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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富有政治经验的刘畅,深谙其中的道理,并为此做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紧锣密鼓的努力。——比如,他知道张校长的字写得好,虽没见他在办公室写过,肯定在家里经常写,热爱书法的人,对笔墨纸砚都非常珍视,且有一种占有欲,刘畅去市里的时候,就给张校长买几沓上好的宣纸,买两瓶“一得阁”墨汁,有一次还给他买了一碇寿山石,用于刻章;给书家送这些东西,几乎就算不上行贿;关键的,张校长给他钱,刘畅都是收了的。但张校长是个性情中人,他不会忘记刘畅带给他的快乐。推荐中层干部的时候,只要张校长提了名,一般情况下,矿上都会批;不过就是一个子弟校的中层干部么,又不关涉矿上的生产、营销和安全。刘畅满有把握,只等着高主任退。他只是奇怪为什么高主任迟迟不退,让他耐着性子等。

现在他不等了,平房里藏龙卧虎。一个女流,竟比他的政治经验还丰富,而且找到了那么强硬的后台,刘畅自知没有戏唱。他对通行的、在他看来也是非常正确的社会法则,是极其崇拜的,因此,哪怕他自己在这种法则下败得一塌糊涂,也毫无怨言。

既然没戏唱,那就结婚吧。

平房里,刘畅不是第一个恋爱的人,但他第一个结婚。

紧跟着是姚中庆。

姚中庆是那种想法不够坚定的人,他也希望在学校混个一官半职,为什么要混个一官半职呢?是因为社会认可,还加上张校长以前欣赏他,也就是说,很大程度上,那是别人的想法,不是他自己的想法。他从骨子里只希望过小日子。张校长欣赏他的时候,他觉得前途光明,过得很轩昂,那次跳舞,他挨了阳青的耳光,张校长随即说了那句话——“婆娘都管不住,还指望他管啥呢!”让他觉得,其实本没有前途,所谓前途,都是虚构出来的,因而也就不再那么轩昂,也不再期待什么了。

他毕竟比我们来得早,更了解张校长的脾气,家长制作风很重的张校长,批评起人来,可以不留情面,但给人盖棺论定的话,却不是轻易出口的;一旦出口,就不只是嘴上说说。以前张校长着力培养姚中庆,在某些无关大局的事情上,给一些责任让他担,自从姚中庆挨了女朋友的耳光,张校长就不再那么做了。姚中庆深知,自己在张校长心里,已经失了色彩,丢了份量,再气宇轩昂地过日子,仿佛也就没有了依据。为此,他并不沮丧,相反,他像卸下了一个本不该由他承受的负担,变得踏实了。他早就想结婚,理由是过了法定年龄的男女就可以结婚,那是在法律许可范围之内的社会习俗。阳青更想结婚,只有结了婚,她才能名正言顺又彻彻底底地占有姚中庆。只是百节这地方,虽然半个世纪前就成为矿区,却还深深地打着农耕时代的烙印,自然也保留了一些农耕时代的老规矩,比如家里若有两个以上的女儿,姐姐没结婚,妹妹也就只能等;当然,如果姐姐自己要求独身,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就是找不到男朋友,妹妹是可以僭越的,可惜阳家不是这种情况,姚中庆和阳青,因此也就只能让阳霞和刘畅走在前头。

刘畅和姚中庆结婚后,别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结了,其时间跨度,还不满三个月。

张校长开玩笑,说这些家伙——专指男教师——就像报晓的雄鸡,刘畅叫了,别的鸡也跟着叫。

张校长还问我:吕小虎,你怎么不叫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叫呢?

当时盛东民也在场,但他没问盛东民。

最近一些日子,盛东民没大去“红光满面”了,变得“正常”了。对此有几种解释,一说是朱氏的丈夫放话,要是盛东民再敢去“骚扰”,就用钢钎把盛东民捅死,盛东民害怕了;另一说是朱氏要还俗了,既然这样,盛东民再往那里跑,确实就很不妥当。具体哪一说是真实的,我们并不知晓,盛东民在我们面前,越来越少言寡语。但我们知道他父亲来过,他父亲头上缠着青帕,一看即知是川东北山里的农民;山里风大,农人常闹头痛病。我们曾怀疑盛东民小时候缺少父爱,但看上去并不如此,他带着父亲在矿区里转悠,然后又去了周围的田野,一路上小声说话,关系相当融洽。我们这些老师,不论男女,他父亲一律称先生。听说他费心劳神地到百节来,就是要劝说儿子好好地把先生当下去,不要想东想西。——他以为儿子要出家呢!在那么偏远的地界,他也听到了有关儿子的传闻;是另一种传闻,说盛东民信奉了佛教,在屋子里供了菩萨,敬了香蜡,不教书,只念经。他好不容易才把儿子培养出来,既需要他给家里带去荣光,也需要他传宗接代。

