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轻骑遂,大雪满弓刀。
纳实在话未说完。
买大喜就猛地啪地上啐了一口,愤然道:“熊,还追哩,人要跑,连屁也不放一个,啥轻骑,开上飞机也撵不上哩。”
丁玉莲扫兴地:“你懂个啥,就知道一碗吃不饱了吃两碗。”
买大喜冷笑着:“知道一碗吃不饱了吃两碗也不错哩,恐怕连这个理也还有人弄球不明白哩。”
纳实在一听警觉地抬起了头望了望买大喜。
买大喜充满故意地目光瞪着纳实在。
两人在黑暗的灯光下较着劲互相敌视着。
丁玉莲见二人如此模样,便恼怒地抓起笤帚疙瘩,呼呼地扫起了炕。
丁玉莲:“走走走,赶紧滚吧,我瞌睡上来了,从哪来的都滚到哪里去吧。”
雪的世界。
[丁玉莲的歌声在雪夜上空回响:
亲亲热热说下的话呀,
不要忘呀,
实实么落落的记下。
哎,你不要忘呀,
实实么落落的记下。
我的阿哥呀,我的尕妹呀,
哥呀,妹呀,
你不要忘呀,
实实么落落的记下。]
33.饲养场。
几个车把式各自套着自己的车。
买大喜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用长鞭指挥着牲口。
牲口听话的各就各位。
车把式们吆喝着把大车赶出了号子。
跟车的农工们嬉闹着爬上了大车。
买大喜慢吞吞地套好车,他警觉地环视了下四周,见院中只有纳实在一个人,便蹭上了院墙。
买大喜向远处张望着。
院墙外人声嘈杂,人们忙着翻粪。
买大喜从墙上跳下来,他迅速地走到一堆干草旁,从里面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弯腰塞在了车盘下的网兜中,然后立起身,没事人似的抖落身上草沫。
他提起鞭杆,驰动了大车。
纳实在不失时机地跳上了大车。
粪堆上冒着热气。
买大喜把车倒好。
他放下鞭子,圈好芨芨草编的圈子,随后跳下车,跑到墙角下摆弄起鞭子。
纳实在见对方如此模样,便朝手心啐了口唾沫,扬起四股叉,挥臂独自装起了车。
车装满了。
纳实在把四股叉别在了粪上,一蹦跳上了车辕。
他晃着双腿。
买大喜这时提着个鞭子凑了过来,他寻视挑剔地扫了车厢两眼:“到后头去,车辕太重了。”
纳实在听言端坐未动,他在买大喜脸上审视良久,便宽容地一笑后跳下了车。
34.田野上。
山脚下又竖起了旋风柱。
云消雪融。
只有背阳的沟坎残雪点点。
坦荡无垠的西北高原又恢复了往昔的粗犷。
买大喜驾的三匹瘦马拉的车在奔驰。
乡间小道上尘土飞扬。
田野之中,一堆堆粪土犹如坟堆似的纵横排列着。
纳实在在马车上卸粪。
卸完最后一锹人还没站稳,立在一边观望的买大喜长鞭一挥,大车猛地向前窜去。
纳实在失去了重心,一下跌在了刚卸去的粪堆上。
纳实在敞胸露怀地装着车。
买大喜蹲在墙角下磕着鞋子。
太阳西斜。
粪场前已空无一人。
纳实在还在拼命装车。
郝队长:“实在,收工了。”
纳实在诡异地望着买大喜一眼:“我还没干够瘾呢。”
太阳沿山边了,天空晴彻蓝亮。
山峦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
天空中麻雀追逐嬉戏着,落在干枯的孤树上鼓噪不停。
35.土路上。
纳实在兴致勃勃地坐在车栏上。
买大喜佝偻着身子,闷闷不乐地听任牲口踱步。
孤寂的土路。
大车缓缓走着,车套环丁雴碰响。
淡紫色的雾霭慢慢地交汇着。
36.丁玉莲家。
纳实在向丁玉莲家走着。
他推门进去。
屋内水汽腾腾。
