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孝廉作鬼】余幼时见无锡一孙姓者,能炼鬼为役。曾至予家,谈往事如目睹,问以后事,娓娓酬答,然多不验。颇能诗文,顷刻数百言,敏而不佳。其鬼本闽中人,名章日暗,曾举丁卯解元。问其何以不托生,则云:“前生负此人钱,填满方得去。”或云亦孙教鬼妄言,无其事也。其后则有会稽陶与龄事,陶为大宗伯承学长子,今太史望龄兄也,没已久矣。
甲午年,富顺李大宗伯长春之子自成,遇之于成都,谓其今年必下第,因自言姓名,后不复见。与龄先举应天乙酉榜,不知其何以至蜀也?较已胜章能远游,白日见形矣。又山西太原举人张全德者,以辛卯年卒,次年壬辰赴试者,鳞集阙下,其相识者忽遇之,则改称段相公,携老仆遨游都市,与故交往还。
拜客赴席,无异生人,询其乡人,则因眷一女妓致疾死,妓徙居京师,因偕之来,不复匿迹。好事者多与缔交,无敢以为鬼也。此较陶与龄尤怪,近于得道尸解矣。意者此曹皆不得志于公车,愤悱余习。无所发抒,姑借鬼趣,以耗磨之耶”若毕命烟粉,随逐嬉游,尤狡狯之雄也。
陶即驻世,不过成地仙,禅家所不取。而乃弟石篑津津述之,不似深于佛者。
【奇鬼】吴士曹蕃,以礼经魁丁酉京兆,为座师焦太史所累,被罚来京辨复。居稍久,抱病垂殆,忽见一丈夫长抵屋榱,面白而阔,衣团花皂袍,向曹深拱至地。良久方起,再拱。但开目即见,昏黑张烛亦如之,惟合眼息灯则无所睹。初犹怖骇,后习之不怪也。如此月余,自分必死,亲友亦无敢相视。一日忽不见,沉疴亦脱然。余问之学佛人,云此名拱尸鬼。然遍考梵册不得。
【马仲良户部】余友马仲良(之骏)甫逾弱冠登第,当今才士翘楚也。在版曹有盛名,人方以华要期之,丁巳大计,忽罹白简拾遗,以浮躁外谪。时皆冤之,而不知得罪所由来。其时主议者蜀人吏科徐雅池(绍吉),盖以其同年姻家冉芝芳(德升)一言处之,不谓其误也。始马僦一寓,其室敞而直廉,马得之甚惬意。初住亦无他,屋后隙地,为溲秽之所,但每遇阴雨,则墙阴彷佛有所见,侍婢辈时时惊叫,马呵止之以为妄。
后告者屡屡,马亦渐自疑,遂议他徙,初不知有伏尸也。是后人皆知非吉地,空闲者久之。会冉以参议听调,初入京未悉近事,亦利其华焕,僦居之。始与徐往还,忽数日不至,后相遇,
诘以间阔之故,云方移居无暇。冉多姬侍,偕北者亦数辈,因曰:“侍儿俱几惊死,吾室后废圃,频有祟昼见。顿令人拆墙之将崩者,则倒植一少妇,颜貌如生,奔迸急走,至今心犹怦怦也。”徐大骇怪,俾物色向为何人私宅,则云:马户部故居。
徐因忿忿,谓此君少年负物望,乃敢生埋人土中,誓必重创之,以此弹章,遂不可遏。嗣后乃知马僦舍之前,有士大夫妒妻杀妾而瘗之,其人已转官移去久矣。李代桃僵,古来亦有。然此妇何不祸彼夫妇以伸枉抑,而现形怖人,卒陷无辜于贬窜,殆亦前生冤对云。徐后知其事亦悔之,而已无及矣。
【献县盗鬼】顷戊午年,献县令江钟廉抵任即有鬼杀妻女之异,其全家惟一婢独存,又作鬼语诉冤,此事纪之者多矣。
独江夫人死后,复附魂于幸免之婢,备述初为厉鬼见杀之状、阴府相悯之言,此亦古来所有。惟所称冥中贵人,既知众鬼即群盗,妄杀无辜,且其禄命未绝,何以不为料理再生?仅仅优以男身,处以巨室,且从蜀之楚,又相距辽远,断其夫妇之爱,歼其母子之命,不复一为处分何也?初江令吴江,与乡绅之豪武者不协,遂造谤书去。比至献县未视事,即罹此变,哀痛不欲生,亟解官去。旋以瞽废,虽改教不能再出矣。岂前生夙业耶?
