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荒地里的事情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佳玉离开了矿区。
那时候,整个矿区敢于自己出去找工作的女子,只有一个,那女子小名猫儿,个子很高,身材很好,她出门时什么也不带,只带着自己的高个子和曼妙的身材去了深圳,没多久就加入了一个时装模特儿队。她的成功一点也没激发起矿山女子独闯天下的豪情,谁要是对外面的世界动了心思,别人会问:你有猫儿的好身材吗?这么一说,动了心思的人也就自觉地把那心思收回来了。但佳玉出走没跟任何人商量,因此没有人拿她跟猫儿比,她好像也不怕跟猫儿比。
佳玉走后不久,我爸当上了宣传科副科长,我们家永远离开了那排平房,搬进了只有中层干部才能住的楼房,由于此,我对佳玉的情况就不甚清楚了。
只是知道,她几年也没有回来。
这其间,我高中毕业了。进入高中之后,虽然我的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名,但高考时我也没能上统招线。矿上办了这么多届高中,就没有一个人高考上过统招线。学校的老师全都是矿上的高中毕业生,他们的能力培养不出大学生。技校生倒是每年都能考上几个,考上大学是不行的,我们学校推出去的大学生,全都是代培。
代培生由单位出钱,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自然都是领导干部的子女。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感谢我的父亲,同时也深刻地理解了他内心的痛苦。我父亲以前是个诗人,而且是全国煤炭系统小有名气的诗人,如果你生在矿山,而且也热爱文学,在我父亲写诗的那几年,你就一定听说过冉求安的名字。我读小学的时候,翻过父亲的一个诗歌手抄本,扉页上写着这么两句:“我来到这个世上,为了看看太阳。”我不知道这两句诗是父亲写的还是从哪里抄来的,反正我被感动得不行。父亲正是因为能写才被调到宣传科的,调到宣传科之后,他能够看见太阳了,可是他却不写诗了。他不写诗完全是为了我。既然有了一线希望,他就要为女儿将来上大学搭好阶梯,这样他就得把腰弯起来,首先是弯给领导,然后再让女儿爬上去。他的腰一旦趴下,诗歌就再也站不直了。我高中毕业那年,爸已由副科长升为科长,全校送两个人上大学,一个是经营副矿长的儿子,一个就是我。我的运气很好,要是还有一个学生比我爸的官大,就没我的戏唱了,比如说,要是素兰的爸不调走,素兰就会顶替我的名额……我上大学之后,父亲又想拿起诗笔,然而,他往往是在书房里坐上一天半天,也写不出一个字来。为此,他撇断了好几支钢笔。
我读大三的时候,佳玉突然回到了矿上。
佳玉走的时候是阴悄悄的,回来时却风风火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出去过一样。其实别人倒并不怎么注意,一个佳玉从矿山消失了,没有几个人会挂念在心里的。再说,消失了几年回来的佳玉,还是那么胖,还是那样难看,就是个子长高了一点,也不过1.55米左右。再就是将那条独辫打散了。她的头发又密又黑,是那种水晶黑,亮而透明的,黑头发蓬蓬勃勃地披在肩上,多多少少为她增添了一点儿妩媚,但还是无法掩饰她整体的难看。她好像也没挣到什么钱,穿的衣服虽然鲜艳,但一看就是质料很差的那种。
——而且,回来五天之后,佳玉又开始做生意。她再不会去食堂外卖卤肉了,戴妹儿还在那里,戴妹儿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漂亮,矿工们(包括马建超在内)还是往她那里聚积。佳玉把目光盯准了电影院旁边的集市。那是一个特殊的集市,平时没有,只在周末才有,而且是夜里九点半左右才临时集结起来,到凌晨两三点钟散去。集市上什么都卖,水果,挖耳勺,顶针,衣物,拨浪鼓,打火机,废旧家具,锅碗瓢盆,针头钱脑;除了买卖,还彼此交换,我拿去的东西被你看上了,你的东西也被我看上了,哪怕并不等价,只要双方愿意,就交换过来。这有点类似于西方的跳蚤市场。
