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词名手】本朝填词高手,如陈大声、沈青门之属,俱南北散套,不作传奇。惟周宪王所作杂剧最伙,其刻本名《诚斋乐府》,至今行世,虽警拔稍逊古人,而调入弦索,稳叶流丽,犹有金元风范。南曲则《四节》、《连环》、《绣襦》之属,出于成弘间,稍为时所称。其后则嘉靖间,陆天池名采者,吴中陆贞山黄门之弟也,所撰有《王仙客明珠记》,《韩寿偷香记》,《陈同甫椒觞记”,《程德远分鞋记》诸剧,今惟《明珠》盛行。又郑山人若庸《玉玦记》,使事稳帖,用韵亦谐,内“游西湖”一套,尤为时所脍炙,所乏者生动之色耳。近年则梁伯龙、张伯起俱吴人,所作盛行于世,若以中原音韵律之,俱门外汉也。近沈宁庵吏部后起,独恪守词家三尺,如庚清真文桓欢寒山先天诸韵,最易互用者,斤斤力持,不少假借,可称度曲申韩,然词之堪选入者殊鲜。梅禹金《玉合记》,最为时所尚,然实白尽俱骈语,饾饤太繁,其曲半使故事及成语,正如设色骷髅,粉捏化生,欲博人宠爱难矣。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年来俚儒之稍通音律者,伶人之稍习文墨者,动辄编成一传,自谓得沈吏部九宫正音之秘,然悠谬粗浅,登场闻之,秽及广座,亦传奇之一厄也。
沈宁庵自号同隐生,按北宋万俟雅言,在徽宗朝直大晟府,亦自称词隐,岂偶合耶?抑慕而效之也?
【太和记】向年曾见刻本《太和记》,按二十四气,每季填词六折,用六古人故事,每事必具始终,每人必有本末。出既曼衍,词复冗长,若当场演之,一折可了一更漏。虽似出博洽人手,然非本色当行,又南曲居十之八,不可入弦索。后闻之一先辈,云晃杨升庵太史笔,未知然否?然翊国公郭勋,亦刻有《太和传》,郭以科道聚劾,下镇抚司究问,寻奉世宗圣旨“勋曾赞大礼并刻《太和传》等劳,合释刑具即问奏处分。”
夫刻书至与赞礼并称,似非传奇可知。予未见郭书,不敢臆断。
然北词九宫谱本,名《太和正音》,又似与音律相关,俱未可晓也。杨升庵生平填词甚工,远出《太和》之上,今所传俱小令,而大套则失之矣。曾见杨亲笔改定祝枝山咏月“玉盘金饼”
一套,窜易甚多,如《西厢》待月“断送莺莺”,改为“成就莺莺”,余不尽记矣。
【填词有他意】填词出才人余技,本游戏笔墨间耳。然亦有寓意讥讪者,如王渼陂之《杜甫游春》,则指李西涯及杨石斋、贾南坞三相;康对山之《中山狼》,则指李空同;李中麓之《实剑记》,则指分宜父子。近日王辰玉之《哭倒长安街》,则指建言诸公是也。又闻汤义仍之《紫箫》,亦指当时秉国首揆,才成其半,即为人所议,因改为《紫钗》。而屠长卿之《彩毫记》,则竟以李青莲自命,第未知果惬物情否耳。
【张伯起传奇】伯起少年作《红拂记》,演习之者遍国中。
后以丙戌上太夫人寿作《祝发记》,则母已八旬,而身亦耳顺
矣,其继之者则有《窃符》、《灌园》、《扊扅》、《虎符》,共刻函为阳春六集,盛传于世,可以止矣。暮年值播事奏功,大将楚人李应祥者求作传奇,以侈其勋,润笔稍溢,不免过于张大,似多此一段蛇足,其曲今亦不行。同时沈宁庵(璟)吏部,自号词隐生,亦酷爱填词,至今三十余种,其盛行者惟《义侠》、《桃符》、《红蕖》之属。沈工歌谱,每制曲必遵《中原音韵》、《太和正音》诸书,欲与金元名家争长;则以意用韵便俗唱而已,予每问之,答云:“子见高则诚《琵琶记》否?予用此例,奈何讶之。”
【梁伯龙传奇】同时昆山梁伯龙(辰鱼)亦称词家,有盛名,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然止此不复续笔。其大套小令则有《江东白苎》之刻,尚有传之者。《浣纱》初出,梁游青浦,时屠纬真(隆)为令,以上客礼之,即命优人演其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浮大白酬之,梁亦豪饮自快。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语当受罚。”盖已预储洿水以酒海灌三大盂,梁气索强尽之,大吐委顿。次日不别,竟去。屠凡言及必大笑,以为得意事。
