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耳给妻子讲覆水难收的故事。朱耳说,汉代有个朱买臣,是我的本家,初时家贫,妻子嫌弃他,跟他离异了,后来,朱买臣富了贵了,妻又求合,朱买臣取一盆水倾泼于地,令妻收取。朱耳对妻子说,这个故事,现代汉语成语词典上就有,你可以查,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你再责怪我穷,我就去把老祖先的盆子借来用一用。
妻子摇一摇头,笑道:“要是朱买臣愿意把盆子借给你,证明你还有富贵的可能……唉,恐怕没有那一天了。”
这话说到了朱耳的痛处。他不求贵,但他需要钱;妻子也是这个意思,她从来没要求朱耳当官,只想他发财,甚至也没奢望他发大财,只要生活无忧,儿子上学不愁,也就满足了。但是,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要求,朱耳也不能满足,让她整天愁眉苦脸,作男人的,窝囊!
朱耳蹲在妻的面前,拿起她冰凉的小手,望着她说:“亲爱的,你要相信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相信你的话?”妻子说着,走进里屋,拿出两张钞票来,在朱耳眼前抖了抖,凄惶地说:“虽然相信你,但眼下就只有这些钱了,油完了,米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昨天幼儿园发通知,征求家长的意见,是不是还订做一套校服,虽名为征求意见,实际上是让你作好拿钱的心理准备。我再相信你,可这日子怎么过呀?”
说完,妻子进了卧室,再没出来。
朱耳一直蹲在地上,直到双腿麻木,才扶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
妻子一定在流泪,这是不需要去验证的。妻子从小就很坚强,据她爸说,她十四岁那年得了急性阑尾炎,快穿孔才送进医院,可她一声也没吭过。妻是嫁给朱耳之后才会哭的。妻子名叫易小小,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这么好听的名字,真不该让她哭。
他们俩是上世纪末结的婚。恋爱的时候,易小小从没过问朱耳的财产,直到两人冒着风雨去办理结婚手续,她躲在他的伞下,才怯生生地问道:“你有多少存款?”朱耳说负四百。读书的时候,在人家那里借了钱,满以为毕业后能够立即就能还清,结果,五年的流浪,一分钱没挣到,所以至今还有四百块拖欠着。易小小怪他为什么不早说,否则,她早就帮他还了。她的家境说不上好,但还不至于欠账,可是她理解欠账的苦恼,她读中学的时候,寝室一个同学家穷,总是欠账,见了债主,大老远就笑脸相迎。她对朱耳说,我知道欠账的滋味不好受,朱耳说是不好受,心里竟有些酸楚。把结婚手续办下来后,易小小从自己一千元的存款中取出一半,让朱耳还了。
朱耳当了十多年的欠债户,结了婚,不仅让他拥有一个妻子,还结束了一段历史。由此,他深深地感谢婚姻。那时候,他们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们有这个理由。易小小在一家大型企业自办的有线电视台当新闻播音员,朱耳虽没有正式职业,但他在本地已是名声很响的画家,谁都认为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前程,熟悉他的朋友,常把凡·高的画飙升到多少千万一幅的消息告诉他。一年之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儿子把粗莽的哭声洒在初秋的上午,艳丽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布着淡淡血丝的脸上。易小小睡在儿子旁边,朱耳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人看着那个陌生的家伙,情不自禁地抿嘴而笑。他们都觉得儿子是未来生活的预言。哭了几声就咬手指头的儿子,那么恬静,那么满足,他们自然没有不能过上幸福生活的道理。
谁都会这样想的,当他们年轻的时候。那时,朱耳二十八岁,易小小刚满二十二,在易小小这样的年纪,主要的精力,不是用来过眼下的生活,而是勾画明天。幸福是一种想像,五彩斑斓,又飘忽不定。在想像和愿望中——而不是在切切实实的生活细节中——易小小到底需要什么才会得到满足,自己也没法取得一致的意见。当她由二十二岁变成二十七岁,儿子也进了幼儿园中班,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已经不是善于想像的年纪了,因此,幸福就从她身边溜走了。更何况,现实的困难是那么尖锐,使她每时每刻都缺乏安全感。她从里屋拿出的两百元钱——为保险起见,她把钱放在自己装卫生巾的盒子里——的确是他们所有的资产,米完了,油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还要订做校服,等等等等,全是事实,因此,易小小有愁的理由,也有哭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了!半年前,易小小所在企业的电视台取消了,一时没有合适的位置,她便顺理成章地下了岗,闲置在家。没有来源,又无存款,易小小怎么不哭?
