘画中的线条、形状、色彩和色调等;音乐也是一种语言,如音乐中的乐音、旋律、节拍和速度等。但这些艺术语言只是表达艺术形象、传达审美情感的技术和工具,现代技术对艺术的介入,使现代艺术技术化,其实质是艺术语言的技术化。传统的艺术语言不能关切艺术之本性,艺术语言的技术化更偏离了艺术自身,这些都有待于艺术向诗意的本性回归。

在这里,语言艺术已成为艺术之一门类,它往往指用语言、文字为物质材料,以修辞作为表现手段,借助于词语来唤起人们的想象,以此来塑造艺术形象,表现审美理想。在海德格尔看来,如果把建筑、绘画和音乐等门类艺术都看成是语言艺术的变种的话,那么该命题就是独断。因为,流俗的、易误解的语言艺术这一名称在这里对诗歌起了规定性的作用。通常的所谓的语言艺术不能切中语言之本性,同时也无关于诗。当艺术向诗回归,是否意味着一切艺术形式都要回到诗歌形态呢?这里必然要涉及一重要问题,即诗歌与诗的关系。

在通常的观点中,诗歌作为语言艺术之一种,它指以分行押韵的形式,富有节奏、韵律的音乐性语言,驰骋丰富的想象,创造深邃的意境,集中、精练地反映社会生活,抒发浓郁情感的一种文学体裁。如果说,艺术的本性是诗,艺术各形式要回归本性,就必须回到日常的诗歌形态吗?显然不是,也不可能。艺术向诗的回归,并不是回到浪漫和想象。同样,这种回归也不是持守一种模糊或梦呓。荷尔德林等诗人中的诗人,在其时代之所以重要,就在于他们的诗歌揭示了作为艺术本性的诗意,且把诗与思相关联,并规定了那个时代。

因此,一切艺术回到诗,是指回到诗意或诗自身,而不是说回到具体的诗歌形态。在中期,作为诗意的诗相关于创建,这种诗意在海德格尔晚期指接受尺度。这里的诗在本性上有别于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诗(歌)。作为语言的诗歌是狭义的诗,只是广义的诗意创造之一种。从形式上讲,一切门类艺术形式回到诗歌形态,只是表明各艺术门类形式之间的变化,这不是海德格尔的本意,即回到诗本身。“所以,诗从来不把语言当做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正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诗乃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语言。”(EHD,S.43)正是在敞开和遮蔽的双重性中,语言的诗意本性回归本真的存在,语言切入存在的真理之中。

海德格尔主张艺术向诗的回归,是从本性上而言的,这种思想无关于语言与艺术的形式。他基于这样一种考虑,近代对象化思想与主客体的设立对近现代艺术产生了严重的影响与制约。这种不良倾向表现在,“通过审美,或者可以说,通过体验并且在体验的决定性领域中,艺术作品先就成了感受和表象的一个对象。只有当艺术作品成了对象之际,它才变为可展览和可收藏的东西”。(UzS,S.139)与此同时,“艺术质量成为现当代艺术经验的一个突出因素了”。(UzS,S.139)进而,“艺术家作为主体,始终与作为其客体的作品相联系”。(UzS,S.140)在近现代艺术中,审美关联于主体的体验,作品乃是感受与表象之对象。

为了克服这样一些问题,海德格尔凭借艺术向诗之本性的回归。由此,不难理解,“当海德格尔解释荷尔德林的诗的时候,对他来说问题既不是诗的审美价值,也不是其在历史上的重要性,而且,不以语言学上的注释为目的。他认为,荷尔德林的诗是由创作诗的本质的诗人的使命所支撑的”。对此,荷尔德林自己是这样表述的:“诗会因此而获得更高的尊严,它将于最终又成为其最初所是———人性的老师;不再有哲学,不再有历史,惟有诗之艺术将超越所有其余的科学和艺术而长存。”在海德格尔那里,本真的诗既不摹仿,也不描绘和象征;而且,本真的诗就是存在以语词确立自身的方式。

近代艺术在本性上受理性的规定,现代艺术在本性上受存在的规定。但是,现代技术干预、支配了存在,存在自身被遗忘。因而,现代艺术在本性上受到了技术的制约,艺术的本性被遮蔽。近代认识论之于艺术的根本影响,仍然未得到有效的克服。在黑格尔那里,艺术的死亡,是因为在绝对精神之中,艺术终将为哲学所代替。进入现代,技术化与商品化使纯粹超功利性的艺术难以存在,复制又使艺术作品丧失其惟一性。人们对艺术的体验相关于艺术之本性,而这最终又与形而上学相关,“但也许体验也是艺术终结的因素,此终结发生得如此缓慢以致它经过了数个世纪”。(H,S.67)这种终结的阐明还得从艺术本性的遮蔽去切入。

在现代艺术中,由于技术的统治与支配,异化使艺术的本性被扭曲或遮蔽。“海德格尔在这里再次清楚地强调,在当代艺术中实际上关系到什么:关系到体验,主体的体验,而忽略或甚至排除作品的自己的东西和艺术的本质。”在人与艺术的关系中,主客体关系曾具有规定性。对艺术的考察,业已纳入到美学的范围,但大都凭借体验之方式。在海德格尔那里,对艺术的考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因此,美学、体验和对象化是相互关联的、相互要求和说明的概念”。美学和艺术哲学由于受到近代思想的影响,被固定于成熟与定型的范式框架之内,艺术日益被美学化与对象化。同时,艺术品进入贸易交往之中,博物馆文化与展览文化的兴起,已成为艺术活动展开的重要前提。

