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辆黑色桑塔纳停靠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林力瞅了两眼,不敢断定那就是黄金开来的。车窗摇下了一条缝,林力看到了黄金那张大如磨盘的脸,跟老婆招呼也没打,就悄悄溜到车上去了。我们一定要赶在任向坤的前面,黄金说。车开出一段,林力的老婆打电话来了,问他怎么又不见人,林力一如往常,骂了老婆几句,就把手机关了。
途中,他们看到了那辆先于他们出发的长途汽车,当他们从长途汽车身边擦过的时候,林力下细地望了一眼挤得满满荡荡的车厢,发现任向坤就坐在车门边,一副幸福满足的模样。
这辆长途车是开到峨边县的,也就是说,沐川并不是它的终点,只是经过那里;经过了县城,还要经过西北乡。林力和黄金到达县城后,拿不准任向坤是在县城下车还是到西北乡再下,于是等在车站附近。当那辆车开来后,有三分之一的人下了,其中没有任向坤,林力想去把任向坤叫下来,就说自己也要回西北,让他搭便车一同回去,但黄金制止了他,因为这样目标太大,说不定上面有认识林力的人,任向坤一旦有事,人们首先就要怀疑到林力头上。于是,黑色桑塔纳又赶在公交车前开走了,在西北乡镇汽车停靠站不远的马路边稳下来。好在这里只有任向坤一个人下,公交车再次启动后,林力就打开车门喊:向坤。任向坤看见多日不见的林力居然坐在一辆轿车里,颇为惊奇,就走过去打招呼。林力指着身边的黄金说,你还认识他不?任向坤愣了一下,兴奋地说,这不是黄金大哥吗?黄金笑道,看来向坤兄弟还没因为讨了个城里婆姨就把烂兄烂弟忘了。林力从车上下来,把后座门打开,对任向坤说,这是黄大哥的车,他专门送我回来的,反正到家了,上来聊聊。任向坤就上去了。
黄金开着车,沿着去峨边的路慢慢开,任向坤说往那边去干啥?林力笑着说,难得享受一回专车,就让黄大哥带着我们随便遛遛,开一阵子又回来就是。任向坤跟东娃的交易,反正要天黑后才进行,因此他也很高兴。三个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近况。从任向坤的话里,黄金和林力确信他挣了很多钱。天快黑时,车子奔驰在回西北乡的路上,在离乡场二里地的荒郊野外,黄金说要解手,就下车来撒了泡尿,系好腰带,却不回驾驶座,而是坐到后排来了,和林力一边一个,把任向坤夹住,这时候,林力才说,向坤,我和黄大哥这段时间手头紧,希望你支持点。任向坤居然还没反应过来,真诚地说,最近我付了首批房款,也有点紧,不过没关系……你们要多少?黄金说,五十万。任向坤瞠目结舌,明白自己是被绑架了。
给喻小凤去电话之前,任向坤已被打得眼泡皮肿。他实在经不起打,单是林力一个人也能制伏他,更不要说黄金,黄金膀大腰圆,肱头处涌起鹅蛋大的包,硬硬的,像是肿瘤,但那不是肿瘤,是肌肉。林力一开始就让任向坤给喻小凤打电话,但任向坤不干,直到黄金掏出一把寒森森的刀子,任向坤才不得不拨手机。那天没有月亮,山里的夜晚又来得早,山外还是黄昏的时候,这里就黑得让人绝望,任向坤并没看见黄金摸出了刀子,他是闻出来的,刀身寒冷的气味,混合着大山荒凉强蛮的气息,带着金属般的硬度扎入他的肺腑。
任向坤应该怎样给喻小凤说,事前林力和黄金有过争论,按黄金的意思,是让喻小凤直接带五十万元来取人,但林力不同意,林力已经见识过那个秀气而刚烈的女人,如果威胁她,她会立即采取措施,到头来弄得人财两空;经过商量,他们打算把喻小凤也引过来,再给喻小凤的父亲喻方北打电话,让那个好老头儿拿钱来取女儿女婿。可是紧接着,林力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平白无故让喻小凤今晚就赶到沐川来,她是不会动身的,必须给她造成一点紧张气氛,使她明白不来不行。当然,紧张气氛不能过度,否则同样会失败。于是,就有了黄金的侄儿和表弟前去喻方北家讨七千块钱的事。只讨七千块而不是七万块或者七十万块,就给喻小凤这样的印象:来人不是为钱。这同样走的是一着险棋,万一喻小凤报警怎么办?经过权衡,林力觉得她不会报警,不就七千块钱吗,稍微明智点的人,哪里犯得着为七千块钱去冒亲人被撕票的危险?她不是爱任向坤吗,她就应该为这种爱付出代价。按喻小凤的性格,她不会轻易把钱给不明不白的人,这样,下一步请她到沐川来,她既有了心理准备,也有了足够的紧迫感。
这些事情,是林力和黄金用粗大的尼龙绳把任向坤捆绑之后,下车去商量的,说妥之后,再上车让任向坤拨电话。黄金还对任向坤说,你婆姨要是不来,我们就杀了你,如果来了呢,多多少少给我们点也就行了,毕竟兄弟一场嘛。任向坤就怀着这种幻想给妻子打电话了。喻小凤的手机是关上的。林力说,她说不定回娘家去了,打到你老丈人家里试试。任向坤把电话拨到老丈人家,喻小凤果然在那里。