买大喜搂着花花,神态恍惚地蹲在地上玩着。
室内空气沉郁而缺乏生机。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明一灭的闪烁着。
正在锅台边忙碌的丁玉莲见纳实在进来,忙从土柜子中端出一碗夹合饭和一碟咸菜放在土台上。
纳实在坐在土凳上,不自然地看着丁玉莲。
丁玉莲却用手抹了两下筷子,嫣然一笑,把筷子递给了他。
花花不懂事地笑着。
纳实在局促不安地吃着饭。
丁玉莲忙着自己的活计。
买大喜一付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沉郁着。
忽然他开口唱了起来。
一首哀婉情浓的歌:
羊肚子(那个)毛巾(哟)水中漂,
唱上(那个)小曲子(哟)解心焦。
一根子(那个)干草(哟)顶不住个门,
我拿上个好心思(哟)也为不下个人。
大红果子(呀)香(哟)水的梨。
我不晓得在哪达儿难为过你。
唱着,唱着,买大喜禁不住长嘘一声。
他怅然若失地望了望丁玉莲。
他忽然伏在花花耳边上嘀咕了点什么。
花花拍着小手大声地喊了起来:“妈唱,妈也唱。”
丁玉莲在头上拢了下,靠在墙上,扑哧一笑,吐出来一首花儿:
羊肚子(那个)毛巾水上漂,
你不会唱曲子(呀)我给你教。
三十三颗荞麦(呀)九十九道枝。
二妹子再好是人家的人。
芝麻(那个)胡麻出个好油,
嫁不下个好汉子我也要维朋友。
纳实在默默地吃着。
[纳实在的男中音:
他俩的花儿,一唱一和,有说不出的弦外之音。蓦地我感觉到在这简陋的土房子之中和这昏暗闪烁不定的油灯下,我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
纳实在无声地推下饭碗,站起了身。
纳实在:“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哩。”
丁玉莲(意外地):“大晚上,有啥事。”
她眼中闪着热烈的泪光盯着纳实在。
纳实在却躲闪似的垂着头,抬脚出了门。
半轮冷月裹在云层中闪着惨淡的光。
四周一片灰黑,村中一片沉寂。
纳实在拐过墙角,他停下身来向丁玉莲家这边望着。
不久,买大喜也出来了。
他粗重地干咳着一声,模糊的身躯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35.村外土路上。
阳光淡淡地洒在大地上
村外土路上车轮发出单调的吱嘎声。
纳实在坐在后梢上。
他正埋头想着什么,忽然鞭梢甩了过来,恰好抽在了他的脸上。
纳实在捂着被抽的火辣的脸回身望去。
买大喜却无事人似的端坐车辕,专心致志地目视前方。
纳实在顺手抽下四股叉,横在了面前。
果然不久,鞭梢就又甩了过来。纳实在忙用叉一挡,鞭梢狠狠地抽在了钢叉尖上。
纳实在回身望去,买大喜正好也用诡异的目光觑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遇。
良久,买大喜才无言地垂下眼帘。
36.饲养场粪堆前。
纳实在挥臂装着大车。
买大喜却手握长鞭不住地督促:“快装,你这狗头别腰来腿不来的。”
纳实在忍着火气装车,但在无名辱骂下终于忍不住了。
纳实在猛地停住,气呼呼地顶撞道:“你鞋底子冒烟别觉不着,嫌慢了你自己来装,无事生非,老子跟了你几天车,你动过一把没有?”
买大喜(意外地):“啥,你驴日的还敢犟。”
他向前跨了几步,一副咄咄逼人的姿势:“你说啥,你这灰熊不干谁干?”