【大风吹人】《辽史》记其国圣宗开泰八年五月,留打鲁瑰部节度使哱鲁里至鼻洒河,天地晦冥,大风飘四十二人飞旋空中,良久堕数里外,有一酒壶在地乃不移。此亦宇内极异之事,断无再见者。曾闻新城王霁宇(象乾)少司马之始祖母,乃从空飘至其家,久而方醒,问之言语不通。盖异域人,为飓风吹堕,因为其妇,生育诸子,今王氏蝉冕联翩,贵盛无比,
皆其苗裔也。余初不甚信,顷晤司马从弟王季木(象异)孝廉询之,云果然。嗟乎!亦异甚矣。
【食人】柳跖之脍人肝,赵思绾之吞人胆,以至朱粲、秦宗权之属,捕人为粮,此皆盗贼及乱离无食时,偶一见之耳。
若契丹东丹王李赞华好饮人血,至刺婢妾辈而吮之,犹夷狄也。
若盛世天潢亦有之,则真可怪矣。周府新安王有熹者,太祖第五子周定王之子也,性狠戾,嗜生食人肝及脑胆,常以薄暮伺有过门者,辄诱入杀而食之。其府第前,日未晡即断行迹。后以伪作兄祥符王有爝书,与赵王高燧同反,逮至京,鞫得其奸,削夺居京师,猰枭獍,乃出帝系,亦宗藩异事也。近日福建抽税太监高采谬听方士言:食小儿脑千余,其阳道可复生如故。
乃遍买童稚潜杀之。久而事彰闻,民间无肯鬻者,则令人遍往他所盗至送入,四方失儿者无算,遂至激变掣回。此等俱飞天夜叉化身也。顷年,又有孙太公者,自云安庆人,以方药寓京师。专用房中术游缙绅间,乃调热剂饮童男,久而其阳痛绝账闷,求死不得,旋割下和为媚药,凡杀稚儿数十百矣。为缉事者所获,下诏狱讯治,拟采割生人律。或以为未允,士大夫尚有为之求贷者。会逢大赦,当事恐其有词,与奸人王曰乾等同毙之狱。
古来食人肉非出乱世者,唐则临安安字原缺,据写本补,尉薛震、节度使张茂昭,五代则金吾上将军苌从简,宋则右副都王继勋,知钦州林千文。又饮人血者,三国时吴将军高沣。
【小棺】尝闻人言:今上初年,宁夏修城,掘基稍深,得小柩数千,皆长尺许,发之有男有女,亦有仕宦绯袍进贤冠,
如今世服饰,无一作古昔装者。予笑以为诞。后偶与李本宁先生谈及,云此余宦彼中所目睹者,即命锸工即日掩之,以事太幻,不敢闻之朝耳。又隆庆间,古长城圮,露出小棺无数,俱长数寸,开之衣冠俨然。有一僧棺,中有梵字小经一卷;一妇人棺,题铭旌曰某王某妃之柩。此徐宪使名节者亲见之,以语王太仓相公,王以语王损庵太史而纪之者。王麟州太常又亲见徐公面谈,而笔之杂纪,弇州又别记之。二事俱在近时,诸公俱非妄语者。岂僬侥国果在中土?抑造物狡狯,作此伎俩博笑也?此虽在六合之内,亦存而不论可矣。
有言西北甘凉银夏之境,榛莽旷卤,妖狐窟宅其中,故屡有此异。但狐能幻于生前,死则尸仍异类,此见之载纪者多矣。
今何以并骸骨亦人形耶?且黄河以西为凉州诸郡郡,五凉分据,古称沃土。灵夏赫连旧都,及元昊所起地,俱非不毛可穴狐媚者。此亦未必然。
宋洪迈《夷坚志》丙集载隆兴府钤辖喻绅,淳熙七年修天王院,得古冢列小石人,与近世明器相类,高数寸。又得小石碑不盈尺,其上为莲叶,下为荷傍花,中有真书,文曰武神圣文皇帝之庙,两傍夹书曰贞元二十一年。按唐德宗纪元贞元,以二十一年正月崩,葬崇陵,生时称圣神文武,殁谥神武孝文。
此四字虽略同,然当时葬长安,又碑在地中而曰庙,不可晓也。
