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汉语文化语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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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季羡林

钱冠连教授的近著《汉语文化语用学》,即将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问世。蒙他垂青,索序于我。这实在出我意料,真是受宠若惊。谈到语用学,要说我一点都不懂,那不是谦虚,而是虚伪。要说我懂得很多,那无疑是吹牛。我的水平大概处于小学与中学之间。我读钱先生这一部近著的过程,就是我学习的过程。这决不是像书中所说的那样的“语用策略”,而全是大实话。以我这样的水平竟敢佛头着粪来写什么“序”,岂非天大的笑话!

然而我却感谢钱先生的殷殷感情,情不可却,又感谢本书中那些前无古人的精辟的见解,开我茅塞,把我的水平一下子从中小学提高到大学预科。我立即动手来写这一篇序。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对本书的内容,宛如游夏诸贤,不敢赞一辞。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借题发挥。

多少年来,我就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国际学术之林中,中国学者的声音几乎一点都听不到?中国的文化积淀不比世界上任何国家差,中华民族的聪明智慧也不比世界上任何民族低。在国外,在人文社会科学范围内,新学说层出不穷,日新月异,彪炳宇内,煞是热闹。有的学说简直像“蟪蛄不知春秋”,生命并不长久。我曾套用赵瓯北的诗:“江山年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十天。”然而,反观国内,则噤若寒蝉,一片寂静。

原因何在呢?

要找原因,并不困难,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专就语言学而论———其他人文社会科学也差不多,我现在先置而不谈———,有个别的学者患了明显的“贾桂病”,总觉得自己这也不是,那也不行,在“老外”面前挺不起腰板来。一提到中国的语言理论,他们的鼻子都想笑歪。大部分搞中国现代汉语语法的学者,他们那一套分析的方法,我总觉得是受了西方的影响。这影响自《马氏文通》以来就存在于我们的汉语研究中。最近几年,我才豁然顿悟,西方印欧语系的语言同中国的汉语不是一码事。西方的基本的思维模式是分析的,而东方的,其中当然包括中国的基本的思维模式是综合的。表现在语言上,就形成了西方与中国的语言的差异,在中国首先是汉语。这个问题相当复杂,决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简而言之,最明显的差别就是西方印欧语言有形态变化,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尽量用语法变化的形式来表达得尽可能地清楚。而汉文则既无形态变化,词类的区分又往往并不泾渭分明,总之是有点模糊。汉语的模糊性,多少年来就受到了谴责。有人说———是不是鲁迅先生?———中国人语言模糊就说明思想糊涂。鲁迅先生等人,曾企图改造汉语,有一段时期使用“的”、“地”、“底”三个字,把英文historically译为“历史底地”,一时成为严肃的笑话。从世界最新科学的发展来看,万事万物没有哪一个是绝对清楚的。汉语的优点正在于它的模糊。研究汉语,就首先应该抓住汉语的这个特点。用西方语言的理论来硬套是不行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创立自己的理论。有人把中国学者没有发出声音称为“失语症”。找准了病源,开个药方,并不是办不到的事情。

在西方学者方面,他们或多或少,有意识地或者潜意识地,难免还有“天之骄子”的思想。他们昧于东西文化的根本区别,他们不知道,研究人文社会科学,西方的资料只占一半的分量。钱冠连教授说得好:“缺了以汉语为语料的语用学专著的语用学学科,就像缺了一个方面军的大集团军那样不可思议。”语用学是这样,人文社会科学的其他学科何独不然!可惜目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还不算多。东方和西方都有懵懵懂懂者。只有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多了起来,全世界人文社会科学各个学科才能真正成为完整的学科。看来要想完成这个理想的任务,只能等到21世纪了。

我的借题发挥就到此为止。现在再回到钱冠连教授的这一部《汉语文化语用学》这里来。我那一套一得之愚,钱先生未必都会同意。但是,他写作本书的基本精神,我认为,却是同我的一些想法不谋而合的。因此,尽管我在决意写这一篇序时心中确有诚惶诚恐之感,可是,现在写完一看,并没有离题太远,不知读者诸君以为如何?

1997年3月7日

一气呵成,时窗外春风吹拂,柳露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