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是周末,素兰约我去南瓜山玩。素兰她爸马上就要调到另一个矿去当副矿长,文件已经下了,隔不了几天就要动身。虽属同一个矿务局管辖,但在这南方的大山区里,两家煤矿相距遥远,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务,我跟素兰以后很难再见面了。两人从灯光球场过去,沿着堆满垃圾的土路下到一条无水的乱石沟,跨过乱石沟,就是南瓜山的山脚。天空翡翠一般碧绿,几天前的大火,丝毫也没能破坏它的美。我们刚在山口露脸,就看见了佳玉和她的母亲。她们早就上来翻土了。母女俩都没干过这样的活,脸上淌着腊黄色的汗珠子。
素兰最看不惯佳玉的母亲,她说佳玉的母亲有神经病。素兰住的地方离我们较远,有次她到那排平房找我,路经佳玉的门外,发现窗口上粘着一张脸,正以深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这是真的,我也曾被吓住过。铁条窗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中间部位烂了一个洞,那就是佳玉母亲搁脸的位置,有一次,我从外面回来,从她的窗根下路过,冷不丁就看到了那张瘦恰恰的、神色紧张的脸,吓得我腿脚抽筋。这样被吓住的不止我一个人,平房里好多人都被她吓过,马建超的父亲马叔叔吓得最狠,有天黄昏,由于空气中在蓄积雨势,气压很低,马叔叔呼吸十分困难,他走到那扇特殊的窗口前,正抻长脖子想把盘旋在肚子里的废气顺出来,那张脸却猛可地就贴上来了,马叔叔吓得脖子一缩,快出来的废气又被压了回去,痛苦得直跺脚。
可是,在这火后的荒山上,佳玉的母亲看见我和素兰,显得异常和蔼。有了生活的指望,她像突然间就变了个人似的。她对佳玉说:掏些茅草根给她们吃。佳玉应了,抖抖索索地挖出一束肥肥胖胖的草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和素兰。草根上沾带着黑色的泥土,我们接了,用手抹尽,放进嘴里咀嚼。清纯的甜香沁人肺腑。
吃罢草根,我和素兰走到几十米外去,那里有一块形如砚台的石盆可供我们坐下休息。石盆上生满了倒卷着的黑色地衣,仔细一看却不是地衣,而是石头的表皮被大火烧裂了。素兰用脚一踢,那些“地衣”便四处飞溅,露出了雪白的石肉。我们就坐在石肉上,俯视阳光底下有些虚幻的矿区。身在其中,感觉是那么具体而复杂的社会,换一个角度看,它却渺小得可怜了。素兰把脸凑到我面前,低声说:覃姨(佳玉的母亲)今天像不那么讨厌一样。
正这时,佳玉朝我们走来了。当她站到我们面前时,我说佳玉,坐。佳玉唔了一声,却没有坐,只是声音慌乱地说:素兰,祝你一路平安。
话音未落,她就转身走了。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她掉下一串泪水。
我和素兰都看到了她流泪。素兰张着嘴巴,虚着眼睛,注视着佳玉离去的背影。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望一会儿矿区,又看一看不远处默默劳动着的母女。初秋的阳光就跟盛夏一样咬人,她们挥洒着汗水,翻耕着土地,她们就像长在土地上的两棵庄稼,相依为命……
素兰离矿的时候,托我给马建超带了一封信,意思是说佳玉原来也是有感情的人,劝马建超不要对她过分。趁课间操前教室没一个人的时候,我把信塞进了马建超的抽屉。做完课间操回来,马建超发现了那封信,但他显出爱看不看的样子。听说班上好几个女生都给马建超写了求爱信,其他班上的女生也有人写,马建超以为这又是一封求爱信,他见得多了,因此不以为然了。那节课上到中途,马建超才把信笺抽出来看了。看完之后,他脸膛紫红,一绺一绺地,将信纸撕碎,揉成一团,趁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将其扔到了窗外。我看见那团纸越过围墙,飞向了田野。
没过几天,又是个周末,那天中午,矿上发生了一场械斗。械斗的战场摆在南瓜山上。矿区的家属那么多,她们也要跟佳玉的母亲一样安排日子,看见佳玉一家霸占了那片荒山,心下不甘,就纷纷扛着锄头上去抢地种。那时候,佳玉和她母亲早已上山,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涌上来,她母亲赶快过去阻拦,说这荒地是我开垦出来的,你们来做啥?的确,大片荒地已被翻过,黄亮亮的泥土完全掩盖了这里曾被火烧过的痕迹,佳玉和她的母亲,正准备上来把土块锄细,种上庄稼。谁又曾想到有人来跟他们争抢呢。佳玉的母亲颤着声说,你们来做啥?没有人回答她,只是各自占据一块,煞有介事地挖地。地已挖过了,不需要再挖,他们只是以这种方式来“插占为业指手为界”。佳玉的母亲去抱住马建超母亲的锄头,斗殴就这样发生了。先是佳玉的母亲跟马建超的母亲打,然后那些人彼此也打了起来,因为占得不均。
佳玉愣住了,当母亲的腿上流了血,她才尖叫一声,企图去把母亲拖过来,但是,她自己迅速成了目标,头遭到了猛击,血流出来,顺着独辫往下滴。然而,对她的击打并没停止,她觉得自己的头马上就要被打破了,本能地回身遮挡。就在这时候,她看见打她的人是同班同学马建超!佳玉开始没发现马建超,马建超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马建超一点也不回避她,接连给了她好几拳,马建超的母亲则恶声恶气地骂:你会巴结当官的,可惜你巴结错了!你让人写信来威胁我家建超,让她不要欺负你,我家建超啥时候欺负你了?你自己也不屙泡尿照照,长得像他妈个土冬瓜,建超要欺负也欺负不到你的头上!紧接着,马建超的母亲双手叉腰,目视远方,骂起了素兰:周素兰算他妈个啥东西?不要说她滚蛋了,就是还在矿上,她爸不就是个工会主席吗,工会主席有啥了不起的!——又指着佳玉——你这小娼妇就要去巴结!……她说的这些话,佳玉和她母亲一无所知。
幸好,除了马建超,其余全都是妇人,械斗并没造成严重事故。但它的影响是恶劣的,矿长异常愤怒,开职工大会时破口大骂:娘的,矿上一年的死亡名额就只有那么几个,这几个珍贵的名额是留给井下的,你们这群婆娘娃儿想在地面上就给老子报销了不成?矿长这一发火,本来没人过问的荒山起火事件散会后就展开了调查。调查的结果,竟然是佳玉的母亲为了垦荒置田,故意纵火!