虽然我很爱看电影,特别是我爸进了宣传科之后,发的周末电影票都被我拿去看了,但我从没见过这个市场的情景;电影散场的时候,集市还没开张呢。我之所以记得它,一是那里出过一件事: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矿上有个二十余岁的女子去那里买李子,卖李子的是个老者,称好之后,女子牵了裙子去接,结果被老者臭骂了一顿,还要女子买鞭炮来放,为他驱邪。原来,那女子出来的时候忘记穿内裤了,裙子牵起来,老者就看到了她的私处。这是不吉利的。矿山和矿山周围的人,都很迷信,我们矿有次打井口,打着打着挖出了一口棺材,矿长立即下令买来鞭炮放了,并填了这井口,再重新寻找地方。那位暴露了隐秘的女子,本就羞愧难当,哪好意思去买鞭炮来放?但老者不依,带人找到女子家里,差点恶化为了一场斗殴。这事在当时影响很大。我记得那市场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佳玉了。
人家猫儿出去,偶尔回来一趟,都是前呼后拥,身旁几个系着辫子戴着墨镜的男士,警觉地东张西望,据说是猫儿的保镖,而你佳玉从外地回来,却像一个“窜窜儿”(对游贩的贬称)似的做夜场生意,尽管大家根本就不可能拿佳玉去跟猫儿比,谈论却总是少不了的。有人说,佳玉去福建搞了几年房地产生意,因为跟老板有了“那档子丑事”,做到了老板助理的位置,以为从此就大富大贵了,没想到那老板是个骗子,被公安捉了,佳玉不仅丢了饭碗,还被没收了财产,甚至差点跟老板一起蹲了监。当然,对这一说法,相信的人并不多,他们认为,要是外面的老板能看上佳玉,不是那老板的眼睛瞎了,就是漂亮姑娘都跑到外国去了……还有,猫儿回来,最多呆上三五天又走了,而佳玉回来,就没有再走的架势!
证明外面的世界给予了她沉重的打击。
佳玉本人也一定听到过这种传言,可她无动于衷,每周去“跳蚤市场”卖锅碗瓢盆,本来是不起眼的小生意,她却像在做大生意一样,从市里进货回来,包括赶往市场的路上,都弄得叮叮当当的乱响。
我放假回家,在矿上碰到过佳玉。她的眼神里是有一股“拧劲”,甚至有一股忧伤,根本不是别人宣扬的那般张狂。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更是让我吃惊,她说,晶晶,谢谢你。我说你谢我干嘛?她说,那年,在南瓜山上,你跟素兰要了我刨的茅草根,我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把我看成臭狗屎。我没想到那么小的一件事情,竟然给她留下这么深刻的记忆。我说,那算啥呀,要谢,也该我跟素兰谢你。她摇了摇头,低声说,要不是你们看得起我,我就不敢出门,我出门虽然没挣到钱,但我毕竟出去过了,见了些世面了,我以后再不会可怜兮兮地过日子了。我很想问问她出去这几年的情况,但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推说有事离开了。分手的时候,她朝我非常轻松地笑。
但我听别人说,佳玉的内心完全不是这么轻松。现在,她们不住那排平房,也搬进了楼房,以前,平房里声音最大的人是她的母亲,现在,楼房里声音最大的人是佳玉,就跟她先前的母亲一样,不管说什么话,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也把嗓门开到最大;而且,她还常常训斥她母亲,她母亲的声音却是低低的,完全臣服于女儿了。她好像在重复着她母亲的生活,就像大多数贫寒人家一样,一代接着一代,都是在重复。不过她不再去锅炉房捡二炭了,也不跟她母亲一道去矸石山敲煤渣,一个礼拜当中,她利用一天时间去外面进货,周末就去那个集市做一些小本生意;平时,把一天中好几个小时的光阴,都耗在南瓜山上。她离开的这几年,那五分地成了她母亲的救命地,不是指她在地里刨出了多少钱,而是指她可以逃到这山上躲避心灵的灾难。现在佳玉到这山上,料理庄稼是次要的,主要是望天,主要是想她的心事,并因此常常忘了时间。
不该发生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就发生在南瓜山上。
当然,南瓜山早已不是荒地,但我们还是习惯叫它荒地。
那是一宗强奸案。
五月天的傍晚时分,天上出现了火烧云,那是一团巨大的固态火苗,就像南瓜山的山体。佳玉仰望着那团云,直到它一点一点地熄灭干净。当火烧云彻底退尽,佳玉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她站起身,准备下山,然而,第一步还没有迈出去,她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腰。那是一双坚强有力的胳膊,像要把她的腰抱断似的。佳玉张开嘴,却叫不出声。这其间,她已被拖进了青纱帐里。
