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晓雨,有一天,你真的会因为别人的情愿而受伤,继而后悔着生活。或者,你终究会选择与别人无异,笑容颓败,血质冰冷。
我听到皓在我身后轻轻地诉说。平和而疏缓的语调,让人不忍伤害。
“但,我一直会记得这样在我身边不变的你,笑容灿烂如菊。当作心底的安慰。”
我回过头,看到皓的眼神坚定地屹立着,不容猜疑。
同时与我的瞳仁发生碰撞的还有,窗外那束怅然若失的目光,如忧郁的风情,毫无遗漏地被看透。
我一下子惊呆了,因为那一束神秘而明朗的目光,我再熟悉不过。
是小C。
“你的头发已和我一样长了,可是你的发质依然那么的好,不会像我的头发一样枯黄分岔。”
皓并没有注意到小C在默默地看着他。依旧用平和的声音叙说着,纤柔的手指滑过我的发梢。
我没有发出一丝言语和举动,我不知道夹在这两个人之间该如何是好。
“也许我们该结束了,晓雨,你并不是我该拥有的,我更没有权利剥夺好朋友的幸福。毕竟我是个迷失者,生命也是毫无意义的,只能继续在边缘世界里流离失所。”
我清楚皓现在的状况,家庭的决裂带给他的不仅是心灵永远的伤痛,还有现实的经济问题。为了继续生存下去,他不得不采取些危险的手段,比如代表某个较黑暗的组织与其他类似的集团飙车,而且还偶尔参与处理一些组织内的繁琐的事务。这样所谓的工作是很赚钱,但却是一个很危险的行为,我不只一次劝说皓退出,但他只是轻轻摇摇头,安慰着我说:“晓雨我不会有事的,我飙车的技术一流,组织还得靠我做‘台柱子’呢。他们不会轻意伤害我的,放心吧,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生活。”
在我不由自主地为皓担忧时,他亦是情不自禁地拥抱住了我。他温热的气息落到我的头发上,贴近皮肤,我有着瞬间幸福的满足。只是这短暂如斯的满足,却似一道阴沉的封印,永远封住了我通往这种幸福的入口。
我亦晓得,这便是他说过的结束。像是溢满伤痛的决绝。
我没有挣扎,只是静静地抚着他宽大的肩头,温顺而服帖。所有的景致就像幻觉带来的陷阱,把皓的心脏与躯体包裹得绚美而温情。令我来不及思索而陷落,甚至不顾小C在自己身后的哭泣。似是沉堕的力量,无所顾及。太深。
窗外雾霭朦胧,我透过余光看到小C的眼角隐蔽着从未有过的哀戚。
六
小C的尸体被发现时,已是新年的清晨。亲人的悲痛可想而知。小C选择的结束方式,决然而直接——卧轨,身体被拦腰截断。血液汩汩从体内流出,缠绵而突兀,像从海绵中渗出。
而我的眼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却变得那样的吝啬,冷酷得滴不下一滴。
为小C送行的时候,皓哭得异常悲怆。我相信,那是发自内心的哀伤。
那一晚,皓喝了很多酒。我没有阻拦,我知道失去最要好的兄弟的他需要的是更多的慰藉。而此时,酒是一种再合适不过的消愁方式。
后来,皓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而这些话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至今未抹去,也许永远也不会抹去。因为每当想起这些的时候,总会在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皓说:“小C在我们两人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被确诊得了肾衰竭,晚期。”
“但他却没有立即到医院接受治疗,为的是等晓雨你回来,好好看看你,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可晓雨你为什么那样的冷淡?你知道吗,小C一直深爱着你,但他终究没有表白。你回来后的第二天黄昏,他是想告诉你真相的,以及他的病情。而当看到你那样毫无表情的冰冷的面孔时,他毅然打消了这个酝酿已久的想法。我想小C那时已猜测到你已对他没有了感觉。”
皓有些哽咽。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皓接着说:“后来小C就进了医院,因为是重症,不能擅自离开监护室,他就常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他说你怕黑,不敢独自走夜路,所以让我放学时准时接你;他说你有轻微的幻听症,经常会在紧张的时候听到异样的声响。所以让我在这个时候好好地安慰你,细心地呵护,一点一点地倾入内心,容不得一丝马虎;他说自己也许以后不能再陪伴你了,让我尽可能给你幸福,这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后的心愿……”
“小C那天是偷着跑出医院的,为的是看看你的笑容……也许他当时过于激动,也许是你的冷漠的态度刺激了他,他不由自主地想拥抱你,而你却挣扎着拒绝……这些都是后来小C告诉我的。当小C看到我们拥抱的那一幕,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就在那天之后,小C约我到了一个空旷的荒地上——就是你离开家独自逃出的那个荒地。还记得吗,我在那里曾给你唱过《春泥》呢。”
“那一天,起初是下着细雨,小C哽咽地说:‘我看出来了,雨默早已经属于你了,就在你们出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纯洁了!’”
