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很挤,他仄着身子走,拎着的提包总撞他的腿肚儿,想换一换手吧,却又不能,背上还压着一个包呢,就只好这么推推搡搡地跟着挤。
到处是脸,淌着热汗的、油油红的脸,连说话的口腔都是油浸浸的。很浓很浓的烟雾,这儿一股,那儿一股,从男人的嘴巴里冒出来;还有嘎巴脆儿的嗑瓜籽的声音和扯烧鸡的大嚼;接着他又想到了“狐狸”,没有狐狸,是女人身上那种能熏死人的狐臊味。这也叫香水吗?挪挪,往前挪挪。乖乖,又是这边的一明,那边的一闪,女人们的金项链、钻石耳环都在眼前晃,叫人不敢看。
吃饱了。他想,人们吃饱了才这样。
部队一直在山沟里呆,他这个老兵也一直在山沟里转。都是些没人烟的地方,报纸很久很久才送那么一次,他知道的事情很少。但他现在转业了。当了近二十年的指导员,做“政工”的,这角色现在不那么吃香了,他也知道一点点。可他当年也曾红过,那会儿,他做战士的思想工作是有名的。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过光辉的顶点,他的好时光已经过去。年龄大了,再也提不上去,两个包就这么一背一拎,上路。年初先走一步的连长来信说,五个月了,他还在“安置办”挂着,连分八个单位都没人要。他呢?
不想吧。这会儿,在这拥挤的车厢里,他顾不上别的,只求能尽快找一个座位。
推推搡搡,就这样挪到了车厢中间。他看了,这节车厢里没有座位,连行李架都被那些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塞满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往下一节车厢走。
那些坐上位儿的人,各自潇洒自如地伸着、蜷着腿,摆着最舒服的姿势三三两两闲话,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肆无忌惮的热烈和蓬勃的生气。那些嘴巴里甩出的新词儿,一串一串的,像洋文一样,叫人好久也听不出个头绪。他虽然也很想和他们说说话,可车厢里全是热腾腾的生脸。那边倒坐着一个穿军装的,但一看就知道是个新兵蛋子:帽子歪着戴,风纪扣也没系好,细细白白的脸上连一点灰星儿都没有。一个转业的老兵和这样一个刚参军的新兵有啥可说呢?于是,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望着窗外。
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
二十年前,那是一张粉嘟嘟的小脸,那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小兵,那是一副甜润润的嗓子……
在河南的一个小县城的接兵站里,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胡立明。”
“高中毕业吗?”
“高中毕业。”
“当兵可要吃苦哇!”
“俺不怕苦。”
“那一位呢?”——旁边,不远的树下,站着一个穿花格格衫的姑娘,扑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
胡立明的脸红了:“订婚……才……才三天。”
也许,他是应该走开的。让胡立明和他那才订婚三天的未婚妻谈点别的什么。可他没有,他开始和他谈思想了,很认真地谈。胡立明眼里不时进出激动的火花,也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听着。直到快集合的时候,他才说:“去吧,告别一下,正确对待。”
胡立明去了。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很久,他掏出笔来,在手上写了“倩”、“茜”两个字:“我要给你写信,是用这个‘倩’,还是用这个‘茜’?”
那姑娘低下头去,很固执地也在手上划了一个“欠”字:“俺还是这个‘欠’。”
胡立明后退了两步,说:“欠,咱们,共同进步吧。”
那时候,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就是这样的语言,是那纯之又纯的心灵里发出来的声音。胡立明跑进队列了,再也没有回头。他听见了、记住了那姑娘的名字,不是“倩”,也不是“茜”,是“欠”。欠帐的欠。
就这样,坐了五天五夜的闷罐车之后,他把胡立明从河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带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沟。下了汽车,站都站不稳的胡立明一听到崩山的炮响,便一猛子窜到山坡上:“俺可赶上了。指导员,金门在哪儿?!”
“回来!”他严肃地说,“我们是铁道兵。这里是‘三线’,是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指导员,考验我吧。”胡立明激动得两眼含泪。
“你想考验我吗?”这话是那女的说的,靠东窗坐的那位,还故意扭了一下腰。
一男一女,当着全车厢人的面搂着。那小伙只穿一条印有外国字母的裤衩;那女的穿的连衣裙像透明纱一样薄。就这么一对,肉贴肉的一对,“考验”,这圣洁的词儿,从他们嘴里吐了出来。他们也说“考验”,用小刀把苹果切成一块一块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说“考验”。是呀,这是八十年代了,还要怎样呢?