纳实在干脆扔掉四股叉:“我今天就是不干,你比谁日能是不是,光赶个车老子也行哩。”
买大喜气的满嘴吐着白沫:“熊。你驴日的嘴这么硬,告诉你,我今天不放了你的血,你是我爹。”
此时的买大喜好像一头充足了气的犍牛。
他扔掉手中的鞭子猛扑过来,劈手抓住纳实在的棉袄,一把抡了起来,旋转着然后鼓足劲将纳实在扔了出去。
纳实在被重重地摔在了粪堆上,他喘着气爬了起来,猛地抓起地上的四股叉向买大喜冲过去。
买大喜愣住了。
他见钢叉飞来,赶忙闪开身。
钢叉戳在了墙上又崩落下来。
纳实在一猛子窜了过来,抓起钢叉又向买大喜抡去。
买大喜这才醒过神来,赶忙抓住叉把,但稍一迟疑,肚子上就挨了纳实在一脚。
买大喜痛的哎哟,大叫着弯下了腰,他大张着手,狠劲地向纳实在抱了过来。
突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我看你驴日的今天能咋样……”
郝队长背着双手站在旁边,他严厉的目光瞪着买大喜:“我看你狗头今天能咋样!”
这时农工们也围了上来,但谁也不动手,只是打着哈哈:
“一人一下两顶了,算啦。”
“玩两下就行了,你们两人是吃饱了撑的么。”
买大喜鼻孔冒着粗气,他有点不甘心地瞪着纳实在使劲地拽着叉,纳实在也不示弱地敌视着对方,但他却趁机放开了手。
买大喜趔趄了一下,忙站好。
他正了正神,咬牙把钢叉抛向远处空中。
钢叉划了个弧落在了远处的干沟中。
一位农工捡起了纳实在落在地上的帽子,拍了拍土替纳实在按在了头上。
丁玉莲默默地背着人群向沟中走去。
这边,郝队长正单独和中年汉子商量着什么。
中年汉子一边不住地捂着手,一边忙不迭地后退着。
买大喜挥着钢叉愤然装着车。
他装满车顾自驰去同时抛下一句话:
“熊,谁也不要,老子一个人干挣不死。”
丁玉莲把钢叉递给纳实在,同时关切地低语:“看你扣子都掉了,下工我给你钉上。”
纳实在微颤着手接过钢叉,眼中闪烁着动情的光。
37.丁玉莲。
家门推开了,进来的是纳实在。
丁玉莲跳下炕来,她用一根木棍顶上门。
丁玉莲在衣襟上抹了两下手,柔声地:“来,我看这驴骨头把你打成咋样了。”
纳实在的脸上突兀着一道醒目的鞭痕。
丁玉莲伸长手抚摸着,她嘟着的嘴唇抖了两下,颤声道:“这东西心真狠呀。”
纳实在怔怔地听任丁玉莲在他脸上抚着。
他热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马缨花一双漂亮的眸子。
许久,纳实在才坐在了土凳上。
丁玉莲拢了下头发,盛着饭。
纳实在(没头没脑地):“你们挺好的么。”
丁玉莲满面绯红地将饭递到纳实在手中:“好个屁,那家伙是个没起色的东西。”
她翻身坐在炕沿上,拿起针线活干了起来。
室内忽然变得沉默起来。
良久,丁玉莲猛地抬起头来,两只瞳孔闪烁着热烈的光芒没头没脑地说:“你,你倒像是咱们的人哩。”
纳实在听着,他热烈的望着丁玉莲。
丁玉莲从箩筐中抽出一根布绳来扔给纳实在:“你呀,连绳子都没有一根哩。”
纳实在:“你知道的真多,可我却一点也不知道你的事。哎,我问你,花花的爸是谁?”
