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汉语文化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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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语用的体现关系(10)

三、禅门对话的三个显著特点

不立文字的宣言与后来事实上立了文字的矛盾,究其实质,恰好是反映了禅师对如何运用语言有着难以调和的分歧。这正好是语用学对口的研究对象。一个看来不可与语言学沾边的东西却原来是很典型的语用学课题。问题是如何打通两者。

几乎每一例禅师对话都难以理解。根本原因还是在他们对语言的运用有特殊的心机与目的,即有特殊的个人意图。“个人意图在语用学里是个了不得的、至关重要的术语和概念。”(钱冠连,1995)这些特殊的心机与目的表现在对话上便有了超常的、令人眼花缭乱的言语和非言语手段:

1.特点之一:反理性的语言形式:使用语意不明确的巧言妙说,不拘泥语言本身,“于句中又不着于句中”(义玄,《五家宗旨纂要》)。这种言诠不及,意路不到的对话在禅门公案里伸手即得。对于这同一个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就有许多禅师用不同的禅偈回答过(详见第一章第一节)。这些禅偈都是(西来意),又都不一定是。

斗机锋,是一种宗教神秘主义的教学方法。对同一问题作出不同的回答,对不同的问题又可以作出相同的回答;有时,回答以种种反理性的形式出现,这即所谓“对病施药”。按格赖斯合作原则来看,对话双方上采取了完全不合作的态度,有时甚至是南其辕北其辙,不挨边。可是,它的“不着言辞,寻求言外之意”与现代语用学一个重要课题———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是完全一致的。这根本原因还是在“教外别传”(言传之外的特别传承手段,请注意:“别传”不是“不要传”),以心传心,本来不应在言语与文字上头立教传旨,所以他们师徒对话把相互默契看成是参学的究竟。起初一般采用隐语、比喻、暗示等方式,故弄玄虚,以曲折隐晦的办法绕路说禅。后来进而发展到采取诸如拳打脚踢,棒喝交加等极端手段,就不奇怪了。看他们如何斗机锋:

僧问:“如何是吹毛剑?”

师答:“骼。”

问者以为用无比锋利的般若智慧之剑可以斩断一切烦恼,所谓利剑断发。但是骨骼根本无毛,所以纵然有吹毛立断的利剑,也无处可施其能。这就是说,从禅宗角度看,本来无菩提(puti,觉悟的境界;梵文bodhi)可证,无涅槃(超脱生死的境界,梵语nirvana)可得,一切执著都有害无益。

要特别指出的是,并非所有的机锋都能分析、解释。原因有二:弟子提出的问题本身也是一种激烈的机锋,它可以是哲理的、谜语式的,乃至相当乏味或无聊的。第二,也有禅师水平不高,不及弟子,却又不愿丢失面子,便故意作态,讲些他自己也不一定能懂的话去搪塞。下面(特点之二)韩愈碰上的大颠是不是拿“无厘头”(牛头不对马嘴)去搪塞,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些禅师拿“相当乏味或无聊的、故意作态”的话去对答,确实有一点耍赖的味儿。

2.特点之二:禅师间学问的交流和传授,往往不是靠语言而靠其他符号手段:行事与动作。这里的行事与动作纯粹只有符号的象征意义。英国理论家Terry Eagleton说得好,符号是“意识形态的物质媒介”。南岳怀让诱导马祖道一学禅的事很能说明问题。马祖道一整日坐禅,怀让问:“大德坐禅图个什么?”道一回答:“图作佛。”于是有一天怀让取了一块砖,放在庵前石上研磨。时间一长,道一耐不住问道:“磨砖作什么用?”怀让答:“磨它来作镜子用。”道一:“磨砖岂能成为镜子呢?”怀让趁机反问:“磨砖既然不能成镜,你那坐禅就能成佛了吗?”怀让说了禅并不坐卧,佛并不定相的道理(见《景德传灯录》卷6)。这里,引人注目的是,用行事与动作(磨砖)打比喻(磨砖不能成镜比喻坐禅不能成佛)在先,言语开导在后。

韩愈被贬潮州时,问大颠宝通禅师:“禅师今年春秋知多少?”大颠提起手中念珠问道:“会吗?”韩愈老实地回答:“不会。”大颠补充一句:“昼夜一百八。”韩愈不懂,便问寺内执事,禅师那样答话是什么意思,执事没有回答,只扣齿三下,韩愈更觉茫然。他又冒胆去见大颠禅师,再问:“禅师春秋知多少?”大颠也只扣齿三下。这下韩愈只懂了“原来佛法无二般”,却仍然不懂扣齿三下什么意思。现在我们从“扣齿三下”这一行为里得到的启发是,理解禅宗主要不是靠语言,而是靠这类“表达意识形态的物质媒介”,即符号手段。

用动作打比喻来暗示自己对禅的独特见解,从而留下诸如“归宗杀蛇”、“南泉斩猫”、“赵州放火”、“子湖夜喊捉贼”等荒诞不经的禅宗话头,并进而发展成为呵佛骂祖、辱毁经典的放浪举止。这些举止,如磨砖、扣齿、杀蛇、斩猫、放火、呵佛、骂祖与毁典等等,都只是禅宗这一意识形态的物质媒介罢了。

3.往往伴随语言的是极端手段,这是特点之三。禅宗认为,语言、文字、概念,只会给人增加负担,而不能教人去发现佛教的真理,用通常的求知求解的方式去理解禅宗,就像是“饭萝边坐饿死人,临河有渴死汉。”