挪挪吧,挪挪。他只好又往后走。可他的心却没有马上跟去。那情,那味,那鲜亮的裙子,还有那“亲亲”,叫人忍不住想咽口干唾沫。这滋味真叫人想。他强忍着才没回头看。生活,有时是不是也该有点这滋味?头晕。
他慢慢地走着。这节车厢里仍然没有座位。
他也曾有过老婆,那也是一张挺受看的脸,可他和她离婚了。因为,他不在的时候,她怀了孕。那孩子是人家的,他总这样想。现在,他又将回到那女人生活着的城市。这几天,他老想那孩子,那“人家”的孩子,那孩子已经长大了,不知道像谁……当然,他不会再干“政工”了,他知道他已不能做现在人的思想工作。他和他们的思想整整错着一个时代。干什么呢?还干钳工?丢了,丢了二十多年。要是那时他不当兵,也许会是个好钳工,会是。
“同志,请让一让。”轱辘辘,卖糖果的小推车过来了。他赶忙让到一边,勉强插立在两个座位之间的一点空地方。好在车儿很快推过去了,他又挪回到原来的地方站。
又是轱辘辘,轱辘辘,卖各种饮料的小推车过来了。这次他往另一边让,把提包拎起来顶在头上,一只脚还只能像棍子一样踮着。
接着,卖烧鸡的又过来了。一个油乎乎的人托着一篮油乎乎的烧鸡,恭恭敬敬地朝人们点头:“油!油!油!”跟着是卖杂志的:“《中外传奇》、《文艺新潮》、《大千世界》——谁要喽?”往下是《列车时刻表》、茶鸡蛋、大鸭梨……东西真多,态度也真好;让你挑,让人拣,接过钱的时候,还说声“谢谢”。只是,还得挪。
他就这么挪来挪去的,终于,他发现,他站这儿是碍事的。他口渴,他也想喝口水。可他没法把背包放下,再把提包打开,掏出那用了二十年的破茶缸去打水。当然,他没想到买“可口可乐”。
那么,往后走吧,后边也许会有座位。
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
断粮三天了。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这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山沟沟里,他们到底有多苦。没有先进的挖掘工具,没有起码的物资供应,可他们却要凿通一座大山,修一条长达二十华里的隧道。每天都有塌方、冒顶……终日是雨,是雾,战士们的身上从未干过,一个个满身泥沙,面目狰狞。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十点,用生命去换那一寸一寸的掘进。吃的是自己从几十里外背回来的大米,就的是盐水煮黄豆。可就连这粗大米也吃不上了,连日暴雨,把唯一的通往山外的路淹没了。
全连战士歪歪斜斜地集合在山坡上,没有谁能够站得稍直些,因为都累垮了。他知道不敢松劲,一松劲全连的人都会躺倒在山坡上。那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开始讲话了,舌头下准备好了最激动人心的词儿。可就在这当儿,胡立明从队列里走出来了。他摇摇晃晃,瘦得像风中的干柴,脸上被泥水和汗渍糊抹得黑一块灰一块,全没了昔日那粉嘟嘟的模样。七个月,仅仅才七个月。
他心动了,只稍稍地动了一下,马上当着全连战士的面很镇静地问:“胡立明,你饿了?”
“指导员,俺不饿。”这声音干哑、衰微,就像八十岁的老人在哼。
“你饿,我知道你饿。”他说,“可我们目前有困难。第二批背粮队已经派出去了,很快就会背回来的。再忍一忍吧。我们的工程不能停下来,因为我们是在干革命……”他说着,眼湿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掉泪,一说到“干革命”就这么激动,可他是实实在在的真激动呵!