土台上放着一碟咸菜,盆中盖着半盆调和饭。
纳实在盛了一碗坐在土凳上慢慢地吃着。
两人谁也不说话,听任时光流逝着。
沉寂,许久的沉寂。
只有丁玉莲拍小孩的声响。
丁玉莲忽然用一种幽凄的嗓子唱出了一首凄恻哀婉的民歌,那轻悠的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
金山(么)银山(哟)山对(着)山。
层层(哟)叠叠(的是)宝山。
望(么)别人成双(是)我孤单。
阿哥(么哟)活下的(哟)可怜。
白崖(么)头上的鸽子(哟)窝。
你看是(呀)公鸽(嘛)母鸽。
我一睡(么)想你(是)睡不着。
天上的星星(哈)数着。
歌声把纳实在给惊住了。
他手捧空碗一副愣头青的样儿望着墙,沉浸在一片幻想之中。
丁玉莲翻身跳下炕来,她无事地嬉笑着。
她立在纳实在面前,喊了一声:“嗨。”
纳实在吓了一跳,忙回过神来。
丁玉莲抻了下棉袄,修长的右手在头上拢弄了两下,冲纳实在嫣然一笑(羞涩地):“咋,是脱了钉还是咋整啊。”
纳实在放下空碗,慌乱地抹了下嘴(支吾地):“哦,还是穿在身上钉吧,我没衬衣。”
丁玉莲(痴痴地笑着):“那就穿在身上钉吧。”
她一把把纳实在从土台上拽了起来,纳实在却有点窘迫不安地躲闪着。
丁玉莲(嗔怪地):“躲啥,我能把你吃了,你不把绳子解开,还等啥。”
纳实在扭转地挺直身板,解开腰上束的绳子。
丁玉莲伏身细心地缝着扣子。
纳实在羞赧地瞪着屋顶。
丁玉莲微卷的秀发,秀发底下掩着的漂亮的脖颈裸露在纳实在的眼下。
纳实在望着……
忽然纳实在伸手拥住了丁玉莲,同时闭上了眼睛。
丁玉莲吃惊地抬起头来,不安的目光望着纳实在,但纳实在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许久。丁玉莲才轻轻地从纳实在怀中挣出来。
她轻轻地推开纳实在,一手放在快速跳动的胸脯上,深情却结巴地说:
“行了……你别干这个,干这个要伤身子骨哩……你……还是好好念书吧。”
纳实在一听,猛地一震。
他从丁玉莲手中挣脱开来喘着大气,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丁玉莲(不解地):“……”
纳实在出了门,他踉跄着远去……
丁玉莲追在门口,刚一张口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身顶好了门。
她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
38.土屋里。
黄色的阳光透过报纸上的小洞照进屋子,排成参差的光点。
中年汉子的声音:“妈的,这鬼天真冷。”
五大三粗的汉子将饭盒放在炉子上烤着。
老上海端坐铺上一声不吭地咽着饭。
纳实在提上四股叉出了门。
39.马号子里。
买大喜的三匹瘦马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
郝队长阴沉着脸站在圈中。
一个农工挥着鞭子想赶这几匹马。
郝队长呵斥:“熊,你不看这几匹马都累塌架了还使……”
说着他像自我安慰,又像是对别人地:“唉,也该好好歇歇了。”
他转身向马号子外走去,正好和纳实在撞了个满怀。
他没头没脑地抛下去一句:“哎,你知道么,喜喜子跑了……”
纳实在望着走远的郝队长背影怔住了……
40.丁玉莲家。
夜,星光闪烁,寒风呜咽。
纳实在缩着脖子在旷野之中,心事重重地踱着步子。
他望着丁玉莲家闪出的光亮。
丁玉莲开开门,纳实在闪了进去。
丁玉莲顶好门回身问道:“昨夜黑咋没来。”
纳实在(躲闪地):“你不是要我读书么,我读书了。”
丁玉莲亲切而又调皮地在纳实在脸上拧了一把:“傻瓜瓜,要念不会在这儿念!”
她将饭碗塞在纳实在手中:“我昨夜黑在你门缝上看你来着。”
丁玉莲痴痴地笑着双手合十往下一跺:“就像菩萨一模一样。”
纳实在端着个饭碗,脸红红地站在了地下。
丁玉莲双手在他肩上一按:“死人,你不会坐下吃么。”
纳实在自嘲地笑了笑,坐在了土凳上。
丁玉莲端详着正吃饭的纳实在。
丁玉莲:“香么。”
纳实在:“香。”
丁玉莲(满足地嗔怪):“我当你个没良心的不来了呢。”
纳实在:“喜喜子跑了,你知道么。”
丁玉莲:“说他做啥,谁稀罕他,他哪里有路哪里走!”
这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上了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