“尽管我极力地争辩着,但小C并不理会。他渐渐啜泣起来,仍然继续说着:‘如果你没有占有雨默,她怎么连让我拥抱一下都不能!要知道我当时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啊,我只是想抱一抱她,我只想感受一下她的笑容笼罩的温暖……’”
“我说:‘也许雨默当时误解了你,她怕你一瞬间忍不住就……’”
“你不用再说了!他武断地打断了我。为什么她会误解我却不怀疑你!”
“这时候我才发觉小C看到了那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我已无法解释。天空愈加低沉阴暗起来,云层里轰隆隆作响,瓢泼大雨扑面而来。我只能木讷地站在暴雨中,看小C疯狂地哭喊着。他拼命地迎着雨奔跑,我从未看到他如此痛苦,要知道他的身体根本不允许他稍有剧烈的运动,可当时他的病痛远远遮不住心灵的伤痛,那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啊!”
“自那天起,我就再也未看到小C,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音讯皆无。”
皓平静地叙述着这一切,我看到他的泪水一滴滴滚落到地上,破碎又散开,宛若绽裂的群星,异常悲壮。
“小C的自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给他的打击。小C至死也坚信我占有了晓雨你,他是因为情感的绝望而了结了生命,尽管他的病症据说已有了好转。”
“晓雨,你为什么不再相信小C了呢,即使那天他真会有一些想法,他也是做不了啊,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有占有你的能力了!”
我还是默默无语地倾听着,脸上有感伤的液体滑过。
我侧身俯卧在温软的床上,看皓低声地哭泣,身体不自主地颤抖着。可以看出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但还是发出了声响,虽然并不大,但我却感到那哭声惊天泣鬼,经久不息。
在安静燥热的房间里,看到窗外满天绽裂的繁星。那一瞬间的惊鸿,如在心中涌动。夜的声音就是那此呼彼应的风声,它们掠过一个又一个虚空的地带,在时光的上空彼此融合,持续着消失。
“皓,现在小C走了,你也不必有所顾虑了。”
皓惊异地转过头看着我:“晓雨,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我已经伤害了一个人,我不忍心再让你痛苦着。”
皓还是纹丝未动,只是继续用惊异的眼神凝视着我,嘴里喃喃地说:“晓雨,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我想我说的意思你会明白,不要再迟疑了。小C也希望我们能够幸福快乐,他不想看到我们会因为他而产生种种顾虑而犹豫不决啊。”
“皓,你忘记了你曾经说过的吗?你说你所做的,一直都是一场关于回忆的影像。或者晦涩,或者逼仄,但它都是心底最赤裸的展现。用语言来完成情感上的逃潜的方式,意义只发生于一瞬,然后不复存在。”
“生活也是如此,一路的繁华和困顿,都只是为了抵达一场没有风波的归途。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都在探究着这样的一种隐忍的方式。繁嚣浮华,沉靡万世。最终所需的只是一个平淡的人,一种安和的生活。因为平淡,所以不会再有任何伤痛和挣扎,亦不会再有任何喜悦。”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追逐与停驻,哪一种更令人心痛,哪一种才是幸福。”
皓霎时间沉默不语,静静地呆滞着。
“晓雨,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呢?”
