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初春,一个穿着十分破烂、胳膊奇长的陌生女子来到我们村。王大爹怕她是特务,正准备让民兵将她捆进公社,女子哭起来,说自己是通江人(通江离我们并不十分遥远,但谁也没去过),丈夫开山时被石头砸死了,遭公婆嫌弃和打骂才跑出来的。她还把裤子捋上去,直捋到大腿根,让我们看。两条腿上密布着烙印,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溃烂。王大爹起了怜悯心,说不捆你了,说你反正都跑到这里来了,就跟了我们村的人吧。王大爹的口气里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就跟他敲梆之后安排活计一样。可在这村里,除了蒋贵,该结婚的都结了婚。王大爹说,那就跟蒋贵算了!
女子跟蒋贵过了半个月,蒋贵却突然说不要了!他把家里仅剩的半坛米都装进口袋,让女子带走。女子不愿意走,又去找到王大爹。
怎么回事?王大爹问蒋贵。
蒋贵说,我们俩合不来。
合不来?两口子之间有几个合得来的?吃一锅饭,睡一铺床,日里夜里不是碰头就是碰脚,谁不会碰出几个疙瘩?要是合不来就散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几对长久的夫妻!
蒋贵不言声了。他知道那女人是王大爹像安排活计一样安排给他的,他不要,就会得罪王大爹。王大爹他当然不能得罪,但在这件事上又绝不能依从,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对女人说:你爹妈还不知道你的下落,你看这样行不行,我陪你回去一趟,也让你爹妈放心。女人闻言,两张嘴皮直发颤。她已经跑出来三个多月,不仅爹妈不知道她的死活,两个幼小的女儿也让她想得心痛。她早就想回去看看了,之所以不愿走,是怕丢了蒋贵,既然蒋贵愿意跟她一块儿回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一去,蒋贵从村子里消失长达十个月之久。十个月后,他独自回来了。
村里人去西院看他。他似乎变得更年轻了。但人们关心的不是这个。
我们都以为你在那边生根长苗了呢,几个妇人对他说,你妈想你想得眼睛都快哭瞎了。
蒋贵嘿嘿嘿笑。
其实,不仅是他妈想他,我们也想他。十个月看不见他动耳朵,我们都快渴死了。特别是开斗争会的时候,不能把蒋贵提到院坝中央,让他跪在地上动耳朵,是很没有意思的。再说,自从蒋贵离开后,王大爹像是丢了魂似的,像是害怕没人把杨大珍背回家似的,斗争会开得比以前少了许多,而且十分潦草,自己一句话也不说,就让大家自由发言。桂东风不在身边,我也就提不起那个劲头去督促王大爹,同时也提不起劲头去命令杨大珍跪石坝、跪柴块。
妇人又问:你孩子差不多该满月了吧?
这下蒋贵红着脸。不是羞涩,而是莫名的紧张。
孩子……他说,哪里去找孩子呢……
他的确没有孩子。他去通江,并没跟女人住在一起。他本打算把女人送回家就转来,谁知道一去就走不了。是他自己不忍心走。通江的穷,让他震惊。他原以为我们那架山是天底下最穷的,没想到穷跟富一样,没有底,通江就比我们那里还穷得慌,是真正的穷山恶水,连条像样的人行道也没有,难怪那女人跟她的乡亲们一样,胳膊都那么长;一出门就在笔陡的山岩上攀援,胳膊短了可不行。更让蒋贵吃惊的是,通江人至今不会用牛耕田!他们耕田都是靠人力,一人拉犁,一人扶把。人的力气当然不如牛,犁下得浅,田耕得甚至比不上古人的鸟耕,古人聪明地留下一点作物不收,黑压压的鸟群落在田间,千百张嘴啄来啄去,田就被耕过了;鸟耕得细密、周到,而通江的人耕则十分草率,如果家里只有女人和孩子,田地大多是板结的。田耕不好,庄稼就收不好,他们穷,不只是因为山高土薄。——蒋贵便在女人所在的乡里活动,四处为家,教他们用牛耕田。
