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小不能上班,但她渴望有固定的收入。只有固定收入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既然单位明确表态暂时不需要她,要拿到固定收入,只有让朱耳出马了。而今三十四岁的朱耳,从未上过班,可并不是没人要他。前几年,好几家单位都找上门来,请朱耳出山,朱耳都一口回绝了。朱耳生来就是为了画画的。他必须画画。一个有艺术天赋的人,需要的是身心的自由。那时候,朱耳有回绝的资本,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朱耳有不可估量的前程,易小小更是相信他不久的将来就会闹出动静。搞艺术的人,名声就是财富,而且,名声总是比财富先到。易小小就等着这一天。她有时甚至梦想:一觉醒来,满世界都在传颂丈夫的名字,订画的单子雪片般飞来,他们的钱也雪片般飞来……可她到底失望了,好几年过去,朱耳还是朱耳,一个没有任何响动的自由画家,此外,他什么也不是!连他前几年造出的那点名声,也无可挽回地暗微了,没有人再想得起他了。什么也不是的朱耳,惟一的出路就是去上班,去拿饿也饿不死养也养不肥的固定工资。
作出这种选择,于易小小是痛苦的。这无疑宣告了朱耳再也不可能像华子一样有钱,她易小小再也不可能成为富婆。可是,春节一过,那幅画卖得的一千多元钱,就用光了,她又要面临油完了米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之类琐碎而现实的烦恼。她已经深刻地领教了这种烦恼的威力,不想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初四这天晚上,老母亲和孩子睡下之后,易小小从卧室里来到客厅。朱耳正在作画。他总是等家人睡下之后在客厅里作画。他没发现妻子站在他的背后。他矮小的身子比桌面高不了多少。易小小看着他疲惫的背影,一种强大的母性使她浑身颤栗。他可是我的丈夫啊!易小小想,他过得真不容易啊,他虽然淡化生活的艰辛,但是,他心里的痛苦易小小是摸得着的,她甚至能闻到丈夫心里因为痛苦带来的腥味。他的痛苦不是物质赋予的,而是精神上的折磨。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在艺术上总也不能突破,从更大的范围来看,他还是像五年前乃至十年前一样默默无闻,而与他同时代的人,包括他在美院的同学,都人模人样地立足画坛,搞美展,开讲座,当评委,甚至受邀出访国外了。这种比照,轻者杀灭一个人的信心,重者杀灭他的天才,哪怕是非凡的天才。行走在艺术之路上的人,追求名声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长久地没有名声,这个人的生命就自行萎顿了——只有极少数的大天才方能在默默无闻中依然坚挺。易小小懂得这些,因为她曾经是朱耳的学生,曾经在艺术之路上行走过。
正因为如此,她长时间地站在丈夫的身后,不敢惊扰他,更不敢把她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谁让我嫁了他呢,就让他画吧,如他所说,再坚持一下吧……”
在这关键时刻,又是朱耳自己坏了事。大概有了什么美妙的构思,他竟扔了笔,兴奋得直搓手,还轻轻地哼起了曲儿!
这种不合时宜的高兴劲儿,使他身后的女人厌恶。天啦,你高兴什么呢?就算你有了美妙的构思,你的构思能够挽救我们濒临崩溃的生活吗!
“我劝你不要画了,”易小小终于说。
朱耳吓了一跳,但没听清妻子说什么。他转过身,情不自禁地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拉到画布前,正要解释他高兴的缘由,就看到了妻子挂着冰霜的脸。除夕夜妻子那句鄙薄的话,铁钉一样扎入他的脑髓。他脸上的兴奋像用脏了的手套,被脱下来扔到了墙角。
“小小,还没睡?”
“睡得着吗?”