【昙花记】今上甲申岁,刑部主事俞识轩(显卿),论劾礼部主事屠长卿(隆),得旨:两人俱革职为民。俞松江之上海人,为孝廉时,适屠令松之青浦,以事干谒之,屠不听,且加侮慢,愈心恨甚,至是具疏指屠淫纵,并及屠帷簿,至云“日中为市,交易而退”,又有“翠馆侯门,青楼郎署”诸媟语。
上览之大怒,遂并斥之。屠自邑令内召甫年余,俞第后授官祗数月耳,睚眦之忿,两人俱败,终身不复振,人亦惜屠之才,然终不以登启事也。西宁夫人有才色工音律,屠亦能新声,颇
以自炫,每剧场辄阑入群优中作技,夫人从帘箔中见之,或劳以香茗,因以外传。至于通家往还亦有之,何至如俞疏云云也?近年屠作《昙花记》,忽以木清泰为主,尝怪其无谓,一日遇屠于武林,命其家僮演此曲,挥策四顾,如辛幼安之歌“千古江山”自鸣得意。予于席间私问冯开之祭酒云:“屠年伯此记出何典故?”冯笑曰:“子不知耶?木字增一,盖成宋字,清字与西为对,泰即宁之意也。屠晚年自恨往时孟浪,致累宋夫人被丑声,侯方向用,亦因以坐废,此忏悔文也。”时虞德园吏部在坐,亦闻之笑曰:“故不如予作《昙花记序》云,此乃大雅《目连传》,免涉闺阁葛藤语,差为得之。”予应曰:“此乃着色《西游记》,何必诘其真伪。”今冯年伯殁矣,其言必有所本,恨不细叩之。
【拜月亭】何元朗谓《拜月亭》胜《琵琶记》,而王弇州力争以为不然,此是王识见未到处。《琵琶》无论袭旧太多,与《西厢》同病,且其曲无一句可入弦索者,《拜月亭》则字字稳帖与弹出胶粘,盖南曲全本可上弦索者惟此耳。至于“走雨”、“错认”、“拜月”诸折,俱问答往来,不用宾白,固为高手。即旦儿“髻云堆”小曲,模拟闺秀娇憨情态,活脱逼真。《琵琶》咽糠、描真亦佳,终不及也。向曾与王房仲谈此曲,渠亦谓乃翁持论未确,且云:“不特别调之佳,即如聂古陀满争迁都,俱是两人胸臆见解,绝无奏疏套子,亦非今人所解。”予深服其言。若《西厢》才华富赡,北词大本未有能继之者,终是肉胜于骨,所以让《月亭》一头地。元人以郑、马、关、白为四大家,而不及王实甫有以也。《月亭》后小半已为俗工删改,非复旧本矣。今细阅《拜新月》以后,无一词可入选者,便知此语非谬。《月亭》之外,予最爱《绣襦记》中“
鹅毛雪”一折,皆乞儿家常口头话,祐铸浑成,不见斧凿痕迹,可与古诗《孔雀东南飞》,“唧唧复唧唧”并驱。予谓此必元人笔,非郑虚舟所能办也。后问沈宁庵吏部,云果曾于元杂剧中见之,恨其时不曾问得是出何词。予所见《郑元和》杂剧凡三本,皆无此曲。
往年癸巳,吴中诸公子习武,为江南抚臣朱鉴塘所讦,谓诸公子且反,其赠答诗云“君实有心追季布,蓬门无计托朱家”
,实谋反确证,给事中赵完璧因据以上闻。时,三相皆吴越人,恐上遂信为真,急疏请行抚按会勘虚实,朱已去任,有代为解者曰:“《拜月亭》曲中陀满兴福投蒋世隆,蒋因有此句答赠,非创作者。”因取坊间刻本证之果然,诸公子狱始渐解。王房仲亦诸公子中一人也,今细阅新旧刻本,俱无此一联,岂大狱兴时,习其连累,削去此二句耶?或云:“《拜月》初无是诗,特解纷者诡为此说,以代聊城矢耳。”岂其然乎?【北词传授】自吴人重南曲,皆祖昆山魏良辅,而北调几废,今惟金陵存此调。然北派亦不同,有金陵、有汴梁、有云中,而吴中以北曲擅场者,仅见张野一人,故寿州产也,亦与金陵小有异同处。
顷甲辰年马四娘以“生平不识金阊”为恨,因挈其家女郎十五六人来吴中,唱《北西厢》全本。其中有巧孙者,故马氏粗婢,貌奇丑而声遏云,于北词关捩窍妙处,备得真传,为一时独步。
他姬曾不得其十一也。四娘还曲中即病亡,诸妓星散,巧孙亦去为市妪,不理歌谱矣。今南教坊有传寿者字灵修,工北曲,其亲生父家传,誓不教一人。寿亦豪爽,谈笑倾坐,若寿复嫁以去,北曲真同广陵散矣。
【时尚小令】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
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
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
天》、《乾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
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入心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