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存在·真理·语言(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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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导论:美作为存在的问题(1)

海德格尔以其对存在的独特追问,开始了自己的思想道路,并在西方现代思想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存在问题是海德格尔美学和哲学思想的根本问题,正是基于此,海德格尔思想关联现代思想的根基。也正是凭此,海德格尔以自己的思想与现代其他思想家区分开来,“如果说萨特是存在主义哲学,雅斯贝斯是存在哲学的话,那么海德格尔的思想则是关于存在的问题,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追问存在”。同时,作为对近代思想的颠覆,以及对后现代思想的开启,海德格尔提供了从崭新的维度和独到的视角去深入认识与理解现代思想的可能性。

现代思想家海德格尔思想自身的问题和海德格尔对人类思想的影响,一直是西方现代思想研究中的重要问题。原因在于,“海德格尔的主题不是揭示人的行为或我们心灵的活动,而是通过确立我们通常所说的存在的最本质的东西,来阐明存在这个概念。毫无疑问,这是哲学的任务。而且,我发现这个命题在某些方面是所有哲学命题中最迷人的一个”。但同时,海德格尔以其思想的博大精深、语言的独有风格和表述的艰涩难懂著称,因而海德格尔思想的研究是一个非常困难的课题。在英美学术界,这种困难也常有体现。许多英文论述都没有理解海德格尔的思想发展,更难理解其现象学的思想背景与前提。这些年来,国内海德格尔思想研究虽有了不小的进展,但仍然存在着如何理解与把握海德格尔思想的问题。总之,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与整个海德格尔思想的研究,仍然困难重重,有时甚至令人望而生畏。然而,思想的事情或许从来就不是轻而易举的,通往思想的道路,也许正是冒险家的乐园。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之于西方现代美学思想是非常重要的,这着重表现在,海德格尔美学思想揭示了现代美学思想的存在维度,并力图把现代美学思想建基于其上。“现代美学主要包括了黑格尔之后到海德格尔为止的美学思想。如果说黑格尔构成了形而上学理性哲学的终结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则走向了现代存在思想的边界。”而正是存在规定了现代美学思想的特质,“同时,现代美学不再基于传统美学的‘我感觉对象’,而是基于‘人生于世界’,在此不再是主客体的二元分离和综合,而是人与世界本原的合一,不再是我设立对象,而是我体验和经历存在”。存在对于西方现代美学是规定性的。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是海德格尔思想整体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同时,海德格尔美学思想与其整个思想一样,是一个既相互区分又密切关联的整体。对海德格尔思想不加区分与任意分割的作法,以及根据某种需要或某些学科而进行的“分门别类”的行为,都不能真正切近海德格尔思想自身,也不能吻合于海德格尔自己把思想的事情视为“同一事情”的思想风格。这些不恰当的处置,都不能理解海德格尔思想,更不能在对海德格尔文本的解读与阐释中有所发现。

关于海德格尔思想主题的讨论,有几种不同的看法。人们通常把海德格尔的思想主题与存在主义相等同。然而,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显然有别于存在主义和存在哲学。但是一般地讨论存在问题并不能切近海德格尔思想的核心,这促使人们更深入地探索海德格尔追问存在问题的独特性。但究竟应如何看待海德格尔思想的主题呢?

“如果我们试图把握那个使海德格尔的思想充满活力,使其探究永不停歇的问题的核心,我们会惊奇地发现,这个核心是双重的,它既是对存在的探索又是对aletheia(无蔽)的探索。这里的无蔽就是海德格尔所理解的真理。”

那么,海德格尔又是如何在其漫长的思想道路上完成其对思想主题的探索的呢?“海德格尔的思想必须理解为一条道路,但不是作为一条很多思想的道路,而是作为一条限定于一个且惟一的思想的道路。对此思想家希望着,他‘一旦如一孤星立于世界的天空’,‘走向一星,如此而已’(源于思想的经验)。”而这个惟一的道路正是走向存在的道路,因而思想乃是存在的思想。

关于海德格尔思想分期的问题,在西方思想界,也有各种不同的看法。许多学者倾向于将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区分为前期和后期。理查得森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转变为从此在到存在和从存在到此在。“众所周知,理查得森首先作出了海德格尔1与海德格尔2的区分,从此,就一直存在着哪个海德格尔是激进的,哪个又是保守的这样的争论。而且,这争论相关于海德格尔自己称为‘转向’的认同问题。”理查得森对海德格尔的前后思想进行区分的想法是恰当的,然而,在他的这种区分中存在着将海德格尔思想分割开来的危险。

博德尔在现代思想的整体框架内解读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对于现代思想而言,整体是世界、历史和语言,这区分于形而上学的整体:上帝、世界和灵魂。与此相应,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应区分为一条道路中的三个阶段,亦即世界性、历史性和语言性,这也吻合于海德格尔对于自身思想的区分,也就是从意义(世界)到真理(历史)再到地方(语言)。这种区分相关于并内在于海德格尔思想自身,既找到了海德格尔思想在各个不同时期的不同特点,又抓住了各时期思想之间的密切关联。同时,还揭示了海德格尔思想发展的核心问题。海德格尔的思想行于无之无化之中,“于是这种道路是‘存在’的从世界到历史并到语言的道路”。在这一无化之化的思想道路中,海德格尔的美学与整个思想,同时体现为从存在的追问、真理的显现到语言的倾听。