朱耳觉得自己太可恨了:我怎么有脸面给她讲覆水难收的故事?
他走进卧室,发现易小小果然在哭。“你总得想想办法呀!”易小小边哭边说。
朱耳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再坚持一下行吗?我……”
“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易小小突然狂怒地打断他。
朱耳猝不及防,猛然坐正。当易小小响亮地哭起来之后,他才说:“别哭,妈听见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在这个家里,我哭穷的权利也没有吗?”
朱耳无言以对。
沉默下来的朱耳,往往就显得很可怜。他额头上的皱纹很多,每相隔半厘米就横着一条,看上去,整颗额头像老山区的梯田。
“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易小小说。她是不忍心看朱耳那一副可怜的样子才想到说话的。“我梦见以前的老朋友来了,我对他们说,你们看电视,我去买菜。走到菜市场,发现身上仅有两角钱。我无奈地走了出来,在街上溜达,不敢回家去。我知道朋友们在等着我,但是,连请他们吃饭的钱也没有,我无脸见人啊!我就这样走啊走啊,走出了这座城市,到了荒郊野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的家丢了!我坐在一条野溪旁边,看一只鸟一会儿飞上山毛榉的枝桠,一会儿又贴着溪水飞过,它那么无忧无虑,一定是不缺钱花的。我要是那只鸟该有多好,因为我知道鸟不需要钱,它们用山上的野果招待朋友,而我不是鸟,是人,在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中,只有人才用钱,可我没有钱,就不能招待朋友了,也就不是人了。眼看天就要黑下来,我想回家,可是,家在哪里?我已经没有家了!我站起身来,到处乱撞,我还听到你在喊我,可你的喊声缥缈不定,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我觉得永远也见不着你了,恐惧得憋不过气来……”
类似的梦,近来朱耳也常做,只是他一直没敢给易小小说。一种惆惆怅怅的气氛把朱耳缠起来了。是呀,总得找条活路吧!
好一阵沉默之后,他这样安慰妻子:“不要怕,天塌下来有朱长子顶着。”
易小小什么也没说,让朱耳站起来,她站到朱耳后面去,和朱耳背抵背。她比朱耳还高三公分。
如果朱耳坚持他一贯的作风,凡事黑色幽默一下,易小小决不会发那么大的火。遗憾的是,自从他听了易小小的梦,并且易小小跟他比了高矮之后,他就幽默不起来了。他变得认真了,他搂着易小小的肩头说:“小小,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易小小感动了。任何女人听到这样的承诺都会感动。幸福降临之前,女人依靠男人的承诺而生活。明白了这个道理,有的男人就无休无止地做出承诺,直到让女人人老珠黄,自觉地不再企求什么。可是朱耳太认真了,他是真希望给易小小幸福的。易小小把头埋在朱耳的怀里,畅畅快快的流泪了。朱耳说,别哭,我会给你幸福,我一定要给你幸福。最后一句,他是咬牙切齿地说出的,他在跟自己较劲,下着最坚实的决心,可在易小小听来,就不对路了。幸福怎么能咬牙切齿地给我呀?她把脸抬起来。她的脸很美,有一种古典的神韵,但决不因其古典而坏了生动;此时,她的脸上弥漫着柔婉之气,惹人怜爱。她以同样认真的口气问道:“你会给我幸福吗?”
“一定!”
“什么时候?”
这可把朱耳问住了。按他以前的德性,他会说,幸福也许明天就来了,也许永远不会来。如果他这样说,易小小是不会计较的,因为这时候的她基本上已经懂得,幸福只不过是一种想像,可以说它压根与现实无缘,也可以说它无时无刻不浸泡了你的生活。这么理解,米完了,油完了,儿子的运动鞋破了等等现实的窘迫,就可以暂时忘却。可是朱耳的智力衰退了,因此许久也回答不出。
易小小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额头,越看越觉得荒凉。她甚至能感觉到从朱耳额头上吹来的风,连那风也带着一副穷相。她感到恐惧。天啦,这么荒凉的土地,能给予我什么幸福呢?