隆兴即今之南昌府,初非荒徼,何以有此小冢小碑,示妖现怪乃尔?余意此必非唐帝殡宫,亦长城下某妃之类耳。
【邓子龙香木】武弁邓子龙,东南骁将也。初以偏裨在粤东剿海寇,忽有一浮木触舟,弃去复来,不暂难。子龙试钩取,
其气作沉檀香。阅其材可雕刻,因令工治作人形,而首居大半,置之卧室,以为肖己状貌,时时抚弄之后入粤西,入滇南,为参戎副将,屡踬屡起,每以香木自随。至关白事兴,邓已久废,邢昆田为制府,起之锢籍,拜大将,命督水师。与倭众战于对马岛海中,初获全胜,深入遇伏发而殁。后求得其尸,而失其元,即以所刻香木续脰入殓。其至朝鲜时,部曲但怪其日夜婆娑枕傍,手磨此木不舍,甚怪之。已而遇害,时邓年已七十余,距得木时且四十年矣。虽云运数前定,何物枯枿,能预示妖变乃尔?乃知桓元之头著败笼中,房琯之得梓木为棺,信乎不妄。
【草木之妖】今上丙戌、丁亥间,京师明智草场火发,薪刍如山,一夕尽为煨烬。次晨喧传有异,余稚幼随众往观。见儿童辈在余焰中竞拾诸物,小者如拳,大者如拌盎,色正黑有光,叩之声甚清越,绝类英石之佳者,第质稍轻耳。其状或为笔架,或为砚山,或为立屏,俱可供玩。又有作人马犬豕诸色者,无不毕肖。余携得数件归,寻为人持去。至丁酉年八月,河南柘城县柳树破裂,迸出人物数斗,为牧竖所见,竞往收取,以呈地方官。时,巡按御史为吾邑姚罗浮(思仁),因开矿之扰,奏为灾异,进之御览。姚差竣到家,出以示余,其人仅长寸余,每颗皮筋结成,色微黄白,有冠冕者,有小帽者,亦有髫龀者,纤毫无异。更有妇人,其装梳全类江南,略不似中州,更为可异。古来草木之妖多矣,未有如此奇诡者。
【周公瑕】周幼海晚年辞诸生,以书法行海内,其诗颇有佳句,家亦渐起。买宅于胥门内,园亭幽胜,水树回环。一日,忽有魅昼见,大白面如盘,目瞑瞑动,不见口鼻手足,隐现不常。初甚惶骇,后习睹不复异矣。偶旬余灭迹,举家庆幸。适
有客至,问云:“闻君家子不语者已不来,果乎?”周未及对,即有声应曰:“索隐行在此。”回视则大白面已出矣。宾主愕然,跄踉而散。其园后属一挥使,为吴妓借居,余曾久留于中,绝无他异,今又属他姓矣。周无嗣,以外孙施姓者为后,更名周允昌,新登乡书,文行为时流第一,与余善。
【沈司马庄怪】沈继山司马,登隆庆戊辰进士,予告归。
其所善二友,为冯具区祭酒、周霖沧评事,时皆困诸生,来借沈乡居庄舍为修业之所。其地去城稍远,忽有群魅啸其中,庄仆苦之。沈性素刚,不之信,因笑谓二人曰:“君辈不虞魅为患乎?”皆曰:“无伤。”沈曰:“果尔,当呼仆汛扫以俟。”
明方启门,则庄仆已至,请主人诸斋鐍錀。沈惊问:“若乌知之?”对曰:“昨三更时群魅毕出,聚谋曰:“吾辈宜亟去,有一侍郎、一应天通判来读书此中矣。”须徙善地避之,因相率迸散,今寂然无他矣。”沈心知所谓,曰:“善扫除之,吾将身至彼休息,汝勿妄言。”冯、周寓其中甚平善。庚午冯登贤书,癸酉周继之。至丁丑冯遂为南宫第一人,仕至南大司成归;至辛丑周尚滞公车,谒选得肇庆推官。沈谓余曰:“魅语果信,具区当再出,霖沧其别驾乎,造物者素定久矣。”予亦深信之。不数年冯殁于家,周转南大理,因乞休。又数年沈捐宾客,周寻病,又迟数年卒。冯、周名位,约略与鬼言不爽,然仅符其十七,或小损其品,或略优其秩。岂下鬼凡庸,不尽得冥同秘密,抑二公自有以致之也?沈公而在,必更有说。