矿上由此作出了处理决定:佳玉的母亲被罚款三千元,其余人众,不管是打人还是被打,只要那天上了山,参加了械斗,都被罚款五百元。马建超是未成年人,没被罚款,但学校给了他处分:留校察看。至于那片荒山,既然已经开垦出来,就让他们种上庄稼吧,为此,矿上评出了八家困难户,只允许这八家上去种地,每人分一小块儿。佳玉一家分得最多,共五分地。马建超家里也分得了两分地。
佳玉的母亲是在平房外的走廊上听到这消息的,她抿了抿永远是乱糟糟的头发,朝报告她消息的人笑了一下,之后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去了。她男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井工人,她又没一分钱的收入,哪里去找三千块罚款啊;她累断了腰杆、磨破了手掌挖出的土地,眼睁睁就被别人瓜分了……佳玉从屋子里出来,站在母亲面前,不说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妈!妈!她妈没有听见女儿的呼唤,还是哭。佳玉满脸通红,那是悲伤所致;她头上的伤并没好,独辫倒是用红绳系起来了,但没以前梳得整齐,看上去就像一把草。见母亲不理会她,佳玉就抓住母亲的肩膀,想把她拉起来。母亲那么瘦,可此时佳玉根本拉不动她,她就像跟地面长在了一起。佳玉跪下去,摇晃着母亲,摇了两下,她就抱住母亲的脖子,跟母亲一道痛哭。
听着门外母女俩的哭声,连我母亲也叹息,母亲说,那女人也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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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有了土地。有了土地,就会有庄稼。庄稼早就存在于天地之间,它只是等着一片土地让它们显现出来。到了那年初夏,山头已成一片青纱帐,郁郁葱葱的。其中佳玉家的那五分地长得最好。这多亏了佳玉的母亲,也亏了佳玉,每天放晚学后,佳玉都上山帮母亲松土,锄草,施肥,周末更是从早到晚泡在山上,像一个天生靠近土地的农妇。就在放午学后那短暂的时间,她也总爱站在门前眺望远处。成熟的田原和葱茏的山丘,在新鲜的阳光下显得富丽而高贵,由她种植的庄稼,色彩不甚分明,可香气却让人沉醉;那香气不是在空气中传播,而是先于花朵,先于果实,佳玉刚往土地里下种的时候,她就闻到那香气了。她还能隐隐绰绰地看到木架下悬挂着的丝瓜,看到把头朝向阳光的向日葵。那时候,佳玉在想些什么?……
但她在班上的处境比以前更糟,马建超不满足于朝她起哄,还直言不讳地大声说,佳玉长得丑,不是一般的丑,是暴丑,他说像佳玉这么暴丑的人,一辈子也莫想嫁出去。教室里哄堂大笑。
事实上,佳玉对马建超是有恩的,当时学校处理马建超的时候,特地把佳玉找去问了,因为马建超说他只打过佳玉一拳,如果佳玉证明这不是事实,马建超就有可能被开除,而被开除的学生,将来参工是要受到限制的。校长问,黄佳玉,马建超是不是只给过你一拳?佳玉沉默着,校长又接连问了三声,佳玉才嗯了一声,校长说,“嗯”是什么意思?佳玉说,马建超说的实话。这样,她就把马建超保下来了,但马建超却不记她的恩……
很快,我们初中就毕业了。作为矿上职工的子弟,初中毕业虽然有一个考高中的程序,但只要你愿意,即使分数不够也可以读;子弟校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有班级,让学校发愁的是招不满学生而不是挑选学生。矿上的很多男学生,往往是混个初中文凭也就算了,因为他们的天地,包括他们的眼界,都在矿山,他们的前程也就是接过父辈手中的镢头和煤铲。我们班二十六个男生,有八个都不读高中。
马建超也不读高中。毕业考试过后不上二十天,马建超就参工下井了。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妥,是矿上对他的照顾。他父亲两个月前就睡进了医院,残存的生命不能给他带来快乐,他吸进的氧气和呼出的二氧化碳,都在他的身体里迷了路,使他从早到晚,从晚到亮,都在咳嗽;那不是咳嗽,而是咳命,因为每咳一声,都要用尽他的全部力气。凡矽肺患者,医疗费都是矿上全包,因此马建超的母亲倒并不为丈夫的病痛过多地发愁,她把一天中的大部分精力,不是用在矸石山上(和佳玉的母亲一样,她也去那里敲煤渣),就是用在南瓜山上的那两分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