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汉语文化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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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语境干涉(5)

第四节语境使符号信息量膨胀

一个词语、一个句子和一个语篇都可能在语境中膨胀其意义。

一个词或句子或语篇,在使用中,往往滋生出超过基本意义(指称意义)之外的意义。用惯了的人们并没发觉意义的增加,但确实是增加了。对此,语言学家往往有些过头的论断。弗斯(Firth)说“意义取决于搭配”,连基本的词义也取消了。不过确实应该重视语境对一个词语价值的影响。“任何一个词的价值,都决定于它周围的环境,如果不首先考察它的环境,甚至连这个词的价值也不能确定。”(索绪尔)这种情形不仅仅发生在词的身上,也发生在句子和语篇那里。

一、一个词所产生的附加信息量

一个词,除指称意义以外,还可能在语境中产生附加信息量。现在我们看看产生附加信息量的一些例子。

“新动向”:这个词语进入语境之后,意义膨胀过两次。在“文革”时代,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用语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在那个年月,一说有了“新动向”三个字,不要“阶级”二字,就是指阶级敌人又向无产阶级专政挑衅了。第二次膨胀发生在同一个时期的后期,许多人逍遥起来,小青年闲得无聊,“新动向”又有了新的意义膨胀。如某一青年满面春风进得门来,室内的人就可能开玩笑地问:“怎么样,有了新动向吧?”即暗指找女朋友是否得手,谈恋爱是否有了进展。

“有文凭”:中国改革开放之初,有两个情况推动了考大学、上大学的热潮。一是又重新重视知识分子,将其算为工人阶级一部分。二是干部知识化,到处选有大学文凭的人进入各级领导班子。如果议论某某“有文凭”或者“没有文凭”,就是指某某“有或没有大学文凭,而不是中小学文凭”。注意,现阶段硕士、博士多的是,可是议论他们好像不是用“有(没有)文凭”,而是用“拿了(没拿)学位”这样的新的意义膨胀。也就是说,一说谁“拿了学位”,别人就会自动往“拿到硕士或博士学位”这个方向膨胀。这说明,词汇意义扩张是有严格的特定的时代联系,不能按一般的词汇搭配规律去泛化词汇意义的膨胀。

“吃糖”: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在一般情况下,“吃糖”就是指进食糖类食品。可是,1949年以后的一段时期,如果有亲朋带笑问某某青年人:“什么时候请我们吃糖啊?”就是问什么时候结婚。这和语境有密切关系。那个时代,大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除了少数民族以外,办结婚之喜以简朴为德为尚,向亲朋抛几颗水果糖就满可以对付过去了。于是,“吃糖”靠中国文化语境膨胀了它的意义。

“光荣”:中国自解放战争起,解放军战士在一起,往往有“要是我光荣了,如何如何”的交待。甚至开玩笑也这样说。它的膨胀意义为“在战场上牺牲”。军人之间或军人对其家属可以说“等我光荣之后……”即“等我在战场上牺牲之后”。非军人没听见这样用过。这说明,词义的膨胀是在一定的语言社团中发生的。

“……中关村”:北京的中关村以高科技出名。其他城市也有类似的一条街,那么,传媒就可能有“某某路是武汉的中关村”、“某某街是广州的中关村”之类的说法。这里,“中关村”已经膨胀为“科技开发、科技产品相对集中的中心地带”。它的语境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一个阶段。

“梅派”:这里的“梅”已不是梅花之意,它扩展为“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艺术的一个派别”,与“程派”、“海派”相区别。它的语境是中国文化。

“武大郎”: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特别需要各方面的人材,但是,有些单位的领导人,怕别人超过自己,为了保住自己对一个小单位的垄断地位,便不让比自己“高”(有本领)的人进来,并把本单位比自己本领高强的人排挤出去。这样的现象被称为武大郎开店,这样的人称为武大郎。它的意思比原来《水浒》中武大郎有了新的含义。

“8888.8”:它还有各种变体,多一个8,少一个8,都可以。它利用谐音将意思发展为“发财大吉”。电话号码尽量沾上8,广东有一家企业给“教育百万行”捐款数为88888.88元。它可算修辞手段之一。但只有在特定的语境(中国市场经济全面开动)里产生并使用了它。

“主席”:这个词曾在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们的口中特指为“毛泽东主席”。这也是另一种类型的词义膨胀。同理,一个时期之内,中央委员和中央政府工作人员之中,叫“总理”者必指“周恩来总理”。后来有一段时期发展到老百姓都这样称呼毛泽东了,1977年之后相当长的时期老百姓说“主席都去世多少年了”,绝不是指另外的一个什么团体或协会或会议的主席。又如,在某企业内部之间的人讲话中提及“总经理”(有的干脆称“老总”),一定是指他们自己企业里的某某总经理。

“亲自来……”亲自来干什么,未进入语境之前,它就是指谁自己而不要别人代替地干了什么事。进入语境之后,意义膨胀为:干什么事的人降低了自己的身份,以示礼贤下士,对下级的特别关怀。说这样话的人的真正意图是以此来恭维干什么事的人。所以,在场的第三者听了多有不以为然的感觉。

“百忙之中,……”进入语境之后,此话多出来的意义也是恭维干什么事情的人地位高、身份显,暗示得到关照的对象要特别记住这一点。而可能的情况却是,这个干了什么事情的人事实上一点也不忙,甚至无所事事。

“经理”(或者“校长”等等):这不是指真正的经理或者校长。它们恰恰是指“副经理”或者“副校长”等等。这是中国文化背景中特有的膨胀方法:说的时候先缩短(丢掉“副”字),听的时候再膨胀(加进“副”字)。这样先丢后加,玩的是恭维策略。于是有了麻烦:分不出真正的正副职务了。