【奇疾】古纪奇疾,非理所有者多矣。或以为文人游戏,必非真有其事。以余亲所闻见,则有如穆吏部深者,山东济南人,壬辰进士,罢官里居,忽患异疾,耳中时闻车马之声,则
疾大作。一日闻耳内议曰:“今日且遨游郊坰.”即有装驮驴马鳞次而出,其恙顿除。至晚复闻游者回镳尽返耳中,则所苦如故。吏部公屡治不痊,一日忽洗然若失。又苏州吴江县沈参戎名璨者行三,为吏部宁庵、学宪定庵公爱弟,幼长纨绮,惰于学业,遂入右列。最后分阃广东惠潮,署中有树大庇数亩,掩映不见天日,沈憎之,欲伐去。其下力谏,谓此木且千年,有神司之,除翦必及祸。沈怒不听,乍施斧,共见巨蟒长数丈,蜿蜒入其鼻中,因发狂颠倒,不能理事。弃其官归,蛇出入鼻孔,日凡数度,其孔肤色光黑,盖以蛇往来致然。一日,延方士治之,见一天神如关壮缪状,持刀入战,凡三昼夜,喧嚣之声,彻于邻比,其神不胜而出,自此遂听之。家本素封,因之匮乏,凡病十年,宿患忽瘳,蛇亦不知所往。沈君为余内亲,今尚在无恙。此皆事理难晓,既以奇疾苦之,似有夙冤者,终以迁去获全,岂真如刁俊朝妻,项下瘤中猴,谪限已满耶?
【京师狐媚】狐之变幻,传纪最夥,然独盛于京师。闻以举厂为窟穴,值乡会试期,则暂他徙。友人云:故元人主,每遇夏月避暑上都,此犹其故习,然渐南渐少。齐赵梁梁字据写本补,宋之间,尚时作媚惑,过江则绝不闻。有言其禀性不能渡江,是不然。余游浙东西诸山,稍入幽邃,时时遇之,但不能逞妖如北地耳。问之故老云:京师无厕,居者以妇人月水弃之地,狐窃食之,遂能幻化百出,成千年狐,为玄为白,不可问矣。然闻先朝附马都尉赵辉者,尚太祖第十六女宝庆公主,生平嗜饮女子月经,寒暑不辍,凡为禁脔者六十九年,寿百余岁,直至成化间始卒。则狐与人俱得此药力,似不诬矣。今世皆重红铅,亦炼童女经事为药进之,不特士人为然,即嘉靖中邵、陶、顾、盛之徒,咸以此致三公六卿。想亦因赵辉多寿,
仿其遗意耶?
【人痾】人生具两形者,古即有之。《大般若经》载五种黄门,其四曰博叉半,释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然不云亦能女也。《素问》有男脉应、女脉应之说,遂具两形矣。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解者以为男宠大兴之徵,然亦不闻一月中阴阳各居其半也。又吴中常熟县一缙绅夫人,亦大家女也,亦半月作男。当其不能女时,蒿砧避去,以诸女奴当夕,皆厌苦不能堪,闻所出势伟劲倍丈夫,且通宵不讫事云。按二十八宿中,心房二星皆具两形,则天上已有之,何论人世。
旧传狸有两体,其年久者能变幻惑人,遇男则牝,遇女则牡。今京师有此妖,或一家中内外皆为所蛊,各自喜为佳遇,然实同此兽也。狐与狸又各一种,而世多混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