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贵现在跟我住在同一座城市里,我决定去看他。
去之前是否先预约,让我很费踌躇,不预约,显得我没教养(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害怕蒋贵认为我没有教养),预约吧,我该说我是谁呢?不如实相告,是欺骗,如实相告,他肯定会拒绝。我征求妻子的意见,妻子并不知道我童年的故事,很不理解地说,为什么不能说你是谁?你们不是老乡吗?我当是什么复杂的事呢!看上去的确很简单。我也只能按简单的方法去处理。
幸好我没耍花招,蒋贵对声音的记忆力是天生的,我还没报名,他就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了。
我说蒋贵,我也住在成都,要是你有时间,我想跟你喝喝茶。
我应该依照他早就在社会上通用的符号,称他周世京或周先生,可我叫不出口。按年龄,我也应该叫他蒋贵叔,至少该叫哥,但这一辈子,我从没这样叫过他。村里的小孩,谁也没这样叫过他。
好的好的,听了我的话,蒋贵连忙说,我今天下午三点过后就有时间,就三点半吧。
他的爽快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反而让我无所适从。
茶楼是他定的,我一听名字,就知道是成都最贵的茶楼。这与我从侧面对他的了解极不相符。更让我不解的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又无私密话要谈,他却要了个收费很贵的包间。
他与电视上的周先生差距很大,电视上的他虽有几分倦怠,却沉稳,自信,健谈,有时还带点儿油滑,同时也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年轻;而面对面地看他,才发现他那股江湖气荡然无存,且明显见老了。他穿了一套崭新的名贵西服,长及颈部的头发显然也打理过,但这掩饰不了他的老态,眼袋凸出,脸上也有了明显的皱纹。他松弛的腮帮轻轻地荡,像在用了劲咬牙,这证明了他的焦虑和紧张。他在焦虑什么,又为什么紧张?或许,在他眼里,我不是现在的我,他也不是现在的他,我们都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半山腰那个阴冷的小村里……
有年春节我在老家碰到桂东风——他后来调到了市川剧团,在全省唱腔比赛中,得过第一名,但依然混不下去。很少人看川剧了。市里有人婚丧嫁娶,偶尔会请他们去唱几段,得几个小钱;再后来,他离开剧团,做起了保险推销——桂东风说,蒋贵发大财了,也出名了,但只要他回到村里,他就依然要听我们的。说完这句话,桂东风问我:你信吗?当时我没回答,因为我并不相信。
此时此刻,我信了。
两人几乎没什么可说的,他简单地问了我的近况,我也简单地回答了,彼此就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不能傻乎乎地去问他的近况,他是名人,这样去问,是对他的不尊重。但我总得说点什么。
在我自己都没想好的时候,就冲口而出:杨娘娘呢?她还好吗?
我真不该问这件事,在来茶楼的路上,我就提醒过自己,不要去问他的母亲。
然而,那是我最觉惊异的地方,我不能不问。
果然,蒋贵不回答我。他的目光晃来晃去,仿佛在寻找出路。他是一面被围堵得严严实实的湖,天上的雨水,地下的泉水,都往那湖里装,可他却找不到出口。他需要一个出口,不然就会溃坝。他不能去别的地方找出口,唯有母亲能够帮他。母亲这时候不是母亲,而成为他的出口,难怪他认不出母亲。我的这番猜想,究竟有几分接近真实?我不知道。记者的那篇文章出来后,有好事者辑录了有关蒋贵的若干资料并作出分析,认为他后来对母亲的态度,是对母亲的报复,因为母亲破坏了他的婚姻。没有蒋贵,母亲就会枯死,因此她不允许另外一个女人插进来;其中还以小彭为例,说小彭跟蒋贵的那些日子,母亲给了小彭不少小鞋穿,小彭是被母亲逼走的。对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有两个事实必须指明:一、蒋贵冷淡母亲的时候,还不认识小彭;二、如前所诉,小彭给蒋贵写了许多信,蒋贵一封也没回。跟蒋贵同居过的女人,除小彭外,都比蒋贵大,哪怕只大半岁,总之也是大。这其中的缘由,几乎无人探究。我只是希望由此证明,母亲对自己婚姻的破坏,并不是蒋贵最深的痛;甚至,说蒋贵被母亲身上的气味打败了,很可能也只是表象……
我感觉到,再坐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便站起身说,蒋贵,你忙,我不打搅了,以后空了再聚。
可蒋贵并没起身,他把目光定住,看着我的眼睛。
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之后,他向我提出了一个让我悚然一惊的请求。
他说,我给你动动耳朵好吗?
我骨头发麻,默默地坐下去。
他走到我身边,把长头发撩开,把耳朵露出来,侧面对着我,哼着王大爹的梆声,让耳朵跳舞。
左边的耳朵跳了一阵,右边的耳朵接着来。
我笑了。
他也笑了。
两人开始笑得有些矜持,后来越笑越响亮。
我们开怀大笑!笑得眼泪流了一次又流一次,两人才分手。
他是自己开车来的,他非要把我送到我居住的小区门外。我让他去我家坐坐,他说今天有事,以后会来的,一定会来。然后他倒车迅速离去。但没朝他家和公司的方向开,而是上了另一条道。
我不知道他正奔赴的方向,是不是他母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