“指导员,俺知道。”胡立明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手里捧着一包饼干。这是他唯一的、放了很久的积蓄。
他数了:二十一块。他庄重地把这二十一块饼干交给站在排头的第一个战士,第一个战士传给第二个,第三个,肃穆而又庄严的传下去……
当这二十一块饼干又传回到他手里的时候,只有一块饼干被舌头舔湿了一个角……
他看了看拿在手里的饼干,又看了看站在山坡上的全连战士,心哆嗦了一下便“嗖”的一声,把那仅有的二十一块饼干甩到远处的山沟里去了,连回声都没有听到。山坡上一片寂静。默默地,默默地,战士们把头昂了起来。于是,他又开始更激昂地讲“共产主义大目标”;讲“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的劳苦大众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没有周游过世界,更不知道全世界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受压迫受剥削的无产阶级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一个小小的连指导员,是从过了期的报上看的。
没有粮食了,这是“精神食粮”。那年月,在那样的环境下,精神食粮似乎比粮食还金贵。山坡上,干哑,却是激昂的歌齐刷刷地唱出来了:“我们是人民的铁道兵……”
“上!”他下命令说。全连都冲进隧道里去了,每天都冒顶、塌方、死人的隧道。瘦小的胡立明跑在最前面……
他终于看见了一个座位。
那里明明是三个人的位置却坐了两个人,靠过道边的地方空着。谢天谢地,该歇歇了,可该歇歇了。他心里说。就在这一瞬间,脑海里那绷紧的弦稍稍一放松,全身的肌肉都开始放松了。疲乏、困顿、干渴一时间全都袭上来,拎在手里的提包也显得格外沉重。他强打精神挪过去,放下包,活动一下勒痛了的手。心想坐下以后,也把腿伸开,再喝一杯水,然后闭上眼歇歇……
“这里,有人吗?”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挨着空位坐的是一位胖胖的“眼镜”。“眼镜”正在看书,只把余光移过来一点点,漫不经心地说:“噢,有人。打水去了。”
顿时,他愣了。久久之后,两条已经弯下去的腿才在近乎麻木的状况下一点点地绷直。他茫然地朝四周望望,没有人注意他。人们都在山南海北地扯……
“能、让我稍稍坐一会吗?”他实在是有点支持不住了。
那“眼镜”仍在专心致志地看书,专心到看不见有这么一个人还在他跟前站着。他不再问,腿一软,就那么坐下了。可他刚刚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又有一位瘦瘦的高个“眼镜”端着茶走到跟前。他慌慌地又站了起来,这位瘦“眼镜”朝他点点头,就当仁不让地坐下了。立时,两位“眼镜”说起话来:
“还在生气呀?刘工。”
“十几万哪,十几万外汇,就这样撒出去了……”
“刘工,我理解您的心情。二十年前,您就设计出了草图,可现在……”
“可现在还不得不进口。八十年代了,买人家六十年代的掘进机。唉!”
“这在我们国家还是最先进的。不过,二十年的心血并没有白费,您还是设计出来了……”
“设计出来又怎么样?人家二十年前就大量生产了。要是早点进口,也会少死点人……”
他慢慢地拎起包,往前挪了几步,心里突然涌出一丝苦涩。他听出来了,掘进机,两位“眼镜”在谈掘进机。那时,他不知道世界上竟还有开隧道的掘进机。现在,他知道了,却又转业了……
“咚!”一声,又是轱辘辘,脚前滚动着一只红苹果。一个小妞妞跑来捡起,高高地扬着小手:“叔叔,您吃。”
“叔叔不吃”他勉强张了张干裂的嘴唇。
小妞妞跑回母亲的怀里去了,一片粉红。他望着那只红苹果……
呜……列车呼啸着钻进山洞里去了,车厢里一片漆黑。只有红苹果还亮着。
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荒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去查铺。
天很冷很冷。山风呼啸着,薄薄的军用帐篷像是在肃杀的寒风中飘摇的一片片树叶,只有累得像死了一样的人,才能在这样的帐篷里躺得住。战士们就这样躺着,带着满身的沙土和泥浆,用绳子捆住被子的一头,一点一点地从心里往外挤寒气,那足以使人窒息的寒气。就在这像冰窖一样的帐篷里,也仅仅只能躺六个钟头……
掀开三班的帐篷,只有胡立明没有睡。他坐在床上,披着大衣,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抖抖地捏着笔,被子上铺着从家里寄来的信纸。
他悄悄地走到胡立明身后,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写家信,笔在手里颤动着,很久很久写一个字,又很久很久写一个字,极力想写得工整些。信,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妈妈:
您老人家好吧。
今天,连里每人发了三个苹果。我打靶又得了两个十环。我胖了,是指导员给我看的磅,体重增加了五斤……他微微地动了一下,这响声立时惊动了胡立明。胡立明慌忙把信纸折起来,羞愧地抬头望着他:“指导员……”
他捏灭了亮着的手电筒,在胡立明的铺上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这个矮小、瘦弱、蓬头垢面的战士,望着他那在黑暗中依旧熠熠放光、像泉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他在这“泉”里凫了很久很久,才勉强挣扎着游上来。胡立明已经瘦得不像人样了!他连续拉了三天痢疾……
没有吃过苹果。没有苹果。在这连青菜都吃不上的山沟沟里,只有做梦才吃苹果。胡立明也从未打过一枪,他连靶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他们是铁道兵,为了这“三线”……他先是感到自豪,感到这具有很高价值的“精神营养”是可以抗拒一切的,隧道是可以凿通的,虽然他实在不能再给予他什么了。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到浑身发颤,感到这巨大的精神力量的后边似乎还隐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也许有一天会出现……
就这样望着,他不由地伸出手来,把胡立明那裂了十几道血口的、冻僵了的手拉进怀里,想给他暖一暖。可胡立明却极快地把手缩回去了。
“指导员……”胡立明在真诚地等待他的指示。那是一双清可透底的眼睛啊!一双叫人想扑上去亲一亲的眼睛。这眼睛太纯净了,纯净得叫人不敢往深处看。他突然地想起了雪山的冰峰,想起了雪崩后的一片空白……
胡立明那在远方小镇上教学的妈妈,看了这封信,将会笑一笑吗?