“我不会抵抗和挣扎,我也想给你幸福啊……即使只是在生理上的满足……”
触及皓的身体时,一丝温暖瞬间滑过,接下来更多的是疼痛,无休止的疼痛。我可以感受到从皓额头上淌下的汗珠所带来的炽热感,还有他的眼角残留的泪痕正释放着的冰冷。我知道皓渐渐地疲软着,但并没有停下来。我努力忍着不因痛感而发出喊叫,只是默默地低吟,默默地流泪……
周围的一切都淡成了幻影,一点点地模糊起来。生命的气息也在茫然的心绪中化为几线飘渺无迹的光,随着那一阵如风即逝的记忆悠然远去。
我们就这样一起沉沦,直到时间消失的时候。
我们终于可以不再孤独。
七
皓总是认为小C的死是由他间接造成的,如同一个不醒的梦魇,阴森而静谧地笼罩在头顶,永未消散。
在以后的日子里,皓的表情渐近冷漠,笑容中盈溢的温和也被内心的愧责所遮掩,无法抹去。
那些日子,皓在写一个叫林的孩子,成双成对,不孤独。他是在皓的很多文章中出现的孩子,有着尖锐的棱角和温和的眼睛。他们爱,他们毁灭。那份巨大的坚持与感激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引入爱的枯槁之中。但他们却从未有逃离。
“他是我的一个缩影,他是任何人的一个缩影。”皓平静地说,语气显出从未有过的陌生和冰冷。
像是那些鸟儿,生活赋予它们自然的秉性。它们把爱当成是一种习惯,所以再无任何挣扎。所以,静默无声。
已经几天没有看到皓了,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总之是不祥的预感。
尽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皓突然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不由得被吓得魂飞魄散。
我失魂落魄地把皓送到了医院,一路上只是惊惶地哭泣,意识一片模糊不清。
我一直守候在皓的身边,就那样痴痴地坐着,终于等到了皓苏醒的那一刻。我情不自禁地上前紧紧抱着他的头,不停地喊着:“皓,皓……”我紧闭着眼睛,但泪水还是夺眶而出,流在皓的面颊上,循着另一道泪痕的轨迹,悄然滑落。
皓也哭了,静静地哭了,悄无声息。
皓告诉我,他已经沉沦得不可自拔。
我参与的那个组织已经完全形成黑社会性质了。前几天,大哥(那个组织的头目)让我在一个废弃的仓库外放风,我偷偷看到里面做的竟然是毒品交易,当时我差一点叫出声来。就在这时后面的一个木棍把我打昏了,然后就没有了知觉。而当我醒来时,大哥二话没说又派给了我一个任务——去码头接“客人”。当我狼狈地赶到那儿时,才发现所谓的“客人”竟然是被组织强迫从外地骗来的少女。她们都是偷渡来的,每一个都很漂亮,年轻。我知道大哥要干什么了,这些女孩就是他手下那些夜总会需要的“货”。看到那些女孩们蜷缩在角落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我,那些目光柔弱而坚韧,深深刺痛了我。当场我就对同来的几个人说,这种事我们不能做,让她们马上回去,否则我会报警。但他们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手一甩对着我的脸就是一拳,我知道他们人多势众,这件事我无法阻拦。
之后我连续几天没有出家门,我想悄无声息地脱离这个组织,但今天他们竟然找到我家去了。大哥说今晚有人找我们飙车,让我出去扛一下。但我毅然拒绝的时候,大哥轻轻摇了摇头说:“你的思想过于纯洁了,涉及我们这行的人最忌讳这个。别以为你是我们这车行的王牌就没人敢动你,没了你我们也能飙得起来!我以前不该那么相信你,让你知道了我们内部太多的事,既然现在你不想踏进来,我们就得强制性地让你闭嘴,不能让你一个人毁了兄弟们的事业!以前我们是兄弟,帮你护你,这是应该的。现在我们是敌人,打你骂你,这也是应该的!”
大哥说完这些话,就向周围的兄弟瞥过一个眼神,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乱棍猛拳已扑面而来。我知道他们后面都插着砍刀匕首这类的凶器,而且大哥的腰里还藏着明晃晃的枪。我不能再硬挺下去,只能暂时佯装屈服,否则我会保不住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