办公室高主任终于退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接替他的人,不是李冬梅,而是刘畅。

这件事,受益的可不止一方,矿党委书记和张校长都表明了自己的正直,张校长还把自己喜欢的人提拔上去了;刘畅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李冬梅则以事实向众人显示:你们看,我甩掉杨贵华跟孙石平好,可不是攀附权贵以求飞黄腾达。

更出人意料的是,通矿一中建成后,在百节子弟校选了一个教师,一个领导,教师是李亚,领导是张校长,张校长被任命为通矿一中分管教学的副校长,但他不肯离开百节,坚决不肯。他直言不讳地说:副校长又没有签字权,我去干嘛?与其在大庙里当个小和尚,不如在小庙里当个大和尚。

事物是运动着的,什么都在变化,但真正变化了的,永远都是细枝末节。

百节煤矿子弟校,由于我们九个人的到来,有那么一阵子不安分,现在好了,各得其所,各归其位,一切又都秩序化了……

若干年后,我回到百节,去看望老朋友。

这时候,我博士毕业已有九年,在上海某大学任教,成了有些薄名的所谓文化学者。

我去的那天阳光明亮,走在矿区,我感觉从地底下升起一股暖流。街道拓宽了一些,商铺也比以前更多,灯光球场北面的高台上,放了几张台球桌,几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嘻嘻哈哈地正在击球。

不过,我见识过、生活过的旧迹,依然占据着它的主体。

正是时鲜水果上市的时节,电影院门口倾斜的坝子上,小贩密密札札地蹲在那里,面前放一个平底背篼,背篼上放一只筛子,筛子里装着水灵灵的啤酒桃。我称了几斤,向学校走去。我本可以抄一条近路直接去学校,但我没有,而是绕道从食堂经过。刚到上午十一点,食堂外却早早地摆上了许多烧腊摊,摊主有男人也有女人,我仔细察看,就是没找到最早做这营生的戴妹儿,不知她是没来,还是她变了样子,让我再也认不出来了。“红光满面”还开着,连匾额也没换,字迹黯淡得难以辨认,门口,坐着一个小伙子,若有所思地抽烟,他是不是那两个男孩中的一个?

还没放午学,校园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下了那段石梯,站到平房的过道上,我竟有些胆怯。我不知道那些老朋友是否都还住在里面,甚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待在这地方。自从离开百节,我就没再跟他们联系过了。这次我是到成都开一个学术会议,会后,主办方组织旅游,先去了川西九寨沟,后到了川东北的真佛山。我没随大伙回成都,而是先回老家看了父母,再到达州市,找家宾馆放了行李,又给我女儿买了几盒她喜欢吃的达州特产“灯影牛肉”,随即坐车来了百节。

我把桃子放在缺了一角的洗衣槽里,等他们下课。没过一会儿,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东边走过来,望了我两眼,在十米外的地方站下,叮叮当当地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了。

那间房,以前是我住的。

我过去问他:老师,你认识刘畅吗?他说,哦,你找刘校长啊,他进市里开会去了。

刘畅做了校长,这应当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是刘校长什么人?

校友,我说,也是老朋友。

年轻人热情起来,邀我进屋里坐。我进去在凳上坐了,猛然间浸淫到十多年前的岁月里。我说,老师贵姓?他有几分天真地笑了笑,我跟刘校长一个姓。我说,刘老师这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啊。确实漂亮,四壁都用花纹纸糊了。他对我的夸奖很满意,掏出手机说,我给刘校长拨个电话,看他能不能下午赶回来。我急忙阻止了他。他说,那……我带你去吃午饭吧,学校没食堂,只能去矿上。我说我知道,现在才十一点半,还早呢,你要是想吃饭,你去就是,我在外面等他们。你……还等谁?我在这边的朋友多着呢。然后我扳着指拇数:洪金辉、杨贵华……他打断我,这些人是学校的还是矿上的?我说就是学校的老师啊。他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不认识,证明洪金辉和杨贵华都调走了。

我又问:冉强呢?