朱耳又陷入了无言的尴尬。
易小小悲哀地想:他怎么变成这样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哪怕明天就揭不开锅,他也会说出地动山摇的话来,彻底溶化易小小心中的顾虑,正因为如此,易小小才说,她的信心是建立在他的信心之上的。他说那些地动山摇的话,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在平静的心境下表现出的坚定的力量。可现在他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连他习惯的黑色幽默,也不见影儿了。
悲哀是短暂的,当易小小确认朱耳不可能成名,也不可能发家的时候,她就冷静下来。她说:“朱耳,你看人家都上班了,拿钱了,可是我们……”
“……如果还有人要我,”朱耳艰难地说,“我也去上班。”
他的脸上涌起一丝悲壮。他以为妻子多多少少会说两句阻拦的话,可是易小小没有,只是忧心忡忡地说:“那些单位要你,不是让你去当画家,而是搞广告策划,世道一日一变,前两年你是抢手货,现在不一样了。去年一年,广告策划公司像春草一样疯长,广东、上海的策划人员大批地涌进了这座城市,更何况本地的……华子公司……”提到华子,易小小把眼皮翻上去,快速地、意味深长地轮了朱耳一眼,才继续说,“华子公司的名气越来越大,半年前,他们为外地进来的一种酒做了幅广告,顿时让那酒销路大畅。酒的名字叫‘一口醇’,华子画了个颈儿略微向下倾斜的酒瓶,瓶里伸出一只女人的手,削葱般的指尖上滴下琼浆玉液,下面一行字:‘名酒一口醇,滴滴都是情。’……酒被人抢购回家,华子的名声也被人抢购回家,让他的生意十分火爆。府南河、西区和金沙遗址周边林立的广告牌,都是华子公司搞出来的……你去找单位,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朱耳收了笔,把未干的画布胡乱地卷起来,淡淡地说:“试试吧。”
次日,朱耳就去找单位。以前找过他的单位,他都去了,可正如易小小所言,那些单位的广告业务,有两家被外地人承包了,更多的则是被华子公司控制了。他们已经不需要朱耳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朱耳还有画家的从容,晚上回来,他的脸上就挂着窝囊的苦笑。
易小小一看,根本用不着问朱耳这一天的遭遇,而是说:“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单位试试,听人说,我们单位正需要一个广告策划员。”
朱耳默默地吃完了饭,就进屋睡下了。这天晚上,他破天荒没有看书,没有练字,也没有画画。
第二天上午十点,易小小带着朱耳坐到了S集团公司董事长办公室。董事长姓舒,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茂密的头发,浓黑的眉毛,光洁的面皮,挺直的鼻梁,粗大舒展的骨节,颀长有力的双腿,总之,是一个少见的漂亮男人。易小小亲热地喊了一声:“董事长。”这种亲热的口吻,明显是有求于人的时候装出来的,这让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朱耳很心酸。舒董事长从文件上抬起头来,笑了笑,又带着疑问的目光看了看身材矮小的朱耳。易小小说:“董事长,我饭都吃不起了,你得为我想想办法呀。”董事长咧了咧嘴,露出坚固整齐的白牙,笑着说:“别人这么说我还相信,你易小小说我就不信了,你屋头藏着一个大画家,随便涂一笔就够你穿金戴银了,谁不知道?”这一句话,彻底击垮了朱耳灵魂的高傲。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边的妻子。易小小既没穿金,也没戴银,一件大红的防寒服,是好几年前添制的,肩头已经发毛,瘦小的脖子,光溜溜地从领子里伸出来。易小小所受的创伤,一点也不比朱耳轻,只不过是另一个层面的。如果不是在董事长面前,她一定哭了。泪水已浸透了她的眼眶,甚至浸透了她脸上的皮肤,但没流出来。她沉默了半分钟,忧伤了半分钟,又把笑意挂在嘴角了。
她说:“董事长,这就是我老公啊,我带他来,就是想在你手下谋个事情的。”董事长的目光狠劲地盯了朱耳一眼,疑心、小视、嘲笑等等意思,都在眼光里表明了。朱耳实在太不像个画家了,画家都是长发披肩的,可朱耳剪着平头,而且那么矮小,脸仿佛还有些浮肿。朱耳更像一个旧式的车夫。董事长站起来,跟朱耳握手,同时说:“久闻大名。”眼光却盯向别处。董事长的身坯那么高大,脸部那么刚强,可他的手却软得流水。
握过了手,董事长请易小小夫妇坐,易小小夫妇都没有坐,易小小说:“董事长你下个话吧,我听说公司需要一个广告策划员,我老公别的不行,写写画画还是行的。”言毕,以火热的期待的目光看着重新坐回到圈椅里的董事长。被生活逼急了的人,在掌管生杀予夺之权的人面前,往往就有这样的目光。董事长没有再笑,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承包给人家了,华子公司听说过吗?我们公司的广告策划,全部承包给华子公司了。”易小小道:“华子公司的老板还是他的学生呢。”她以装出来的欣赏看了丈夫一眼。董事长那句带着渺视意味的“久闻大名”,毕竟给了她一些胆量。听罢易小小的话,董事长“唔”了一声。在他看来,学生跟老师之间的关系,根本就不能成其为关系,退一步说,即使算一种关系,又能说明什么呢?
