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讲,一点也没有责怪金川的意思,因为他真诚地爱过我姐,而且他的到来为我姐撞开了新的生活,我还深深地感激他。不过我还是要指出一点,就是他对朱天的贬损太过火了。事实上,朱天意气风发,他不上二十七岁就评了教授,是当时S大学最年轻的教授,而今,他不仅是硕士生导师,还是S大学日语专业研究生部主任,他翻译的一部日本名著是国内公认的最好的译本。
我说姐启动了新的生活,这是真的。她的新生活是从打开窗户开始的。姐以前总是把屋子的窗户关死,无论多么美好的阳光,她也拒绝。她的衣服都是阴干的,久而久之,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太阳的香味。现在,她把窗户打开了。在窗户洞开的一瞬间,姐发现,她拒绝世界,世界却并没有拒绝她,清新的空气,夹带着花园里刚刚剪过的青草的气息,翻动着白色的波涛打在她的面颊上。姐哭了。她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呢,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被烧干了呢。
老姑娘打开了窗户,这在面积不大的学校里成为新闻。见她“愧过自新”,人们就原谅她了。有的教师像对待学生一样来看待人生,读书是学生的本份,出嫁也是女人的本份,哪怕嫁得不好,落个不幸,也比不嫁来得正当。没有人主动来追求姐,这没关系,几个善良的退休教师在积极地为她物色。不管介绍的是谁,姐一律同意见面。一时间,姐成了大忙人,穿着她最漂亮的裙子,提着她的月牙形手袋,进了这家茶楼,又去那家茶楼。成都的茶楼全国闻名,人们议论政治在茶楼,谈论生意在茶楼,看足球转播在茶楼,倾听音乐在茶楼,沉思默想在茶楼,感时伤怀在茶楼,约会也在茶楼。
姐走进一个包间里,那里有一个男人在等她。在大街上,姐看到的男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单独看男人,才发现男人竟有这么大的区别,有的上身比下身长,有的年纪轻轻就谢了顶,有的肥胖,有的干瘦,有的吞吞吐吐,有的豪爽利索,有的文雅,有的粗鲁,有的不正眼看她,有的含情脉脉,有的上来就表明自己有多少钱,有的力陈自己有很重的负担,有的是离过两次婚的,有的从未谈过恋爱,有的为她续茶,有的命令她为他续茶,有的根本没跟她说话,自始至终都在打手机,有的听到手机一响就关掉了,有的自己说得多,有的让她说得多,有的碰到她的手也要用眼睛表示歉意,有的当即就提出陪他睡觉……姐就穿行在这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可一个也没往她心里去。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再没人愿意为我姐介绍男朋友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姐不仅没让介绍人产生成就感,还连累他们招致男方的怨恨。这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像姐这样六十年代末出生的人,几乎都无可挽回地遭遇了时代的尴尬,人们认识他们,依然停留于“两极哲学”,比如姐在人们的眼里,迅速由修女变成了荡妇。真正的荡妇,生命活力无人能比,无论男女,在她们面前,都只有一个怕字——怕她们无视秩序的观念和行为冲垮了自己千百年来默认的生活规范。关键是我姐不是荡妇,这一点,骂她是荡妇的人都在潜意识里感觉得到,因此,人们就不怕她,而是加倍的鄙夷她了。
让她做老姑娘去吧!