冉老师我也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他在通矿一中教书。

盛东民呢?

这个人早就走了,只是老教师们还经常说起他。都说这个人有点儿怪。据说……据说他是一个私生子,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把他养到五岁,实在承受不住压力,也跑了。他是被外公外婆养大的。十年前,他离开了百节。之所以离开,是因为这里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世。

我沉吟不语。显然,那次来百节看他的,不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又是谁呢?

年轻人问我,你还认识谁?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还有啦,不过可能也都走掉了,像李冬梅……

你说李矿长啊?!他本是坐在床上的,这时站起来,显得毕恭毕敬。看来,他就跟当年的刘畅一样,谁重要谁不重要,分得是很清楚的。

我说李冬梅当矿长啦?

她是副矿长,管后勤和文教,学校就归她管。

我暗自笑了,心想刘畅的“政治经验”说还在起作用。他到底没能逃过李冬梅的手掌心。

这时候,年轻人死死地盯住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吕小虎老师?

我说我是吕小虎。

嗨呀,他兴奋得大叫一声,这间房,以前是吕老师住的吧?你走过后,是桂逢春老师住,然后又是江清华老师住,桂老师和江老师都完全保持你在时的样子,因为他们都很崇拜你。我比他们更崇拜你!我把房间布置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不得已啊!吕老师你以前在墙上写了幅字你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进门的时候,我还朝先前贴字的地方望了一眼。

那幅字,是我们的宝物,桂老师和江老师都守住了这个宝物,轮到我的时候,就被人抢走了,还不是欺我年轻啊!正是因为看到那块空出来的地方伤心,我才用墙纸糊上的。

这年轻人说话很夸张,我并不喜欢这种风格。我说,谁还抢那破玩意儿哪?

还不是付昕老师!

我的心厉害地颤抖了一下。这次来百节,我最想见的人,就是付昕,尽管我并不知道她是否还待在这里。因为最想见她,才一直不敢过问她的情况。要是没有付昕,我就鼓不起勇气走到今天这一步。那年,她跟我一同报考研究生,但她差了几分,没能考上。我说,你明年再考,一定没问题。她想了想说,算了,不考了,我就在百节混下去吧。我笑她:你是怕张校长伤心吗?谢明燕走后,张校长那副伤心的样子,付昕不止一次给我们说起过。我没回我,只叫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出去读书,我老想给她写封信,可东拖一天西拖一天,时间久了,更是无法提笔。然而,她一直在我心里活着。当年在卧牛山上,我向她求爱的时候,说不上喜欢她,现在更不存在那种情感了,可没有人能抹掉自己的青春……我不写信,却希望能收到她的信,但她也没有信来。日久天长,想到她的时候越来越稀薄,多次回家看父母,都来去匆匆,根本没时间也没想到拐到百节看看,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跟她有任何联系了。这次时间宽松一些,特别是去了真佛山,使我回忆起先前一起徒步去真佛山游玩的情景,才下定决心来百节走一遭的。

你说付昕抢了那幅字,我问年轻人,她怎么抢的?

怎么抢?先来给我说,我不肯,她就流泪。流泪我也不肯,她又去给刘校长说,刘校长也烦她,因为桂老师和江老师在的时候,她也使过这些招数,早些年的张校长和后来的刘校长,都给桂老师和江老师做过工作,可这是你写的字,又没说留给她,她有什么理由拿走?两个老师都不松口。她拿钱买,他们照样不干。哪晓得,这次她铁了心,天天去找刘校长。反正她又没结婚,有的是时间。刘校长撑不住,直接命令我把字给她。我刚来学校,哪里敢跟校长顶啊,只有给她了。我很气愤,对她说,既然你那么喜欢吕老师的字,当初吕老师离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叫他给你呢?或者,你写封信去,叫吕老师给你写一幅也行啊!她不回话,只流着泪向我道歉,对我表示感激。

说到这里,年轻人的语气和缓下来:不过说实话,交给付老师保管,是更妥当的办法,她专门拿到市里去,请人处理得漂漂亮亮,装了镜框,挂在她书桌上方的,等她下课后,你去看吧。

我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百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