十个月里,他不仅教会了他们牛耕,还教会了他们烧窖。那时候的通江人很多还住茅草房,山上的树木虽然不少,可自然环境恶劣,树跟人一样营养不良,长得歪七拱八,想找根端正的梁木,得去山林里寻视好些天。这里最好的造房材料就是砖。但通江人不会烧砖,蒋贵活动的那个乡,连一孔窖也没有。他便领着一群人挖窖。不过他很快发现,这里人不懂烧窖,并不是笨,而是挖不下去,砖窖至少要挖七八米深,可这里最多挖下两米,就遇上坚硬的石头。蒋贵觉得很丢脸。他把大话早就丢在前头的,而且当地人早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天使。别人把你当天使,你就只能一直把天使做下去,否则你就变成魔鬼了,连人也算不上。蒋贵跟他母亲一起做了多年的魔鬼,害怕了,于是逼着自己去做天使。他硬着头皮说,实在挖不出窖,也可以烧砖,我们就在平地上烧!七八次失败后,他居然真的在平地上把砖烧出来了。他发明了一种新的烧砖方法,叫烧平窖。(我们那地方现在都是烧平窖,既方便,所需柴禾也比先前省了一半。这方法就是蒋贵发明的。)
那些日子,蒋贵被各个生产队请来请去,待为上宾。但干了那两件事,他就要回乡。
当地人不让他走。蒋贵说,我得回去了,我只有这点本事给你们。
当地人请那个女人去留他。那女人是个聪明人,她心里明白,蒋贵之所以愿意在这里逗留十个月,不惜趟下一潮一潮的汗水,白天黑夜地帮助她的乡亲们,就是为了提高她在乡里的地位,让她往后的日子好过些,但要她留住蒋贵,是不可能的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女人只是给蒋贵煮了两个荷包蛋送去,没说一句挽留的话。
当地人见蒋贵执意要走,以为他是嫌弃那女人已有两个孩子,给他许诺:我们再给你找别的,找长得最乖最乖的黄花女!蒋贵无一例外地回绝了……
我们村的人,大多不相信蒋贵说的话。没跟女人住在一起,可能吗?他们猜想,那女人肯定在坐月子,等她把月子坐满,就会抱着孩子过来。她不过来,蒋贵也会过去。
然而,女人终于没有来,蒋贵也没去。
蒋贵在村里过着既往的日子,见到我们,就吃下几片松树皮;我们命令他动耳朵,他就动耳朵;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就替母亲一次次地往街上背柴。
着迷于王大爹的梆声,听不清王大爹安排活路,杨大珍老是骂蒋贵“不孝的畜生”,其实他是远近闻名的孝子。要是没有蒋贵,就算斗不死杨大珍,她也会在山道上摔死。那时候的会特别多,除了斗争会,还有别的会,从上到下都如此。村里人能够感知到的最上层,就是公社,公社干部好像天天都有会。我们那里的冬天特别冷,即便不下雪,山坡上也到处挂着碗口粗的冰棱子,地上的寒霜把草根都冻死了,脚踩上去,稍不小心就滑一个仰八叉,要是没东西阻挡,会一直滑向山脚。在这样的天气里开会,实在不是好差使。但公社干部自有办法,开会的头一天,就通知“分子”们轮流背柴去,开会的时候,围成一圈,在中间烧起红艳艳的火堆。全公社的“分子”本来不少,但会议开得那么频繁,转眼间又轮过了一遍。我经常看见蒋贵替母亲背柴上街。路程那么远,天刚亮他就出发,打杵的末端钉着钉子,鞋子上密密札札地捆着稻草绳,嘴里吐出白雾,一步一探地下山去。天地沉默。那沉默也是白色的。在一片白色的沉默中,只响起蒋贵的心跳声……
这天,村里人又看见蒋贵替母亲往街上背柴,就聚在一起议论开了,说蒋贵那次去通江竟然待了十个月,证明那女人是想让他做上门女婿,而蒋贵丢不下母亲,不愿意做,两口子才散伙的。
但王大爹没参与议论。我父亲也没有。他们古怪地沉默着,仿佛猜透了蒋贵的秘密。
那秘密就是:蒋贵被那女人身上的气味打败了。
是的,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被女人的气味打败了。
这与他母亲有关。
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初中二年级学生。
暑假的某一天,我从外婆家回来,见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破篾条编背篼。父亲问了外婆的身体,我就准备进屋做作业,但父亲说,你杨娘娘昨天送了几个梨来,放在饭桌上的,去拿来吃。