但问题是,在这些艺术活动中,我们却难以遭遇艺术作品本身,更难把握艺术之本性。相对于被美学和艺术哲学规定了的艺术而言,诗意却具有独特的意义。这在于,“诗意创作的道路更美,因为这些道路所穿过的那片土地———并且因此才构成一片带有道路的土地———就是美之领域,而那种无限的关系就在其中闪现出来”。(EHD,S.164)他在此更强调与诗意相关的道路,这道路揭示了艺术许多应有的关联,而这些关联在现代艺术中往往被遮蔽了。

一般的诗歌虽也具有诗意,但纯粹之诗却不是一般意义上所理解的诗歌,也不是日常语言的高级形态。亚里士多德强调艺术的摹仿本能及其快感,它们都与人的天性相关。在对特拉克尔的诗作探讨时,海德格尔强调了诗人作诗的惟一性。在他看来,一切伟大的诗人都只从一首独一的诗来作诗,而这首独一的诗却从未被说出。所有具体的诗的总和,都不可能道出此独一之诗。从这首独一的诗处有一巨流涌出,“作为运动着的巨流之源泉,这首独一的诗的地方蕴藏着那种最初可能对形而上学和美学的表象思维显现为韵律的东西的隐蔽本性”。(UzS,S.38)正因为如此,只有回归这诗意,现代艺术才能摆脱形而上学和美学的制约,从而回到艺术之本性。

在现代艺术中,关于审美的“价值”往往是艺术评价中非常重要的一种尺度,海德格尔始终反对这种主体化的作法。但他同时强调,“反对‘价值’的思想并没有主张:被人们宣告为‘价值’的一切东西———‘文化’、‘艺术’、‘科学’、‘人的尊严’、‘世界’以及‘上帝’———都是无价值的”。(W,S.349)由此可见,海德格尔并未否弃具体价值,把艺术设入无价值状态,而是力图表明,这种价值评价把艺术设立为人之评价之对象,不可能切中艺术之本性。海德格尔所关注的诗性语言对文艺批评也有着积极的意义,这在于,“他的观点本来可以使我们在文艺批评中避免许多毫无成果和不攻自破的尝试”。现在,这种影响正在受到人们的极大关注。

大地之美是在其美之状态中的大地,美是存在的在场状态,“美是始源地起统一作用的整一”。(EHD,S.135)在这里,他强调的是美的完整不可分性,其中不允许有主客体关系的设立。诗人在美的显现中有何作为呢?“诗人们的天职就是让美的东西在美之投射中显现出来。”

(EHD,S.135)也即诗人让美作为美显现出来。“因此,着眼于对已经起源之物的留住来看,艺术必定退到了次要的位置。”(EHD,S.149)海德格尔旨在为一切艺术寻找一个更本源性的东西即诗意,基于这诗意之中,艺术才可避免可能的异化。远离诗意之本性的艺术的异化,虽难以避免,却不一定根本性地危害诗意。因为,诗意作为纯真之语言,只关切自身,而不可能反受艺术及其表现形态之规定。

一切艺术向诗的回归之所以可能,乃是因为这里的诗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也不只是审美意义上的文学作品,在本性上,诗是对存在真理的揭示,是艺术的本性。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学会了弃绝,却取得了一种经验,此经验是遭遇,而不是认知。基于物与词的关系上,诗人正是在词语上取得了本真的经验,而只有词语才能把关系赋予物,“更清楚地说:诗人经验到,惟有词语才让一物作为它所是的物显现出来,并因此让它在场”。(UzS,S.168)诗人之经验表明了,词语让物显现的独特意义。

其实,正是语言性把诗与一切别的艺术形式区分开来。语言是存在的家园,也是存在与思想的规定。“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诗最终优先于各种非语言的艺术而在海德格尔思想中取得了这样崇高的地位。”与此同时,“但语言的首要性并不简单地是诗意的艺术品的惟一特性;相反,它似乎是物本身的物的存在的特性。语言作品是存在的最原初的诗。把所有艺术都看做诗,揭示出艺术品是语言,这种思想本身仍然是在通往语言的路上”。伽达默尔揭示了语言之于艺术和存在的在先性。

值得注意的是,“对语言———诗人的词语———的阐明并不是海德格尔偶发的兴趣;在这种阐明中集中了他的基本经验,他就是在这种基本经验中清醒地重提存在问题的”。诗人的经验是把握艺术本性不可缺少的,这种经验关切着诗意。显然,海德格尔反对把艺术归结为诗歌的观点。艺术在本性上是诗,但各种形式却不必归结为诗歌。他把诗与诗歌区分开来,诗相关于存在,诗歌则相关于存在者。艺术的各种分类都只是认识与理解艺术的独特方式,也只是一种权宜之计。艺术的分类,遮蔽了艺术的本性,在实质上,属于形而上学,更不能揭示艺术的本性。海德格尔对诗的强调,旨在通过艺术来经验存在并重提存在问题。在技术时代,人们难以理解词语赋予物以存在的观点,只有回到词语、回到语言之家,艺术才能保有其诗意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