“睡吧,”他说,“好好休息。”
他应该再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唯一的一次。唯一的。
为什么呢?
“为钱?哪个不为钱?不为钱出来浪逛个啥?!”
说话的人嗓门很粗,方头大脸,咋咋呼呼,一看就知道是农村出来的那号“马大炮”;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两眼细眯着,似睁似闭,脸上挂着不动声色的笑。这人,又极像乡村里那种有一肚子能耐的“弯弯绕”。
这像宣言一样的话,引起了全车厢人的注意。人们都极有兴趣地望着这两个城里人打扮的中年乡下人。没有人笑,仿佛这一切都是极正常、极正确的,就像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有一个穿着印有洋字母汗衫的小伙子立时凑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两位老客这趟跑的啥?”
“转着看呗。”“弯弯绕”漫不经心地说。
“你老弟这趟跑啥?”“马大炮”兴致勃勃地问。
“先趟趟路。”小伙敬过两支过滤嘴香烟,“弄趟葱去广州试试。”
“多少?”“弯弯绕”眯着眼问。小伙暗暗地伸出一个指头。
“一个车皮?”“弯弯绕”眼眯成一条线,脑袋随列车悠悠地晃着,缭绕的烟雾一小口、一小口地从嘴里吐出来。片刻,他的眼猛地睁开了:“别跑。娃子,你这趟不值。”
“二位这趟……”小伙子躬着身问。
“毬!不弄个千儿八百,值得走一趟吗?”“马大炮”说,“要干就干那值的!”
“二位这趟到底跑的啥货?”小伙又一次追问说。
“转着看呗。”“弯弯绕”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小伙狡黠地笑了,两手一抱,很自信地说:“老客,别来这一套。不瞒二位,我打一个‘时间差’,救活了两个千人的大厂。信不信?”
两位中年乡下人翻了翻眼皮。
“知道什么是‘时间差’吗?”小伙神气地说,“换个说法吧,叫‘地域差’。郑州有个厂积压的白布没人要,武汉有个印染厂没活干,我一手牵两家,把几万匹积压的白布印成花布,我包销了。别看这种花布在城里白给都没人要,可在那深山老林里,这大红大绿正时兴哩!这就叫‘地域差’。论穿戴,大城市比小城市洋气,小城市比县城里洋气,县城里又比偏远的乡下洋气……我就钻了这空子,这叫经济眼光。”
两位中年乡下人上上下下打量小伙,那眼光是很服气的。
“说实话,老客,我不贩葱,我是说着玩。我不缺钱,钱我挣够了。我出来主要是闯荡闯荡,见见世面。全国的大城市我转遍了,就差一个深圳,这回补上。随便说吧,我给你个‘信息’就值一万!”
两人一下子被镇住了。两颗脑袋朝小伙子这边凑过来,脸上送着巴结的笑……
他看着,听着,又不由地舔舔干裂的嘴唇。是的,乡下富了,农民都吃上了白馍,乡下娃子再也不用争着来部队吃白馍了。他知道,他听人说过。乡下都承包了……庄稼人也有了剩余时间,吸着过滤嘴烟一拨一拨地跑出来做生意。城市青年也不愁找工作,不愁了。现在全国都在学习如何挣钱致富,象当年学雷锋一样……
是啊,要干就干那值的。他想。
焦枝线,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山坡上,萋萋茺草中,一个坟头连着一个坟头……
节约!节约!节约!帐篷前,隧道里,到处都是“节约每一寸导火索”的标语。
这是上级的号召。是党的号召。也是他向全连战士作动员时讲的话。他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这样困难。作为一个常年蹲在山沟里打遂道的指导员,他只知道要节约每一寸导火索,这是替国分忧。上级这样说,他就这样慷慨激昂地讲了。是的,谁也不能抹煞这种“号召力”。战士们开始“节约”了,像疯了一样地“节约”。原来用一米导火索爆破,后来是八十公分、七十五公分、五十公分……渐渐,有消息说,作为“节约模范连”的指导员,他要提升了。他等着这一天。
一天中午,临放工的时候,胡立明歪歪斜斜地从隧道里跑出来,狂喜地在山坡上滚着喊:“指导员,成功了。我只用了三十公分!”
