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理既显现又遮蔽,这听起来有相对主义的嫌疑,其实这种嫌疑是没根据的,“海德格尔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观点中出现相对主义的危险。他相信,通过认识到相对主义只在主客体的对立中才有意义,人们能克服这一危险”。真理的本性作为林中空地,是既显现又遮蔽,这种遮蔽来自最本源性的真理自身。显现与遮蔽都是自身发生的。同时,它自身去蔽的发生,也是凭借于它的自身遮蔽。作为神秘,真理的根本性的非本性先行成其本性的本性,也即使本性成为本性的东西。真理作为自身遮蔽的林中空地,表明真理既显现又遮蔽;并且,真理不是被外物所遮蔽,而是自身遮蔽。
三、真理的本性与自由
这里的真理既不是逻辑真理,也不是符合论真理,其原初之意是无蔽或去蔽。真理作为无蔽,也是作为自身遮蔽的林中空地,它显示为既敞开又遮蔽,而这一过程是自行发生的,这一真理之特性,却常未被揭示,“对形而上学而言,真理的本性总是只以知识真理这种引申的形式和构成我们知识之命题真理的形式出现。但是,‘无蔽’可能是先于一切真实意义之下的真理”。真理的本性就是使真理成为真理的东西。
那么应如何来思考真理的本性这一问题呢?海德格尔批判了符合论的真理观,也力图走出关于真理的本质观。针对“真理的本性是本性的真理”,权且用“主语”这个很糟糕的术语的话,“真理的本性”是该命题的主语,这个“是”(ist)意指“让……成其本性(laβt wesen)”。在此应强调,这个命题不是在辩证的意义上来表达的,并非在二者的对立中找关联,也不是一般表达是什么的陈述。这里表明,真理的本性就是让真理成其本性。
一般对真理的探讨主要针对真理的本质,而这种本质范畴也是在认识论、本体论以及本质主义之中得到规定的。然而,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的本性是与本质有着根本性区别的,它是在一种存在论中获得其源始根基的。同时,“真理决不是纯粹的在场,它总是在有限的历史性环境中出场的,总是混合着遮蔽或非真理”。这也是海德格尔在真理问题上不同于一般形而上学的地方。在不断的显现与遮蔽中,真理回归其本性。
真理的本性并不特别关注那些门类真理,因为任何具体领域中的真理都只相关于特定的存在者,都只是就存在者来探讨存在者。形而上学则是针对存在者整体,去探求最终根据,而且形而上学采取的是本体的、神学的和逻辑的样式,都未能关切存在者的存在本性,更与存在自身相去甚远。各式各样的真理都无关于海德格尔在这里所提及的真理之本性,一元主义真理观与多元主义真理观都无涉真理本性。当然,这里谈论的维度是存在论,并不涉及逻辑上一般与特殊(个别)的关系,存在论比逻辑学更本源。
真理的本性,将敞开所有这一切,而切近惟一的真理之为真理的东西。这里的问题是,这种对本性的追问会不会陷入一切思想的普遍性的空洞之中,即仅仅为一般性的东西?这里是否反而彰显了哲学的无根性?因为无根的东西往往关注于基于给予尺度和标准的现实真理。这个无视现实的真理的“抽象”本性又有何用处?这种对科学本性之追问会不会变得最不着边际、最干巴巴的?这些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或者说更难以回答,或许都是因为人们很少能从存在论尤其是基础存在论上面去思真理之本性或真理作为真理。
真理的敞开和遮蔽都发生在历史性的境域之中,历史性的人在让存在者存在中,也可能让存在者不成其为它所是和如何是的存在者。这样,存在者就会被遮蔽和伪装。