谁知,又过去几月,姐却自己找到了男朋友。
这男子姓易,名小河。我不想描写易小河的长相,因为我一写,你就知道姐为什么要找到他了。简单地说,他跟朱天长得十分相像,无论个头,还是脸型,都可以把他当成朱天的兄弟。易小河是交警,每天站在天府广场的毛主席塑像下执勤。姐是偶然发现这样一个人的,姐动了心,就常去那里散步。有一天,她坐在主席像下的石梯上哭泣,一直哭到易小河交班。易小河把不愿说明哭泣原委的姐送回了家。后来,他们就交往起来了。易小河承认,姐是成都少见的美人,他爱她。他的爱缘于她的哭泣,终结于她的美。姐从没说过爱易小河,从来没说过,但是,她愿意挽住易小河的胳膊走进走出。在常人的眼里,这一对男女就算恋爱了。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姐,却是糊涂的,她知道自己是在滑向一个危险的深谷,但她不想挣扎。心理上的不能承受之重,掩盖了她对易小河的愧疚。金川教会了她报复。金川的报复是干净利落的,决不会给自己留下后遗症,回了重庆,他照样教他的书,过他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而姐就不一样了,她的报复,一开始就只能针对自己。她没有想到对自己不公也是一种罪过,也没想到对牵涉进来的易小河,更是一种伤害。
如果姐一直把易小河当成朱天的影子,上帝不处罚她,她自己觉醒之后,也要崩溃。姐与那些靠玩弄感情来填充日子的人格格不入。上帝不知是怜悯她还是故意惩治她,没有让她崩溃,她真正地爱上易小河了。姐对易小河的爱,是从依恋开始的。因为易小河工作忙,如果姐不去天府广场找他,彼此两三天不见面,是常有的事,姐一点也没感觉到什么遗憾,可这一天,她突然觉得空虚,空虚得骨头里也在发痒,仿佛没有易小河在身边,她就无法活下去。姐知道,她爱上易小河了。她内心阴沉沉的森林里射进一道阳光,照见了生长在自己殿堂里的花朵,她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悲伤,为自己的“背叛”而悲伤。
很长时间以来,易小河觉得我姐是一个冷美人,冷美人可以远观,如果走近她,跟她恋爱,没有强大征服欲望的男人,没有十足耐性的男人,是办不到的。姐在不知不觉中爱上易小河的同时,易小河正在考虑是不是结束这段没有意思的旅程。他已经五天没到姐的学校来了,姐到天府广场去,看到他正在执勤。他站在广场南面的马路当中,戴着雪白的手套,指挥南来北往的车辆。太美了。这是一种雕塑般的美,所有刚正的品德都蕴含于力量之中。姐立在一棵小叶榕树下,笑吟吟地望着他。两个小时后,他交班了,正步向姐走来。姐迎上前去,掏出一张喷香的纸巾为他擦额头上的汗水。他还没反应过来,姐又把一块剥开的板栗塞进他嘴里。男人就在女人的小动作里体会自己的成功和幸福。既然这样,证明这段旅程还是有意思的,易小河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像一对真正的恋人了。易小河天天到姐的学校来,下班下得再晚,他也要来,他们简直就像夫妻一样了。
有一天,姐洗了澡出来,浓黑的发丛里还在滴着干净的水珠,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衬托得她既优雅又高贵。你在意过属于“秋”的女人吗?我这时候的姐,就恰好是这样的女人,坦然,淡泊,却又丰盈,充实。她没在客厅里发现易小河,却见卧室里的灯亮着,姐很慌乱,同时,她感觉到身体像午后成熟的豆荚,在噼噼剥剥地炸开。这是女人最隐秘的心思,跟太阳一样,是不宜多加描述的。她在客厅里站了片刻。她是站在一片海面上,站在波涛的尖顶上,波涛是大海的舌头,它缩进去,又吐出来,姐就这样,一会儿升起来,一会儿沉下去。卧室里有轻微的声音,此时此刻,任何一种声音都是一种侵犯,也是一种诱惑。姐像云一样飘到了卧室门边,她看到的景象使她镇定了,也让她更加沉醉了。易小河坐在一张小凳上,正低头削一只梨子。梨身雪白,在他灵巧的指间慢慢地脱去质朴而华丽的衣服。姐依在门方上,痴情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她再一次被大海淹没了,她也变成了一滴水,干干净净地融化于水中。她终于忘情地叫了一声:
“朱天……”
已脱尽衣服的梨子,从易小河的手里惊慌逃遁,在地上几个翻滚,就躲到了墙角。
那一句“朱天”,就像装在一个匣子里的东西,本以为是一包糖,打开来却是一把刀。姐吓坏了,瞪大双眸,望着易小河。
易小河朝她笑笑,轻声说:“你真美。”言毕,他起身拾起那只梨,用刀片剥去沾了灰土的表皮。
姐一动不动。
“进来啊,”他说。
姐进去了,易小河把梨喂到她的唇边。她的心狂跳着,不知其味地吃下一口梨子,就再不吃了。易小河吃了余下的部分,去卫生间洗了手,就过来搂着姐。
他什么也没问。他比哪一天都表现得温存体贴。
此后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姐独处的时候,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把他喊成了朱天。那冲口而出的呼唤,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易小河追问朱天是谁,她该如何解释?