(雪峰存义禅师语)甚至于“饭萝里坐饿死人,水里头没浸渴死人。”(玄妙师备语)他们的意思是说,人人都有成佛的佛性基因,倘若你不内向反省,体悟自身,反而执著地向外追求,佛在你身边你找不到,那就只能饿死在饭萝里,渴死在河水里了。据说一个好的禅师,从不作任何正面说法,而是以种种奇特手段令弟子自悟。为使禅僧放弃各种形式的外向追求,一意于自己内心的发掘上用功,一些奇特的极端手段便出现了:棒喝、扑打,甚或拳打脚踢。以前各章都介绍过,这里只讲一个扭鼻头:《碧岩录》(53例):“马大师与百丈行次,见野鸭子飞过。大师云:‘是什么?’丈云:‘野鸭子。’大师云:‘什么处去也?’丈云:‘飞过去也。’

大师遂扭百丈鼻头,丈作忍痛声。大师云:‘何曾飞去。’首句答野鸭子是正确的。哪知马祖再问飞向何处时,已不是指野鸭,而是指心在哪里。百丈答飞去了,便是指心随野鸭子飞走了,马祖要掐他的鼻头,把他的错误思路纠正过来。请注意,以极端手段“扭鼻头”去纠正人家的错误思路,这还算是轻的!

那我们就要问一问,禅宗(对话)公案是不是语用学研究的死角?如果不是死角,那语用学应该如何切入?

四、语用学如何切入禅门公案

1.禅门公案的主流是非常规的、超常规的,用一般的语用含意(implicature)推理已经不行了。一般的语用含意推理可以依仗语篇的语境进行,它至少是符合逻辑的,符合认知规律的。格赖斯的四项合作原则就是根据康德的认知范畴的四个要点(质、量、关系、方式)转换而来的。这里却不行。要推理也是从个人的意境中去推,从各自的佛心中去推,那样,得到的解释就是多种的了,“若也拟仪,十万八千”可以为证。如果用通常的求知求解方式去理解禅门对话,就像是“头上安头,雪上加霜”。如果我们头脑里有了西方语言文化语用学几个语用推理模式、几个会话合作原则,拿来去套禅宗语言,那就非让我们一筹莫展不可。看来,从禅师接引参学弟子的手段中去寻找切入的方式,不妨一试。

义玄云:“……一语须具三玄门,一玄门须具三要……”(《人天眼目》)“三玄”的第一玄名“体中玄”,是指一般的语句,弟子虽能明白其中道理,但因语句滞着于悟的境域,而不能得着真正的自由。第二玄名“句中玄”,这是指使用语意不明确的巧妙言说,不拘泥于语言本身,但能显示其中玄妙道理,意谓已进入相对自由境界。第三玄名“玄中玄”,即“于体上又不住于体,于句中又不着于句。”是说语言虽出自心体却又离于心体,虽有所表达却又不具体说出,获得所谓绝对自由精神境域。

“不拘泥于语言本身”,“于句中又不着于句”,这不正是指点我们语用学如何接近禅门公案的门径吗?

“三要”的第一要,强调“摈绝一切客观事物,在破相上下功夫,不离正面语言”。第二要强调随机应变,不执著于言句,灵活应用,进入玄妙境域。第三要,强调随机发动,反照一心,即使有所言说,也必须是超越肯定、否定、非肯定、非否定等具体形式。这是在又一次提倡离开一切分别有无、肯定或否定的说话方式。这便是“言诠不及,意路不到”。这又是在否定言说而追求意境。这里,不也是非常具体地告诉我们如何对它进行语用分析了吗?

“三玄三要”的根本用意是破除参禅者对“法”与“我”的执迷。它着重指出语言文字的某种局限性,要求采取“绝相离言”手段,代之以扬眉瞬目,棒喝踢打;或是使用“临机一曲”的方式,即以暗示的、意在言外的、不置可否的、毫无意味的话表达禅意。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是为了诱导禅僧步入宗教神秘主义的玄境,这里我们可以不管。但是,这个“三玄三要”,是对禅门公案的语用分析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提示。不然,有相当多的公案我们费尽心机弄不懂还以为是我们自己没有开窍,那岂不是天大的冤枉。殊不知有一些话就是不置可否的、毫无意味的!事实上当时的禅师就很难把“三玄三要”的言说要点付诸实践,更不要说我们这些后人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公案,已经经过了后人代作的解释,使我们也能领会一二。《百问》(第80页)指出:“它把玄学的‘得意忘言’说搬到禅宗领域,从而使禅的意境问题更为突出起来。后期禅宗一些不合常情和逻辑的行为、语言,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此。”

内省的、非理性主义体验,往往是我们理解禅宗对话的钥匙。要说另辟蹊径的话,就得在这里找。两宋之际的杨岐派禅僧大慧宗杲认为,直接从公案的正面文章上看不到禅师的真实面貌,应该提出公案中某些典型语句作为“话头”题目加以参究。他反对在语言文字上对公案内容进行解剖。他认为,“有解可参之言乃是死句,无解之语去参才是活句。”这个意见为“随方就圆,十万八千”开了大大的方便之门。有解之言,就是那一个解,固定了,而禅门讲的就是自己的体验,而自己的体验是一人一个样的,便是活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