还可以举出许多这样的用语,如“熊市”、“牛市”等等。

对这些膨胀了意义的语词,有以下几点讨论:

第一,这些用法是不是省略?这些说法形式上是省略了一部分词语,但看它是不是借省略手法形成新词,取决于它是否等同于原来的完整的形式。比如说,交际中的“新动向”是否等于“什么什么发展的新形势、新状态”?明知谁家因为什么原因减少了人口而去问“你家人口有新动向啦”,显然不妥。“新动向”的扩张只能与“文革”那段历史有联系,我们不能据此把凡是有了新发展的事情都套用成“新动向”。“有文凭”看起来是“有大学文凭”的省略,但是,人们为什么不怕这样的省略会造成歧义呢?那一段时期,一谈起某某进了领导班子是因为他有文凭,绝不会指硕士或博士文凭。为什么?那个历史时期(语境),还来不及培养出这些人材。可见这个用法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并非省略。“吃糖”就更不是省略了。不了解中国文化,或脱离了中国文化这一语境,就永远也无法理解“吃糖”的意义是如何扩张起来的。“光荣”看起来也像是完整形式“光荣牺牲”的省略,但是你不能根据这样的理解去问非军人圈子里的人。说出“焦裕禄光荣于某某年”就太别扭了。我们从没听见把“学生会主席某某来了”简略为“主席来了”,如果有人这样说,那一般是在开玩笑的。

第二,这些用法是不是修辞手法?有些确实可以用修辞手法去解释。可以说“武大郎”这类词是比喻手法。“熊市”“牛市”也可以说是比喻。但是,这也要在特定的语境中才能这样比喻,而特定语境中的比喻又形成词义的膨胀。“光荣”扩张成“在战场上牺牲”也许可以说这是避讳的说法。

不错,这说法在军人之中是避讳。但是,你不能断定这个说法就是避讳词。问题就在于,它只能在军人之中流行,不能在所有的阶层、所有的语言集团、所有的职业层之中,需要避讳的时候都用这一个“光荣”。在老人之中,“死”的避讳词是“老了”;在高级干部当中,是“见马克思”;毛泽东周围的人议论毛泽东的死,用“百年之后”。听见谁说过“毛泽东是在1976年光荣的”?考虑说话人的阶层、语言集团的归属、职业,这就是在考虑语境。这就是说,它的膨胀有严格的语境限定,可见是语境使语词膨胀了它的意义。

第三,这些膨胀是不是转义?“吃糖”是否转义成“结婚”,就看是否能在“结婚”之处代替之。我们不能说“吃糖礼服”、“吃糖典礼”、“吃糖仪式开始”、“我的儿子计划于某某年吃糖”(最多也只能说“我的儿子计划于某某年请人吃糖”,这也不得体)。更不能说“光荣”转义成为“牺牲”了。没听见过“有奋斗就会有光荣”、“光荣这点时间没关系的”。我们更不能说“主席”转义成为“毛泽东主席”。以“武大郎”比喻“一切排挤比自己本领高强的人的单位领导干部”可以,但是,不能到处以前者代替后者。可以单独用“发财大吉”当面恭喜别人,但不好单独用“8888888……”来当面恭喜别人,这说明888888并非已转义成“发财大吉”。用这些东西,必须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之内。

第四,这个在使用中产生的附加信息量,是语义学问题,还是语用学问题呢?本书作者认为,凡是在语境的干涉、附着符号束的参与、智力推理参与之下产生的附加信息理应算在语用学里。下面四个例中2、3、4例的“爷”,仅论其符号与所指之间的关系的话,“爷”绝对没有“大款”、“善于调侃”和“惯于无耻吹捧”的意义,这些意义的获得只能是在语境(2、3、4句)的启发之下才能完成。而且可以听出说话人特有的意图。这些问题应该放到语用学里去研究。

(1)这可是一位爷

(2)这可是位爷,钱多得发愁。

(3)这可是位爷,侃出好几个又长又臭的电视剧,让观众恶心。

(4)这可是位爷,专门在报纸上炮制吹捧文章,制造出“明星”来。

(1)句没下文,“爷”意不明,甚至整句话都成问题。“爷”分别在(2)、(3)、(4)句里扩展为“款爷”、“侃爷”和“捧爷”。我们可以发现,语境不充分,就不能使某个词义膨胀。而(2)(3)(4)句才有了语言下文,于是便看出“爷”的膨胀意思来。换句话说,这几个“爷”都超载了,正是语用学发挥作用的场合。上面讨论过的“有文凭”、“吃糖”、“梅派”、“中关村”、“主席”

等等都应作如是观。

有没有说话人的意图,往往是辨别是否归属于语用学的重要依据。上至中共中央委员下到全国人民称周恩来为“总理”,是有明显的意图的,那便是尊敬。好像是说,只有周恩来才能够得上人民的总理这样的称呼,总理非周恩来莫属。“88888……”、“光荣”、“吃糖”、“梅派”、“新动向”、“有文凭”、“中关村”等等都有说话人的特殊所指、暗示、愿望,一句话,都有超出语义的个人意图。

第五,这些膨胀了的固定说法不能泛化。如,不能按“有文凭”膨胀为“大学本科毕业生的文凭”的模式,泛化成“一切级别毕业的人的文凭”。

第六,这些膨胀了的固定说法不能超出一定的语言集团。如,“光荣”不能在一切语言集团里代替“牺牲”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