接下来,不管易小小怎样牺牲掉自己的尊严,把自己生活上的艰辛格外渲染,不管她怎样撕下面皮,声明她的老公在整座城市是一等的高手,舒董事长都淡淡地重复那句话:华子公司已经承包了。说到后来,他连重复的兴致也没有了,只低头看他没有看完的文件。
回家的路上,易小小依然走在前面,朱耳跟在后面。朱耳发现,妻子光溜溜的脖子更加细瘦了,而且,她的背影竟有了苍老的形态。
易小小没有哭,一直没哭。她的眼泪已被烧干了。
又过了几天,除了学校,城里的所有单位差不多都上班了。一旦上班,大大小小的单位就是旋转起来的机器,转动的速度和力量拒绝任何物体的靠近,加入更不可能。易小小几乎绝望了。她几次想让朱耳去找华子,也就是去给华子打工,可几次都没把话说出口。也说不清为什么,她越来越不愿意在朱耳面前提到华子的名字了……
这些天,朱耳一直没有看书,也没有作画。他的眉宇间堆拥着难以言说的表情。只有夜深人静,家里人——包括易小小——也都睡下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安详的沉思才会浮上他的额角。
正月十二这天夜里,朱耳把自己平时选出来的作品细心地包扎起来,在客厅里一直坐到天明。没等老母亲和妻子起床,他就把画夹在腋下,出门去了。
黄昏时分,朱耳几乎是带着狂喜的心情进了屋。他的一幅画卖出去了,卖了整整四千元!
他没有立即宣布这一喜讯,而是等母亲和儿子都睡了,才单独给妻子说。他想让妻子体会这难得的幸福。
他万万没想到易小小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我还以为你找事去了。”
“我的画不是卖了四千元吗?”
易小小嘴一撇:“四千元算啥,听说华子手下的小工每月也要收入四千元。”
很明显,事情在朱耳的不知不觉中起着根本性的变化。易小小再不是以前那个追求简单生活的易小小了,四千元钱,对朱耳是一个大数目,可它根本就不能给易小小提供任何幸福的保证。正如易小小所说,华子公司的小工每月就要收入四千元。由于此,四千元钱显得多么可怜!如果朱耳每月能卖出一幅价值四千元的画,也便罢了,可是朱耳办得到吗?今天卖出的这幅,也是碰巧遇到了一个台商,那位台商喜欢朱耳凝重的画风,肯出四千元人民币买一幅,朱耳根本没有讲价,就迫不及待地卖给他了——如今的朱耳,哪敢为自己的画讲价啊,哪怕那台商只出四百元,他恐怕也会出手的。今天有这好事,以后还有这样的好事吗?而且,听易小小的口气,即使他每月收入四千元,也不过相当于华子手下的小工!华子本人收入多少?至少上万,甚至好几万,这还用说吗?
易小小是要朱耳跟华子比!
不过易小小也觉得自己的话太伤丈夫的自尊了,因此她说:“在财富方面,我说不上有什么野心。我也不是让你跟华子比。我知道你越来越不喜欢华子这个学生,因为他背叛了艺术精神,满脑子的媚俗,满脑子的金钱。可是……可是……没有钱哪行啊,我们的日子,你跟我是一起在过,你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别的人家,春节都请了孩子的老师吃饭,就我们没请,不是不想请,请不起啊。我是希望你有个固定些的收入,工资低点儿无所谓,关键是每到月尾能让我有个想头。”
朱耳茫然地说:“明白了。”又说:“我听你的。”
话虽好说,可是固定收入到哪里去找呢?
正在朱耳一筹莫展之际,城里一所中学在报纸上打出了招聘启事。招聘的对象,恰恰是美术教师。
朱耳前去应聘。学校临时设置的招聘办公室里,应聘者挤了一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朱耳坐在角落里,等所有的应聘者都面试过了,而且都填过表离开了,他才走到考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