中间部分的情节,前面已经交代过了。
喻小凤被拉上车后,发现丈夫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而且嘴也被堵上了,又惊又恨,可她还没回过神,林力一拳就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她眼冒金星,有了短暂的昏迷。趁这时候,林力摸出尼龙绳,把她的手脚也捆上了。没坐多久的车,他们被拖下来,扔进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这间小屋,就是天生桥村东面的空屋子,酸臭味是从那个废弃的沼汽池里发出来的。
喻小凤和任向坤坐在地上,彼此相隔有两米远。林力到喻小凤面前,让她说她爸家的号码。喻小凤问他要干什么,林力说,让你爸火速带五十万元来取人。喻小凤破口大骂:林力,你跟向坤喝同一口井水吃同一棵果树长大,做出这种事来,还是人吗?我以前说你是畜生,没想到你连畜生还不如!你不是不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开口就要五十万,我哪里去找那么多?就算我有,那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什么要给你?
自从春节前在酒店的事情发生后,林力从心底里就有些畏惧喻小凤。这种畏惧是由自卑感引起的。自卑和畏惧都能够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演变为残忍。听罢喻小凤的话,他冲到任向坤面前,用肘部猛击任向坤的头部。他这样做是要给喻小凤看,你喻小凤不是爱这个窝囊废吗,你就看看我是怎样收拾他的!任向坤的嘴还被堵着,呜呜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喻小凤挣扎着,但是,捆住她手脚的尼龙绳十分结实。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心里就涌起说不出的悲哀。她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刚刚二十天,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把一切结束,因此软下口气说:不要打了,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就是。我真的没那么多钱啊。如果你找我要三五万,我一定答应你,五十万确实拿不出来。你放了我们,明天我就把五万块送到你门市上。
浩翰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四野。就在这寂静的威压之下,林力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觉得这整个过程都是一场噩梦。与此同时,平时他并没在意的老婆和儿子,此刻在他心里变得是那样可亲可爱,如果今晚的事情再发展下去,他将永远失去他们,永远失去那个家……
黄金也感到害怕,但他毕竟不是这方土地上的人,陌生的环境,使他少去了林力心里那些顾虑和伤感的情绪,他对林力说,这婆姨是城里人,我说过,我们斗不过城里人,你千万不能相信她的话,一旦放了他们,你我明天就得进笼子!
任向坤又在呜呜地叫,黄金一把扯去他嘴上那块发出浓烈汗味的毛巾,骂道,娘的×,你有什么话说?任向坤吐了一口长气。他已经知道林力二人是不会讲信义了,后悔不该把小凤叫来,可事实已经铸就,他哀求道,放了我们吧,我们决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黄大哥不相信,未必你林力也不相信?我俩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说话没算数过?
林力静默片刻,对黄金说,你看……黄金忿忿然道,看个卵!这事情做都做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又对任向坤说,你岳父家的号码是多少?喻小凤大声阻止:不能告诉他!这时候,黄金突然想起任向坤不是给他岳父家打过电话吗,便从自个儿身上摸出任向坤的手机,让林力翻,看哪个号码是。林力抖抖索索地接过手机,翻出了几个类似的号码,但无法确定,黄金又让任向坤指认,喻小凤又说,不能告诉他们!任向坤道,小凤,就让爸去把我们的钱全都取出来给他们吧。喻小凤惊异地瞪着丈夫,你……你以为钱给了我们就活得成吗?他们把工具带得这么齐备,不是早就想把我们弄死吗?你把电话打回去,不是也害了爸吗?万一妈知道了,她不当场就急死了吗?