晚上十点半过,脸色发青的佳玉去保卫科报了案。但那人长得什么样,佳玉说不出来,不仅因为天黑,还因为那人蒙着面。那人有多高,佳玉同样说不出来。佳玉吓得太狠了,再说,那人从她身上起来之后,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踪迹全无。
保卫科去现场查找线索。虽然连日干旱无雨,但事情是在菜地里发生的,犯罪嫌疑人毕竟留下了脚印。那是一双41码的鞋。然而,41码只是很普通的概念,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不大,也不小,就像没有特色的脸。矿上那么多男人,而且有那么多男人穿的鞋都是41码,究竟哪一双鞋会与那宗罪恶联系在一起呢?如果有现在的DNA就好了,谁是强奸犯,提取一点东西,拿到机器上一比对,就八九不离十,但那时候不兴这玩意儿。即便如此,只要侦察手段高明一点,破案也不难,但矿保卫科那些人,许多是连兵也没当过的,更不要说接受专门的警察训练,何况他们并不把这事太放在心上,不就是一个普通矿工的女儿遭强奸了吗,这既不影响煤炭的生产,也不影响井下的安全,因此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就无限期地搁置下来。
幸好,知道这事的人很少,否则,不知佳玉该怎样在别人的唾液中过日子。
躲在窗帘后的面孔
我毕业那年,矿上分去了第一批真正的大学生。他们不是矿上送出去代培的,而是统招进大学的外地人。不去就不说,一去就十多个。我们的煤矿在四川东北部,连川西的人也分去了。川东是大山区,川西是大平原,大平原上的人之所以愿意往大山区跑,其中的主要原因,是那几年的煤炭业很兴旺。
这十多个从外面分来的大学生,跟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矿山人显然不同,我们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熟悉的,他们却对什么都感到新鲜,汽车快进矿区了还在猜测:矿长的脸也是黑不溜秋的吧?待终于明白要看到真正的“煤黑子”只能去井口时,矿山就给了他们与想像中的完全相悖的印象:这里不仅有“煤黑子”,还有和蔼的大妈,漂亮的姑娘,有不算繁华却也基本能满足生活需要的市场,有供玩乐、健身和休闲的设施,有正义有邪恶有争吵也有亲善,总之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一个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社会。除了这些,还有明丽的山水!报到的当天夜里,他们就让我带路去板凳山游玩,月亮大极了,整个天空,月亮一枝独秀,再活跃再坚硬的生命,在一波万顷的月光下也呈现出宁静的睡姿,像沉味于久远的梦里。十多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梦似乎还没做完,但他们很快从心里接纳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到矿上之后,还要根据工作所需重新分配。我读的是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因此分到学校高中部教英语。到矿上的大学生,加我在内只有三个女性,三个女性都到了学校,男生们则去了生产科、机电科、安全科、服务公司等部门。那些男生虽然来自不同的学校,但有了板凳山的相聚,他们已经成了熟人,成了哥们儿,加之刚刚毕业,学生习气一点也没改变,下班之后,十多人就成群结队,不是去爬山,就是在矿区晃荡。整个矿区要说有街道的话,就是一条独街,东西走向,拉得很长,这一路上,有办公大楼、篮球场、门球场、电影院、商业区、住宿区等等。这些男生们在街道上走动,却不知道他们的脚步声和笑声不压于雷阵!
雷阵响在女人的心里。
在矿上,女人的前景几乎是看得见的,前面说过,她们大多数只能成为矿工的女人,嫁了之后还找不到事做,就沦落为矿上的新一代“家属”。惟有那些长得漂亮而且走运的,才能嫁给领导。其实,矿上的年轻女人,很少有嫁给领导的奢望,但她们渴望给自己的未来扑腾出一个新鲜的气象。
这些新分去的大学生就成为她们满足愿望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