假象占据着重要位置,则真理的非本性显现了出来。“真理的本性揭示自身为自由。”(W,S.192)但这自由的本性并非为人或物所有,也不是人或物固有的特性。自由的真理不依赖于任何人或外物。相反,人作为自由的所有物才能生存,才有历史。自由规定了人,才能让真理和历史自行敞开。
真理的非本性也并非人的无能和疏忽,非真理必然源出于真理的本性。真理的根本性的非本性是神秘,非本性乃是先行成其本性的本性,是更本源的本性。真理的非本性是理性和认知所不能把握的,这表明了一个尚未被经验的存在之真理的领域;而且,真理与非真理在本性上并不是互不相干的,而是共属一体的。非真理也并不等同于判断上的不正确性,而是属于更源始领域。
在海德格尔那里,真理与非真理、本性与非本性都共属一体,它们之间没有逻辑上的划界与区分,也不遵循各种逻辑规则,不受这些规则的限制与约束。那么,自由又是什么呢?自由是让存在者存在,成其所是。
在本性上,存在者自己规定自己。而任何开放性行为都属于这让存在者存在之中。自由使一切行为协调于存在者整体,但这种协调却不是体验和情感之类的东西,协调相关于存在者整体的展开状态。在海德格尔看来,历史性的人的每一行为,都是被协调了的,由此而进入存在者整体之中;同时,“作为超越的自由,不只是根据的某种特有‘方式’,而是一般根据的本源。自由是向着根据的自由”。(W,S.165)这里的自由也无关于所谓对必然性的认识和对世界的改造。在一切形而上学那里,整体总是由部分组成,存在者(物)难以敞开,存在者整体的敞开状态也并不是存在者之总和。
相反,在存在者不为人所熟悉的地方,或在只是被科学粗略地认识的地方,存在者的整体的敞开状态能够更为本性地运作。相比较而言,人们熟知的和随时可知的,不能抵抗认识的地方,存在者整体之敞开运作却极为少见。在无所不知、一切皆知和认知独尊的平庸无奈中,存在者的敞开状态被敉平为表面的虚无,存在者的存在本性必然被遮蔽。
人不可能把自由据为己有,人的行为完全是由存在者整体之可敞开状态来协调的。然而,这一整体在日常计算和活动运作的视野里,是不可能得到把握的。日常状态总是遮蔽着存在者整体,并让存在者幽闭在整体之中。存在者整体的遮蔽,让存在总是在个别行为中让存在者存在,并由之去蔽着存在者,让存在遮蔽的是存在者整体。因此,要敞开存在者整体,才能通达存在自身。同时,“让存在自身也是一种遮蔽”。(W,S.193)由此可理解真理何以作为自身遮蔽的林中空地。
作为让存在者存在,自由没有自行锁闭,一切行为都根植于这一开放状态之中,并从中获得指引。只有在敞开之中,才能有自由,并获得指引。当然,自由作为一种敞开,也是自身遮蔽。对存在者有所作为,往往关联于存在者及其当下的敞开状态;同时,让存在者存在,实行于保持开放的行为。这种展开状态,并不冲破遮蔽,而是把其本性逼入把握活动的敞开域中,也即进入本己的真理之中。在真理的这种本己的存在中,存在者成为存在者,自由得以实现。
在对柏拉图的洞喻之比较分析中,洞穴之外乃光亮之域,在这自由域中,一切均在光天化日之下昭然若揭。这自由域并非无限制者,而是指在阳光中闪发出来的光亮有所限制的关联。在笛卡儿那里,其形而上学的任务乃是,为作为自身确定的自我观念的自由的解放奠定基础,“所要求的自由的本性通过这个基础而被设定为自我确定性”。
(H,S.107)笛卡儿为自由设定的基础是一般主体,这主体通过自我确定来保证一切可知之物。这一确定之物在笛卡儿那里乃是命题即“我思故我在”,这里的思即表象。然而,笛卡儿的这个基础却并不确定。
笛卡儿那里的自由,即作为一般主体的自由,关联于人的主体性。但由于近代以来的主客体之对立,主体性的自由却不是真正自主的,“现代的主体性的自由完全消融于与主体性相应的客体性之中了”。(H,S.111)这种自由由于牵制在客体性之中,因而,并不是真正的自由。人不能全凭自己的力量来摆脱现代本性的命运,同样也不能用绝对命令来中断这一命运。在笛卡儿那里,存在与自由受理性(思想)的规定,这种主体性不可能为人的真正自由提供根本保证。海德格尔力图表明,人能通过沉思来明白,人的主体存在不是历史性的人的开端本性的惟一可能。
