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贞洁也不甘示弱,她也来到河沿,一跳跳多高地指着林桂花破口大骂:“能搞破鞋是老娘的本事,让你去搞试试,男人长的那个东西就是为女人用的,不用白不用!”
林桂花说:“呸呸呸!”
林桂花骂不过张贞洁就说呸呸呸。那时,河道上有打鱼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站在船上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男人们说:“张贞洁真是个风流娘们!”
女人们就去拧男人们的耳朵,拧得男人们一个一个咬牙咧嘴。女人们得意洋洋地冲着林桂花说:“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去回家看好自己的男人吧!”
林桂花就特别地沮丧,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她既不能拧住刘奔福的耳朵,将他拧得咬牙咧嘴;也不能骂过张贞洁,将她骂得狗血淋头。所以林桂花只有抽抽搭搭的份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脚蹬手刨,哭道:
“老天爷啊!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王朋说:“你妈总是那样嚎。我妈说了,没能耐的女人总是像你妈一样干嚎!”
我说:“就你妈有能耐,你妈的能耐就是跟男人睡觉!”
王朋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从头芯一直到脖子,通红通红的,像水萝卜。
王朋说:“刘小满,我……!”
我说:“你再骂一句!”
王朋说:“我骂了,你怎么着吧。”
我气势汹汹地扯住了王朋的衣服。我还自作聪明地把一只脚插在了他的两腿之间企图一下子将他绊倒在地。可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王朋就像一座水塔一样立在那里岿然不动。我不信邪,咬牙切齿地又绊了一次,结果还是没动。我顿时觉得王朋高大无比,我仰起脸冲王朋嘿嘿一笑,拔腿就跑。
王朋跑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只有乖乖地停下来。
王朋说:“刘小满,说。”
我说:“说什么?”
王朋说:“说你妈是破鞋,说你妈和10卡车的男人睡过。”
我战战兢兢地说:“你妈是破鞋!你妈和10卡车的男人睡过!”
王朋劈头盖脸甩给我一个耳光。他说:“住嘴!刘小满你重新说,说你妈是个破鞋!”
我哭丧着脸说:“我妈是破鞋!我妈和10卡车的男人睡过!”
王朋哈哈哈地笑了。
那一刻,我屈辱无比。我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永远都不出来。我把牙齿咬得嘎巴嘎巴响。我心里说:哼!王朋,此仇不报非君子!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吃到更多的苦头的!
王朋说:“刘小满,跟我撒谎,没好果子吃!你知道吗?”
我说:“是,是,我知道啦。”
王朋朝着我的尖尖的屁股踹了一脚,就像一把刀插在上面,我抱着屁股大呼小叫地向远处仓皇逃去。
想起这些,我的脑壳就一拱一拱的。真他娘的欺人太甚了!我剥了最后一个桔子往空中一扔,啪嗒一声就掉在我的嘴巴里。
酸溜溜的。
“娘的!什么破桔子。”我擦擦嘴巴走过晃悠悠的吊桥。现在,我要去找王朋报仇了!我一定要打得他头破血流,眼冒金星!
警察小杜吆喝王大铁的声音隐隐传来,他们模糊的身影向镇东边的派出所走去。我踢了一脚河沿上的石头,愤愤地骂道:“狗操的!”
张贞洁站在门口,坦胸露乳地当街破骂。她说:“小杜子,我操你个妈啊!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断子绝孙,我咒你下十八层地狱,我咒你……”
我挥一挥手说:“行了行了,换点新的。总来这一套,你烦不烦呢!”
张贞洁是个人来疯,她更嚣张地骂开了,她的骂声支离破碎地蔓延了整个河道,她骂得眉飞色舞,淋漓酣畅!