好在易小河根本就没追问她。
姐终于放下心来,她发誓再也不想朱天了,她发誓要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好好去爱易小河。
我上面说过她跟易小河像夫妻一样生活,那只是形式上的,姐并没把自己交给他。现在,姐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了。姐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程啊,从她跟易小河手挽手的那天起,她就在克服。“克服”这个词,用在男女的结合上,是多么恰当有力,彼此“克服”过来了,就结为夫妻,否则只好分手。不过我姐有所不同,她并不是“克服”过来的,而是因为自己的失误,使她不得不退让,不得不分割出自己的一部分领地。许多时候,人总是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定下严酷的原则,可因为一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又莫名其妙地把标准定得很低,标准低下来之后,却并没影响灵魂的坦然。
我姐在决定把自己交给易小河安排之前,可以说是幸福的。
“……就这么办吧,”姐对自己说。
美好的夜晚。空气里散播着甜丝丝的味道。那是我姐身体的味道。易小河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姐。易小河的冷静使我姐嗅到了坟墓里的气息。宁静。永远的安眠。摇曳的野花,低徊的鸟鸣,还有亮出白肚皮的空气,都抒写着另一个世界的意境。我姐有些紧张,可是她已经豁出去了。幸福驱赶着她。她拉了拉易小河的手,易小河没动。我姐自己开始脱衣服。易小河静静地看着她。我姐躺到床上去了,泪水无声地流淌。这时候,易小河站了起来,对我姐说:
“婊子!”
他的话很简洁,只有两个字。就像我姐喊那声“朱天”,也只有两个字。
说了那两个字,易小河就走了,姐也不再流泪了。他佩服易小河的耐性,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把那声“朱天”保存在胃里。他一定暗中调查了朱天是谁,并等待时机,在姐最柔软的时候,再把那枚铁弹子还给她。
姐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想了想,再一次走进了卫生间。她往浴缸里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再一次躲进浴缸里,躲进热乎乎的水的胎盘里。
她的头靠在浴缸的边沿上,睡着了。
06
秋天来临。这是大学毕业之后的姐第一次注意季节的更替。为什么会有季节的更替?为什么会有女人和男人?前一个疑问,被一些人解释过,勉强可信,后一个疑问,也被人解释过,却毫不可信。如果仅仅是为了物种的繁衍,为什么不可以在同一个性别之内完成?大自然创造了无以数计的奇迹,再创造一个奇迹,并非难事,可它就是懒于动手。要是没有男人女人,就没有爱,没有爱,人类会过得多么轻松,没有爱,幸福就会贯穿我们的白昼,又贯穿我们的夜晚。爱比恨累人,因而也比恨可怕。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从这些迹象表明,姐已经陷入悬想中了。
过分的悬想是生命的寄生虫,姐知道。可是她的生命已经发酸,她抵挡不住寄生虫的侵入。姐把自己的生命锯为两半,一半在课堂,一半在课下。我指出这一点,是想为姐说句公道话。姐的工作是认真的。她比许多教授都优秀,这是学生说的。当然,姐不是教授,连副教授也不是。大家没有意识到要给这个老姑娘评职称,姐也从来不争。一天二十四小时,真正在课堂上的时间很短,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课下,而且这是一个人最真实的生命。姐有事无事在街上溜达,盐白色的天空下,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曾经像你们现在这样,你们也即将像我现在这样。”这是在英语世界里通行的一句墓志铭,姐为什么想到这个?大街横一道竖一道,像规范起来的匣子。活人们就恬不知耻地生活在另一种物质之上,而那另一种物质,曾经是我们的祖辈父辈,我们用他们干枯的血肥沃我们的花园,让那些变色芙蓉花开得娇艳无比。我们还挖出他们的骨头,无论男女,都裸露着放进博物馆卖门票赚钱。
如此说来,爱还有什么意义?……
要是没有黑人音乐,要是没有蓝调,姐就毁了。
蓝调救了我的姐。
她结束了悬想,而是像蓝调一样叹息。悬想是病,叹息是思想。
轮到姐休公休假的时候,她决定出去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