有梨吃当然好,我自己拿了一个,也给父亲拿了一个。
杨大珍屋后的那棵梨树,是她亲手种下的,每年初秋,青色的梨子挂满枝头,吃起来又泡又甜。不过,她对梨树拥有自主权,只是近两年的事,以前它成为桂东风的私产,桂东风四岁的时候就会爬树,每年梨子成熟,他就爬上树去摘掉,只有跟他关系特别好的,或者他需要赏人梨子来表现自己权威的时候,才给别人吃。他曾经奖励过我的半个梨子,就是从杨大珍的梨树上摘来的。桂东风去了公社剧团后,对梨树的特权被我接管……此时此刻,我坐在父亲身边,吃着杨大珍送来的梨,突然涌起一种特别怪异的感觉。我觉得杨大珍是故意送梨给我们,让我自感羞辱。但这么想似乎也不对,因为她并没给桂东风家送梨。她挑最大最好的几个梨,送到我家来了。
父亲吃梨的时候,目光异样,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又不便启齿。上中学过后,我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简单地说,青春期正折磨着我,我觉得这世界的每一个人、每一宗事,都可能给我带来伤害,因此不敢面对外界,只往自己内心里看,就像刺猬在受到攻击或可能受到攻击时蜷成一团,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不想探听别人的秘密,何况是父亲掌握的秘密。我更害怕父亲问我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尽管我的外在生活很正常,成绩也相当好。
我说爸,我做作业去了。
父亲满满地咬下一口,在我就要起身的瞬间,他说,你走了那么远的路,再歇口气吧。
我还没表态,他就打开话匣子把我套住,生怕我离开似的。
他给我讲了一件旧事。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因为我父亲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夏季的某天夜里,村里以王大爹为首的一群孩子,去西院听人讲了一阵鬼故事,吓得毛骨悚然,就跑掉了,但并没跑散,七八个人结成一伙,在西院玩藏猫,可那天月光稀薄,随便往哪里一躲,都很难找到。藏猫的乐趣就在于能够找到躲藏起来的人,一次找不到,二次找不到,玩性就淡了。王大爹说,去我们院子,我把我家的煤油灯端出来。一行人又往东院走。走到半途,看见杨大珍牵着儿子回来了。她是去东院请木匠明天来给她修门的。黑暗中不知是谁说:藏猫没啥好玩,还不如捉住地主婆玩。这话说到每个人的心坎里去了,一哄而上,扭住杨大珍的胳膊,将她和只有四岁多的蒋贵推进了旁边一间空屋。这间空屋以前就是杨大珍家的,用来装粪肥,解放后也没拿出来分掉。屋子里漆黑,七八个人把杨大珍当成皮球,你抛过去,我撞回来。每次来回,杨大珍都差点儿倒下,不是撞的力量大,而是她儿子抱住她的腿。空气中有了血腥气。七八个人欢叫着,而杨大珍和她儿子都没有声音。没过多久,推搡的人也累了,杨大珍便被几个大些的孩子控制在墙角。
可就在这时候,她的声音出来了。她求饶,尖叫,求饶和尖叫都很压抑,像有人捂住了她的嘴。
我父亲那时候想,没人推她,她为什么反而要叫呢?他也凑过去,摸到了脊背上一块凸出的部分,他知道那是王大爹。然后我父亲顺着王大爹的手臂往前摸,结果摸到了杨大珍的乳房。
王大爹那时候快满十六岁,他跟两个年龄相当的伙伴正在摸杨大珍的乳房。
我父亲说,他当时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他悄悄地溜出来,疯跑回家,正碰上邻居举着篾篙火把去猪圈,他一把将火把抢过来,跑回了两院之间的那间空屋。
突然出现的亮光,使三双手停止下来。
蒋贵趴在地上,依然抱住母亲的腿。
在蒋贵的鼻子跟前,横着一件血淋淋的东西。那是女人的东西。
蒋贵看着这件从母亲身体上掉下的、他不认识的东西,眼睛都瞪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