她白了我一眼:“小兔崽子,小心老娘掐死你。”
我顶看不惯张贞洁这种女人了。我大摇大摆地挺着胸脯走进了王朋家,我扯着嗓子喊:“王朋你个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
我的声音像是皮球一样滚过空荡荡的院落,一头撞在墙上折回来又窜进我的耳朵。
我抖抖耳朵,把这该死的声音抖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地东走走西看看。我的样子肯定就像一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那时,我看见了十几支木枪依次放在院落中央。那些东西是王朋的宝贝,他经常组织我们打游击,打游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人抱着一支木枪威风凛凛地向硝烟弥散的战场上冲去。
现在,那些木枪在午后的光线里熠熠有光,它们微笑着向我招手。它们说,主人啊!带我离开这个水深火热的旧社会吧!主人啊!带我到天高地阔的新社会吧!
我的手从光滑的枪身上抚过,索性顺手牵羊。我拿了一支从后门逃走。倒霉的是,在我重新踏上晃晃悠悠的吊桥的时候,王朋就气喘吁吁地从镇南的一条小道上跑来。
我转身就跑,像一头小豹子一样逃进河里,佯装游泳。王朋在跑过颤颤悠悠的吊桥的时候大呼小叫地说:“刘小满,一会儿后面要是跑来一个人,你就用石头砸他!”
我嘿嘿地笑。
“刘小满,你听到没有?”
我还是嘿嘿地笑。
王朋气急败坏地想从吊桥上跳到河水里来。我被吓了一跳,万一他跳下来,那我偷他木枪的事情不就露馅了吗?
我声音响亮地说:“我知道啦。”
王朋说:“哼,这还差不多。”
然后,他拔腿就跑,他的身影一会就消失在镇北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我有点懊恼地从水里站出来,他娘的!我湿漉漉地整个一落水狗!吊桥又晃悠起来,“扑通扑通”的声音也越来越近。
我一抬头看见一个精瘦的男人。他就是李小花的父亲李忠臣。他的两条细腿就像是面条一样软。我忍不住嘻嘻地笑了一声,真是太他娘的滑稽了!李忠臣裸着身子在奔跑,他只穿了一个花裤头,还湿搭搭的紧紧地贴在屁股上。我想,他还不如什么都不穿好呢!
李忠臣看见是我,释然地吐了一口气,他说:“小兔崽子,原来是你啊!你怎么不跑了?!你给我说说,你刚才干了什么坏事?”
我下意识地把偷来的木枪往水里按,然后直直地挺了挺身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我说:“我什么坏事也没干!”
“小兔崽子,你还嘴硬。你刚才明明是拿弹弓打了我的屁股,你还死不承认?小小年纪你就学会干坏事,搞破坏,别看你现在干点偷鸡摸狗的小勾当,将来你就会变成一个恶贯满盈的大混蛋!”
李忠臣神采飞扬地训斥着我,他仿佛找到了角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的唾沫星子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飞。他挥一挥胳膊,一个响彻寰宇的屁从他的屁股里跳出来,是“喔”的一声,像晴空里的一道惊雷,我确信整个镇子的人都听到了李忠臣响亮无比的屁。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在吊桥上的李忠臣差点掉到水里来,不过他站稳之后,又得意洋洋起来。
他说:“老子一个屁就能让天塌地陷!”
他还说:“刘小满同学,你要是不如实地交代,我就会让许立娜狠狠地治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我一向的政策,你就交代吧。”
我说:“交代啥?”
李忠臣在吊桥上跳起来,他说:“你把我的话当成屁了,放了就结了?没那么简单!今天你不说清楚你就别从河里出来啦!”
我一听就懵了。如果天黑以前不回家,林桂花不撕了我才怪。可我又想起刘奔福的尸体还横放在屋子里,心里就像长了毛一样。他娘的!我太委屈了!
我从水底捞出一块石头无所顾忌地向娘们一样喋喋不休的李忠臣掷去。
李忠臣灵巧地躲过了我的第一块石头,他忿忿地说:“又拿石子来掷我!”他眼珠瞪得比牛眼睛还大,他说:“真是无法无天啦!”