任向坤不做声了。
黄金又让林力在任向坤手机上查找他岳父的名字。任向坤的手机上有很多个名字,包括林力的名字,可就是没有他岳父的名字。喻小凤的手机上同样没有她父亲的信息。他们把亲人的信息都是记在心里的,不往手机上记。
黄金再次把刀架到任向坤的脖子上,任向坤吓得一缩,对妻子说,只要把钱给了他们,林力和黄大哥是不会害我们的……话音未落,喻小凤突然尖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啦——
这是一条峡沟,不管她怎样尖叫,声音也无法传到村子里。这一点,林力已事先对黄金说过了。然而,尖叫带来的恐怖,使黄金不能无动于衷,他迅速摸出一卷细铁丝,套在喻小凤的脖子上。铁丝勒进皮肉,很快封锁了喻小凤的喉管,喻小凤感到很累,像被梦魇住了一样,但她并没能从梦中醒来,而是沉得越来越深,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几分钟时间里,她想了自己一生的事情,她觉得很多事情都没做好,特别是对爸爸妈妈没说过一句体贴的话,但已经无法弥补了。
在她断气的一刹那,她有了最后一个念头: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
任向坤是看着妻子被勒死的,当喻小凤砰然倒地,他才发出惨绝的呼喊:小凤——
恐惧在升级,罪恶也在升级。荒山野岭之中,除了任向坤呼唤她的小凤,连昆虫也不叫了。
黄金蹲到任向坤面前,再次让他指认他岳父的电话号码。任向坤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向黄金的脸上喷出了一口血痰。
黄金站起来,对呆若木鸡的林力说,干掉他,不要用刀,免得留下血迹。
林力没动,任向坤也不动声色。
黄金推了林力一把:孬种!再晚一步,天就亮了!
林力从喻小凤的尸体旁拾起了那卷铁丝……
林力和黄金掏走了喻小凤和任向坤身上共计二万八千四百块现金和两部手机,再将他们的尸体分别捆在一块石头上,扔进了沼汽池里。
捞尸的时候,喻员不让父亲去看,说他和高建安去就行了,但喻方北坚持要去,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对前来照顾妻子的尚芹说,口守严些,千万不能让你们妈知道,否则她就没命了。
先被打捞上来的是任向坤。尸体已高度腐烂。任向坤的父母没来,是他从上海赶回的哥哥来的,他哥哥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盖在了弟弟的身上。
当喻小凤的尸体打捞上来后,高建安猛地扑了上去,嘶声痛哭:小凤啊,是我对不起你啊,都怪我不争气啊……
春节前,喻方北对喻员说,孩子,有件事情,爸爸一直没告诉你。喻员等着父亲说话。喻方北说,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喻方北以为喻员会吃惊,可是喻员一点也不吃惊,而是平静地说,爸爸,我早就知道了,姐姐告诉我的。我还跟姐一同回去看过我的亲生父母。我和姐姐都怕你和妈多心,就没对你说。
哦,喻方北说……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正说今年春节带你回去看看呢。
他们都去世了,喻员说,爸是三年前去世的,妈是两年前去世的。
喻方北一震。
爸你放心,喻员说,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每月都给他们寄钱,姐也给他们寄过好几次钱。我姐口恶心善……我姐太好了……我姐多灾多难,她太可怜了……
喻方北闭上了眼睛。女儿的确太好了,可当父母的谁在意她了?小的时候,当妈的虽然什么都偏向她,可那只是口里的食,身上的衣,何时问过她想些什么了?至于我这个当爸的,喻方北想,我从内蒙回来的时候,她高中刚刚毕业,没能考上大学,我问过她想不想补习没有?当时我连想也没想到!她从浙江打工回来,几天关在屋子里流泪,我知道她受了挫折,心里难受,但除了对她讲几句安慰的大话(我们这辈人,把那些大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给过她切实的帮助吗?也没有;对她的几次婚姻,我基本上是责怪,从没关心过她的感受。女儿是在表面闹热实则冰凉的家庭里长大的,难怪她那么看重一块小小的邦迪……最让喻方北痛心的,是他一直以为女儿脾气不好,是娇惯的结果,谁知那恰恰是因为缺乏爱……
喻员看着父亲,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但他不能说。那些话是小凤打了那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并跟高建安离婚后,泪水婆娑地讲给弟弟听的。她在浙江打工的时候,有天深夜从一座桥下过,被两个夜归的赌徒拦住,把她拖进附近的树林里强奸了。那两个人从她身上起来,马上又在谈赌桌上的事情。正因为这样,她的第一个丈夫才在新婚第一夜打她,说她作风不正,肯定跟别人乱搞过。也由于这个原因,当她发现高建安是一个赌徒的时候,心灵上的创痛是多么巨大,可是,她忍受着痛苦给了高建安那么多机会,高建安却一次一次地挑开她的伤口,她绝望啊。她寻找着自己的幸福,刚刚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就惨死了……
春节过后,喻方北对儿子说,你和小尚抽空过来照顾你们妈,我想出去走些日子。
正月十六那天,喻方北登上了火车。他要去的地方,是他曾下放劳动过的四川东北部的村子和小镇。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那里的乡亲问到我的小凤,我就说,小凤上天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