此时,朱耳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女人不仅是感觉的,也是物质的,如果没有钱,他能让易小小幸福吗?既然钱才能带给妻子幸福,他就不得不思忖自己挣钱的能力。想到这一点,朱耳就犯愁了。他觉得自己真是低能儿啊,那么多人都能挣钱,都能养家糊口,报纸上到处打的广告是“告别公寓时代,享受别墅一派”,这证明许多人不仅发了财,还发了大财,可自己怎么就不行呢?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买早报,报纸五角钱一份,他却掏出一大把钱,全是百元钞。朱耳很羡慕地看着那个人,直到那人拿了报纸,走出很远。他暗暗祝那人永远有钱用,永远不会为钱的事情烦恼,永远不在钱的问题上跟妻子黑色幽默。总之,他希望那人幸福。可他自己不幸福,因为很长时间以来,他的画没有卖出去一幅。他没有钱。
夫妻俩沉默一阵,朱耳的思绪脱离了易小小指引的道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们所居住的社区之外,是闻名整座城市的餐饮一条街。以前只有零星的一两家饮食店,最近才形成规模。自从形成规模之后,就多了一道凄凉的风景:店主为招徕顾客,在自家店门前安排一个身着礼物的引车员,见前方车来,引车员就一只手曲拐,一只手平伸,指向自家店门的方向。在外面吃饭的人毕竟是少数,到你家店子里来吃的必定少之又少,因此,他们的工作很难获得成就感,那些车以风快的速度,绝尘而去……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普普通通的职业。可朱耳不这么看,他觉得引车员跟那些在包间里为人斟酒的小姐一样,在被可怕地物化。他一直在构思一幅画,并希望这幅画能够完整地表达他的意思。这时候,他就想到了那幅画,如果照实画来,就显得太一般了,他觉得,应该把引车员画成物身人面,或者倒置,画成物面人身,可是,这不仅平庸,而且刻薄。刻薄不是艺术。更何况,在这幅画的主题中,他所同情的对象正是引车员。那么,就只画引车员的头和手,而不画身子,在他们的眼睛里展示人类的生活,把他们的手画成两片胀满欲望的树叶。这些想法都很幼稚,说不上什么新颖……
易小小终于忍耐不住,问道:“想什么?”
她至少以为朱耳正在思谋挣钱的方法,思谋怎样度过眼下的难关,可是朱耳竟然在构思那幅该死的画。凭经验,他的画不仅不能挣钱,许多时候还要倒贴!易小小的愤怒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她冷静地听完了朱耳对那幅画设计出的七种方案后,问道:“你很同情引车员是吗?”
朱耳说:“不仅是同情。我觉得,这应该是一种寓言。”
“我倒有一种构思,”易小小说,“在他的胸前,画一个巨大的口袋,他的整个身体都可以装在这只口袋里。”
“有趣味!”
“当然有趣味。他不是被物化了吗,就画一只大口袋让他装钱,让钱把他累死,淹死!累死了淹死了,你就更有资格同情他了。”
朱耳懂她的意思了,顿时陷入无以自拔的苦恼之中。
“人家当引车员,每月还可以挣千儿八百,你呢?你如果想画悲剧角色,就照自己的脸谱画好了!”
易小小这尖锐的牢骚,朱耳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太过认真惹出来的,他以为是自己不够认真才让妻子这般愤怒,因此他郑重其事地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再坚持一下……”
这句话把易小小彻底激怒了,她眉毛一扬,叫道:“坚持?你要我坚持到什么时候?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易小小说到这里,有了片刻的停顿。易小小之所以停顿,是希望朱耳马上插入进去,表白道:快了,我敢保证,这个月尾就会好转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可是朱耳摸不准她的心思,一句话也没说。易小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你知道无病(他们的儿子名叫朱无病)上学时我去哪儿借的钱,啊?”朱耳回答不出。易小小双唇一咧,泪水滂沱而出,“你,这个,无用的,东西,我是到,华子那里借的钱啊,华子那里啊……”她扑在床上,整个身子都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