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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见明不敢跟白定玉说话,即使麻着胆子讨好一两句,白定玉也不应他。更不要说跟他上床了。白定玉现在睡女儿的床,进屋就挂上门闩。正是在这样的时候,高见明开始恨白花花。那个小贱人,把我害得太惨了,我不过摸了一下她的肚皮,就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家都被毁了。职务也被撤了。他再一次揣度:究竟是谁说出去的?他以前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有责任,而今他不这么看,——我从来就没透露过什么,说不定是那小贱人透露的,她家里那么穷,她想找个靠山,她也不想想,你长得再乖,再嫩,我怎么可能把家抛弃呢?男人不管怎样花心,不管怎样对另一个女人海誓山盟,愿意把家抛弃的,毕竟少之又少,正像张大强所说,男人们在外面浪一浪,又会回来的,至于那另一个女人,当成就了男人花心的欲望之后,她就算不得什么了。

高见明觉得自己太亏了。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栽到了一个黄毛丫头的手里。他曾经觉得白花花本份,结果是把她看错了。白花花粉红色的皮肤底下,潜涌着深不可测的祸水!

奇怪的是,白花花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好几天来,母亲都逼她说出一个不字,但她说不出来。她能怎么说呢?难道她能说,见明哥只摸了我,并没睡我。真把这话说出来,不要说别人,就是母亲也不信的!既然肚皮都摸了,没睡,鬼才相信!她本以为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早就烟消云散了,没想到坝上的人早就在传,像炒菜一样翻过去翻过来,都炒糊了!一定是当时有人看见,白花花想,即使没有人看见,天看见了,地看见了,天地都是长眼睛的,它们会以说不清道不明的方式泄漏秘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古话,就是这么来的。不管怎样,白花花觉得自己对不起见明哥,他不过以那么快的速度摸了我一下,却要给妻子下跪,还被撤了职……这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当时不计较,天地也就不当回事,也就不会泄漏出去。

深深的自责,使白花花饮食不思,人很快消瘦下去了。她的母亲贺一秀,同样饮食不思,除了觉得丢人,她还想得更远。那就是白花花的未来。再过些日子,白花花就满二十,二十岁的女子是该找婆家的时候,知道那件事以前,贺一秀还抱着幻想,总觉得女儿这么漂亮这么勤快,又知书达理,孝敬老人,说不准会找个好人家;不是说富裕人家,而是说能够跟女儿般配的男人。现在看来,那真是幻想了,当姑娘的时候就在身体上出过差错的女子,男方是跛子也好瞎子也好,是五十也罢六十也罢,能有人要就不错了,哪有资格去过问般配不般配。想到这里,贺一秀伤心断肠。白花花见不得母亲伤心的样子。母亲的心已经伤得够狠了,都千疮百孔了。首先是父亲的横死,再就是哥哥,现在又轮到她白花花,三个人都吊在母亲的心上,三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抓扯她,折磨她。活了一辈子人,母亲没有一刻安宁的时候。

想到哥哥,白花花才记起二妹带回的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对目前的母亲实在太关键,白花花是选在吃饭的时候说的,母亲听说后,筷子掉到了地上。可也仅此而已。母亲现在最担心的人,不是儿子而是女儿了,儿子能提前出狱当然好,不能提前,时间一到也会放出来的,女儿就不一样了,出了那样的事,她就再也无法从人们的唾液中爬出来了,就再也别想有什么好光景了。担心儿子是一阵子,担心女儿却是一辈子,母亲无法高兴得起来……

七月中旬的一天,白花花又去前河对岸背煤。她故意从学校附近绕,目的是希望碰到高见明。她要亲口对高见明说声对不起。高见明的女儿已参加了升学考试,按照白定玉发过的誓,只要女儿的分数下来,她就要跟高见明断绝关系。随着时间的迫近,高家可以说鸡犬不宁,据高见明邻居传出的话,说是高见明不断给白定玉说好话,每说一次,白定玉就要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高见明怕她歇斯底里,但好话又不能不说,由此,两人弄出的动静就像石头下山,越来越响。白花花觉得这一切祸事都是自己惹出的,她太对不起高见明了。

她来到君坝中学的伙食团屋后。屋后是一大片菜地,学校指派学生自己种的。学生种了菜,又拿钱买自己种的菜吃,就像他们自己打猪草喂猪,又拿钱买猪肉吃。食堂里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是大刀砍在菜板上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出来。白花花想进食堂去找高见明,又不敢去,就挎着背篼在那里捱着。捱了半个来时辰,终于有人出来了。是齐利芬。齐利芬站在一棵槐树底下,腮帮蠕动着,半截煮熟的精瘦肉留在了口外,她的腮帮蠕动几下,那半截肉就不见了。白花花怯生生地叫道,齐姨。齐利芬抬头一望,望到了白花花,腮帮顿时就不动了,眼睛也由于兴奋和好奇发出晶亮的光芒。白花花说,高师傅在吗?齐利芬说在呀,随即闪身不见了,只传出昂扬的声音,见明,快出来,白花花找你。

至少过了十分钟,高见明才脸青面黑地出来了。他站在齐利芬站过的槐树底下,对着白花花喊:请你不要来缠我好不好?我惹不起你!一个女人家的,好坏要点脸嘛!