海德格尔美学思想离不开其哲学思想的一般背景,海德格尔力图回到前苏格拉底的思想中去,甚至比前苏格拉底思想家更本源地经验存在,借以克服近代思想中的诸多问题,尤其是由理性规定而在近代起支配作用的对象性思维、主体性原则与本质主义。近代的这一形而上学传统始自柏拉图,延至最后的形而上学思想家尼采。自从笛卡儿确立“我思故我在”这一近代第一哲学原理以来,主体就把世界设立为对象,主客体有了明确的区分,主客体的意识不仅得到了确立,而且在不断地强化之中。笛卡儿为近代哲学乃至整个近代思想确定了基调,整个近代哲学与思想均运行在笛卡儿的纲领上。

对先前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的批判,仍然没有使康德走出其背景上的形而上学,他的思想仍然基于一种主体性原则,尽管为了超越主体性的困境,他付出了不少的努力。“物自体”或一种道德形而上学,是康德在反形而上学之中所形成的新的形而上学。在黑格尔的哲学中,黑格尔力图去克服近代思想中的诸多对立,然而他并未完全克服自身思想的主观性。黑格尔把历史看成是精神的发展史,将宇宙统一于精神,他仍然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集大成者,他的极端的理性主义、概念化思维与神秘的思辨主义遭到了后世思想家的反对。总之,在近代哲学与思想中,人成为世界的中心与主人,人类坚守理性原则为世界设立尺度,人与世界的关系成了认识、改造与被认识、被改造的关系。基于认知和理性的科学和哲学以及近代思想关注的只是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者的存在与存在自身。

尼采对近代思想与价值观发起了猛烈的批判,这些批判表明尼采思想超越近代的理性而关联于存在问题,是一种对近代形而上学的反对,“绝对的形而上学以及马克思和尼采对它的颠覆,都属于存在之真理的历史”。(W,S.336)形而上学把存在者作为存在者来思考,并不思存在自身。“尼采本人以形而上学的方式解说了西方历史的进程,并且他把这种进程解说为虚无主义的兴起和展开。对尼采的形而上学的深入思考成了一种对现代人的处境和地位的沉思,而就其真理方面而言,现代人的命运却很少被经验。”(H,S.210)海德格尔看到了尼采对西方形而上学的颠覆,同时,尼采自己成为形而上学的最后完成。

现象学在根本上规定了海德格尔的思想道路。胡塞尔现象学的提出,基于对康德问题即主客体相统一问题的解决的努力,力图在先验性中为知识提供自明性基础,以克服与超越近代思想的弊端。胡塞尔本着“走向事情本身”(Zuden Sachenselbst)的观念和现象学还原的方法,去解决“现象”与“本质”的分立问题,走出认识论上的二元困境。受胡塞尔现象学的启发,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哲学或形而上学混淆了存在者(Das Seinde)和存在(Sein),它们只是追问存在者而遗忘了存在,是无根的本体论。存在之被遗忘最终将导致哲学的终结,因为哲学远离了思想,思想即思存在。不思存在的哲学,必将终结。

因此,必须追问存在自身。海德格尔从自身思想的特有维度发展了现象学。在胡塞尔那里,现象即意识。在海德格尔那里,现象即存在,此在(Dasein)关联于存在者并通达存在。胡塞尔所说的“事情”,到了海德格尔那里,成了“思的事情”(die Sachedes Denkens),海德格尔更是追问思想的事情的规定。同时,胡塞尔的先验意识现象学,被海德格尔改造成了此在现象学,并用解释学代替了胡塞尔的本质直观,从而海德格尔为其美学思想的展开奠定了基础。存在问题是海德格尔思想的根本问题,也是现代思想的根本问题。尽管对后现代思想有着很大的影响,但海德格尔却不属于后现代哲学家。

在美学思想方面,海德格尔是在对传统(近代)美学的反动与超越中完成的。在近代美学思想中,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被置于主客分立的关系中。由于长期处于二元分立的格局,近代美学充当了类似于知识论的角色,它关涉但并不能解决好诸如“美的本质”之类的问题,而且使这类问题纷争不已。近代以来,传统美学要么认为作为感性学的美学与真理无涉;要么把美和艺术规定在经验层面。近代传统美学还关联于感官、感觉与知识等方面,即基于人的主观状态以及对象的设立,关注个体的审美经验,强调审美情趣的差异性和独特性,这往往将美学局限于主体的审美意识之中。无论是把感性体验还是把理性原则作为审美标准,都不能很好地揭示美与艺术的本性,前者导致美与艺术的泛化,后者则导致美与艺术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