什么法?什么天?我现在什么也顾不上啦!我只顾得从水里捞石头,然后向李忠臣掷去。他娘的!整个镇子没有敢跟我刘小满叫板掷石子的,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怎么会掷不中眼前这个跳来跳去的麻秆!
石头带着清冽的水滴在空中呼哨地飞过,李忠臣在飞翔的石头中间跳蚤一样地上蹿下跳,像条狗,像条发情期的狗!
李忠臣怪叫一声,一块大石头砸在了他布满大麻子的脸上,他的脸顿时像砸上去一个支离破碎的鸭蛋黄。现在,他鼻口窜血地破口大骂,一点也不像一个三叉镇的光荣人民教师,倒像一个泼皮无赖!
他说:“哎呀!王八羔子操的刘小满,你把我的眼睛打瞎了!”
他说:“哎呀!王八羔子操的刘小满,你把我的脸打烂了!”
他说:“哎呀!王八羔子操的刘小满,你把我的脑壳打碎了!”
我先是嘻嘻地笑。我说过我是镇上掷石子最优秀的选手,我说话绝不打诳语。在我自鸣得意的时候,李忠臣已经纵身一跃跳进河中,他企图抓住我。
呀!大事不好啦!我一个猛子扎到水中去,麻利地向对岸游去。在我游到镇北上岸时,李忠臣依然在河里狗熊一样挣扎来挣扎去,我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暂时的胜利让我高兴无比。
而且我还没有丢下那支从王朋家里偷来的木枪,可见我逃窜手段的高明。我抱着木枪,俨然一个小八路。瞄瞄东,瞄瞄西,一直瞄到家门口,瞄到了哭哭啼啼的林桂花的嘴巴上。
自从刘奔福飞上了天,就没有人和林桂花吵架啦!可是,这个家仍然不得安宁,因为林桂花一天到晚地哭。白天哭,晚上哭,站着哭,躺着哭,哭得我的心都长毛啦!
我抱着木枪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恐惧就是那时候到来的。透过虚掩的门影,刘奔福的尸体还停放在堂屋的中央。我敲敲脑壳想想,那可是一个死人呢!风吹进我的脖颈,我缩了缩脖子。那时,一条黑影几乎是一下子就从地下跳出来,他吓了我一跳,我抱住木枪心惊胆战地说:
“不许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黑影乖乖地将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黑影的两个眼珠子闪闪有光;黑影张开嘴巴说话了。
黑影说:“你哪里来的枪?”
我说:“这是我的枪,你管不着!”
黑影不依不饶地说:“你撒谎!你没有这样的枪,你的枪都是纸壳做的。这样的枪只有王朋有……”
我说:“我就有啦。”
黑影嘿嘿一笑,说:“我知道啦,这枪一定是你从王朋那里偷来的。”
那一刻,手里的木枪突然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我慌张地扔掉木枪,走上前去,扯住黑影的衣领啪啪就是两个响亮的耳光,他哇啦哇啦的哭声终于使他闭上了嘴巴。
哼!这个可恶的刘小天。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向厨房走去。因为我听见了自己的肚子在呱呱地叫,像里面居住着一个大青蛙!
晚上,林桂花和几个女人轮流在堂屋里守灵。
我和刘小天睡在里屋的小床上。
黑暗里只有刘小天发出哼哼的声音,他的脑袋一点一点拱进我的被窝。我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他又拱进来,我拿他没辙。
我说:“你猪八戒啊,拱什么拱?”
刘小天说:“哥,我怕。”
刘小天说“哥,我怕”这句话的时候抽抽搭搭地哭了,他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我动了恻隐之心。一把将刘小天拉进我的被子里。那一刻,黑色的恐惧同样深深地纠缠住我,但我仍然故做镇定地说:
“你哥我什么都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师告咱爸!现在咱爸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哥,你真的不怕死人吗?”
“我不怕,别说是死人啦就是鬼我都不怕!”
“哥,爸死了。妈说死了就是睡着了,一点也不难受,可舒服呢!”
“不是,她在糊弄你呢。死了就是变成鬼了,能在天上飘来飘去。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