说完,高见明回了食堂。高见明很愤怒,他觉得白花花是在这节骨眼上故意给他找麻烦,从而也坚定了他认为是白花花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想法。娘的,高见明一边往食堂走一边想,你也不看看我高见明是不是那号人!

他点上一颗烟,觉得人有些时候真是不可思议,白花花那么丑,我当时怎么就……由于瘦了许多,而且瘦得太迅速,白花花的确没以前好看了,她脸上桃花水一样的皮肤,再也没有了。

白花花在菜地里又站了十余分钟。那块菜地是一艘筏子,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飘,而在遥远的陆地上,全世界的目光都在望着她,都在嘲笑她。她希望沉下去,永远也不要起来,因此很用力地踩,很用力地跺,她只不过踩死了两窝白菜,跺死了一只从白菜叶上掉下来的菜青虫。筏子却岿然不动……

她从电站的石梯上摔下去的时候,背篼里还没装煤呢,她正往上爬,不知怎么踩虚了脚,就摔下去了。她不是往后倒,而是朝旁边一扭,飞身扑进了三十米高的深潭里。

要不是挎在肩上的背篼,白花花扎入深潭后就不可能冒起来了。虽然生活在水边,白花花却不会游泳,每到夏季,三条河上都是耍水的姑娘和小伙,他们分成两派,“打南北”,哪一派输了,就溺到水下去憋几分钟。人是被水托起来的,是从水里诞生的,因此在水里就显得特别的自由,特别的少心少肝,男男女女在岸上说不出的话,做不出的动作,在水里就可以说,也可以做了。

白花花很羡慕那群自由的精灵,但她从没下水参与过,她只是坐着岸上,看着嘻哈打笑的姐妹们挂在脖子上和前胸上晶莹剔透的水珠,看着她们怎样猛不丁地给小伙子的眼睛上扑浪,看着小伙子又是怎样故作凶狠地去追她们,吓得她们一片声的尖叫……不会水的人从高处扎下去是很难冒出头来的,何况人们都说电站石壁下的深潭有巫性,说那里面藏着一个魔鬼,人不能动它的一草一木,它却对人的生命贪得无厌,比如那个曾钓起来五十多斤重大鱼的渔夫,去年就在这个深潭里淹死了,他刚把船开进这里,就看见潭中央升起一团红色的光雾,他正在惊诧,船身就遭到那光雾猛烈的攻击,小船顿时樯倾楫摧,砉然瓦解,而他本人,更是踪影全无,过后既没从潭里打捞出他的尸体,也没在下游发现他的尸体。他就这样消失了。在潭中消失的不止他一个。这里几乎每年都要吃人。但白花花沉下去之后,却奇迹般地冒了出来。背篼还在她的肩上,像一只倔强的大手,紧紧地拽住四肌乱拨的白花花。

是电站的师傅把她救起来的。白花花出水的时候,已人事不醒。师傅们把她背到公路上,卖煤的老板认识她,用自己的车将她送到了西浦镇医院。

贺一秀听说女儿掉进了电站底下的深潭,顿时呼天抢地。她以为女儿必死无疑。后来听说女儿没死,被人送到了镇医院,才从地上爬起来,颠颠扑扑地朝镇上赶。

白花花虽然没死,却有多处摔伤。水损人是不损在皮面上的,要损就伤筋动骨。贺一秀看着插着氧气管昏迷不醒的女儿,老泪纵横。你咋这么傻哟,她摸着女儿的手说。她认为女儿不是踩虚脚掉下去的,而是故意扑下去的。她那次打女儿,打得太狠了,这段时间,她也没给过女儿一个好脸色,而且又打过女儿好几次。贺一秀将巴掌扬起来看,她竟然从自己的巴掌上看到了女儿的心!那颗心伤痕累累,隔好一阵才跳一下,有气无力的,像马上就要停止跳动了!她朝医生跪下去,要医生一定救活她的女儿。医生说,救活是肯定的,只是要花一笔钱,你就不要在这里碍事,快些去准备钱吧。