表象通过向主体表现客体而把客体呈现出来,呈现是在场的一种根本方式。近代以来的科学就奠基于这种主客关系之中,“主体的主体性作为绝对的自身确定性就是‘科学’”。(H,S.133)科学是这种基于主体性的绝对确定性的产物。在黑格尔的思想中,哲学意求绝对之意志,意求去观照存在者作为存在者,哲学作为绝对认识而存在,在这种意义上说,“哲学是科学”。(H,S.133)在这一点上,哲学、形而上学与科学一样,远离了存在。
近代以来,作为确定性的真理起着支配性的作用。作为确定性,“真理是表象的正确性”。(NI,S.460)而表象的确定性就是其本性的自由的实现。科学能让人们确信它是绝对认识,而其他的表象则在这种绝对认识面前消失了。科学是如此趾高气扬,它作为一种知识,在自身那里寻求绝对的根据。
“所有科学都是人的活动,因而都具有人这种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我们用此在这个术语来表示这种存在者。科学研究既不是这种存在者的惟一可能的存在方式,也不是其最切近的可能的存在方式。”(SuZ,S.16)科学也许是以存在者中被揣想的真理的方式而出现,但这种被揣想的真理,“与成为自在自为的真理相距甚远”。(H,S.140)各类知识的存在,不同于这种自在自为。康德的自由与人的主体性相关。
与笛卡儿不一样,谢林并未把自由视为人的属性,而是把人的本性建立在自由之中。黑格尔把自由与必然辩证地统一于绝对精神之中,马克思的“自由”指的是合乎必然性和客观规律性。与这些看法不一样,在海德格尔看来,自由本身是整个真正的存在的高于一切人性存在的一种规定,也就是说,自由对人具有规定性,而不是人规定自由。
这里的自由不同于必然性、规律性,也无关于主体论和决定论。哲学与自由有着密切的关联,哲学只有从自由出发才是可完成的,并且哲学的完成是最高自由本身的一种行动。哲学之于科学是根本性的,哲学是科学最内在的无声的力量。在谢林那里,人的自由是致善与致恶的可能性。
在雅斯贝尔斯那里,自由与可能存在即生存是同一的,而有别于实存。海德格尔所说的自由是真理的本性即无蔽,它相关于让存在者存在,这显然要比谢林的自由思想更基本。然而,由于哲学在不断地远离思想、存在,因而已不能更好地切近自由之本性,存在之思是探讨真理与自由的可能性前提。
在自由与体系的关系问题上,“自由的概念一般地是与体系不相容的”。(GA42,S.37)体系往往相关于认知领域,自由在本性上是无体系的,它将不断地摆脱束缚。在海德格尔看来,世上存在着像古希腊哲学那样的无体系的伟大哲学。海德格尔自己在其思想中,也反对各种各样的学科门类在思想深处的隔绝,力图实现思想上最大的自由,即不断走出体系,“至此,自由显示为人的敞开持驻性。人由于持驻于敞开境界中,因而能够置身于在其中显现的可敞开者内并与这些可敞开者联系在一起”。自由作为让存在,本身是敞开的,相关于存在者的去蔽。
海德格尔强调了一种不同于逻辑同一的同一,“显而易见的是,对海德格尔来说,本性、存在、真理与时间是互属的,不可分的;但它们如何确切地关联却并不明显。最终,‘存在的本性’、‘真理的本性’与‘本性的本性’如何必须被理解,仍然是不清晰的”。其实,对海德格尔要求某种“确切”,正是对海德格尔的某种不理解。艺术是比科学等更切近真理的方式,关于存在的真理性问题至今都没有被人们所接受,一般地也没有得到理解。正是基于此,海德格尔才不断地反复强调,真理的本性就是自由,真理的本性乃是存在的真理,也即本性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