钱?钱是贺一秀一生的宿命!如果有钱,丈夫是不会死的,那次他跟几个伙计各自驾着小船,去县境东北部的樊哙乡收货,樊哙乡山深林密,常有人去收药材、木材等山货,通过惟一的水路运往县城出售。那条水路名叫百里峡,事实上没有一百里,之所以这么叫,是拿它的凶险和老三峡相比。他们收了一些药材,本想立即运到县城去,谁知突降猛雨,河水说涨就涨,在陡立的两山之间冲撞咆哮。伙计们说只有等了,但贺一秀的丈夫不想等。家里等米下锅,他等不起。伙计们劝他,可是劝不住,只好帮忙把他装着货物的船推进了波山浪海。没走多远,船就翻了。水退之后,才在沙地里把他挖出了出来,他是倒立着埋进去的,首先露出的是两条腿,那两条干瘦的腿剑一样刺向天空……儿子染上赌博的恶习,说起来也是因为缺钱花,贺一秀知道儿子的心,他是希望挣到大钱,让母亲和妹妹过了安逸日子,结果他就栽在这上面了。再说女儿,如果家里不是这么穷,当初她就不会接受高见明给的烧白,也就不会弄出后面这么丢丑的事。

贺一秀没有钱,一分也没有,女儿这次去买煤,也是她去跟老板赊的。

可女儿不能不救啊!贺一秀只能去借钱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向谁借呢?想来想去,贺一秀想到了二妹。定喜在她茶馆里惹了事,她不仅没嫌恶,还那么关心定喜,走上百里路去监狱看他,证明二妹是个难得的好人。

贺一秀到了二妹茶馆门前。二妹不认识贺一秀,贺一秀却见过二妹,看见二妹在往暖水瓶里掺开水,就说,二妹,我是定喜他妈……此言一出,二妹紧张得双手发颤,立即将锑壶一搁,就出来把贺一秀推到外面的角落里去。武川正在里面打牌呢!

贺一秀把情况说了,二妹让她在外面等着,自己返身回屋,给贺一秀点出了三千元现金。

那天夜里,二妹给武川他们弄了晚饭吃过,看到几人又二目发直地投入了赌博,便给小工交代了几句,自己静悄悄地去了医院。白花花已经醒过来了,但十分虚弱,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二妹在病房站了几分钟就出来了。贺一秀大概太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便追了出来,拉住二妹,站在医院走廊的拐角处,把女儿和高见明的关系,按照传说的那样毫无保留地给二妹讲了。她之所以要讲这些,是她心里堵得慌:花花都差点死掉了,你高见明却没来医院露过一次面……

此时的高见明,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站在槐树底下对白花花说的那些话,伙食团的人通过有意无意的方式传播出去了。他们的认识跟贺一秀一样:白花花落水,并不是踩虚了脚,而是她的主动选择。这是高见明那几句话逼的。一个男人,把女人逼到自杀的路上去,这不是男人的本事,这是男人的无耻,也是男人的无能。不要说别人这么看,就连白定玉也是这么看,有天她对高见明说:高见明,前些日我虽然要死要活地跟你离,其实我还是舍不得这个家的,现在看来,我不敢跟你守在一起了,你对我无情无义,对白花花也那么无情无义,你不配做男人!再过几天女儿的成绩就下来了,不管她考得如何,我都是要走人的,你要是不愿意带她,我带。白定玉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翘着嘴角,眼睛斜斜的。她把高见明都鄙夷到骨髓里去了。

高见明没回话。他惟一的感觉就是冤,越觉得冤,就越恨白花花。她觉得白花花跟她的劳改犯哥哥一样,都是不要脸也不要命的货色。要死,死给谁看呢?不就是逼我吗!

更大的冤屈还在后面。没过两天,半岛人都在传白定喜的一句话:我出狱的时候,就是我被判死刑的时候。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白定喜说的,没有人去考证,但大家都说是白定喜听到妹妹的事情后说出这句话来的。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白定喜以后要杀了高见明。

高见明吓得浑身瘫软。白定喜连武川也敢砍,还有谁不敢砍?就算他不被提前释放,也只有不到九年就出狱了,那时候高见明只有四十六七岁!

当人们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一天结束自己的生命,哪怕还有半年光景,也会活得兴兴头头,一旦知道了,不要说九年,十九年也嫌不够。上班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高见明都掐算着日子。他的脑子里像吹刮着飓风,那股飓风哗哗啦啦地掀动着日历,掀得那么快,一晃就掀完了。他在那本日历的尽头闻到了自己的血腥,看到了自己的尸骨……

高见明真想找个无人的荒野,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他觉得自己太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