他说:“要小心。”
胡立明龇龇牙笑了。这张笑脸给人的印象极深,只有牙是白的。
可是,就在这天下午,当胡立明成功地用仅有三十公分的导火索点燃了三炮之后,一下突如其来的爆炸把胡立明炸翻了!当他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战士们已把胡立明从碎石中扒了出来。那张污浊的瘦脸痉挛着,胸部炸开了一个血淋淋的红洞!
“卫生员!”他大声叫着。卫生员慌乱地奔过来,取出药箱里仅剩的一瓶红贡,把一整瓶药水倒在胡立明的胸口上。
胡立明吃力地睁开了眼:“指导员,咱在这儿苦,毛主席知道吗?”
他说:“知道。”他想毛主席是应该知道的,于是他就这样说了。
胡立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他跪下来,想喊他,再一次把他喊醒,可喊醒之后(假如他能醒来),又该说点什么呢?
突然,不知为什么,战士们都丢下工具,纷乱地从隧道里跑出来,满山遍野都是疲惫不堪的兵。仿佛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这些战士。
不是为胡立明的死。死,人们见惯了。
“砰!”山坡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响,只听团长用他那山东大汉特有的粗嗓门吼道:“呔!他妈的,统统立正!”
人们都站住了。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因为团长陪着铁道学院的两个女大学生来工地劳动……
女人,是因为女人!三年了,战士们没见过女人。他们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女人。可两个女大学生来了。就为看一看女人,他多年的政治工作(那神圣的“精神食粮”),还有战士们那钢铁般的意志,终于在持久的、杳杳无期的忍耐之后,被两个女人摧垮了防线……
战士们都站着,像迎接某国女皇一样,远远地行注目礼。为了补救这一切,他跑上前去,在团长面前立正、敬立。团长翻眼看看他:“呔,怎么搞的?”
他迟疑了一下,用沙哑的声音说:“报告团长,我请求让战士胡立明代表全连给女、女同志说句话。”
团长四下瞅瞅,突然大声喊道:“胡立明出列!”
战士们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三班长和卫生员把胡立明抬到女大学生跟前。顿时,全体默然。
胡立明静静地躺着,胸口那个血淋淋的大洞像火焰一样鲜红……
两位女大学生吓得捂住了脸。团长瞅了一眼,默默地把帽子取了下来。战士们也都跟着脱帽立正,向仅仅才十九岁的胡立明致哀。
他冲动地走到女大学生跟前,用低沉的声音说:“你给他说,你是‘欠’,他会醒过来。你说呀!你就是‘欠’,让他睁眼看看你。他叫胡立明,他订婚三天就来了,他才十九岁,他的未婚妻叫欠。说呀……”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一位女学生吓得浑身发抖;另一位女学生干巴巴地跟着说“立明,我是欠……立明,我是欠……”说着,说着,她跪下来,满脸都是泪水,呜咽着扑在胡立明跟前,亲了亲他那污浊、蜡黄的脸。她并不认得他,更谈不上爱,但她还是跪下了,这是精神的力量。为这订婚三天就参军并献出了生命的战士,她亲了,真亲了,当着满山遍野的兵……
多年之后,他才这样想:胡立明的死,是不是与他也有责任?他为之自豪的政治鼓动为什么不灵了?作为一个政治指导员,他究竟干了些什么?这念头终日在他脑海里徘徊,眼前常出现那“血淋淋的红洞”。他不敢再接着往下想,他觉得他是有罪的。当他在心灵深处进行自我审判的时候,他的“辩护”常常被眼前的“雪崩”所打断,他看到的又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胡立明是为了节约七十公分导火索死的,他死得值吗?
笑,大笑,满车厢都是笑声。只有他愣着,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笑。
列车播音室正在播送相声:
“班……班长,同……同志们都转移了吗?”
“转移了。”
“排……排长,党……党费。”
“你怎么还没死呢?!”……
又是大笑!大笑!大笑!跟着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音乐,那种能把人五脏六腑都敲出来的音乐:“咚嚓嚓,咚嚓嚓……”
“雪崩”终于来临了……
他像是被什么击倒了,身子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住。他那双冒火的眼睛在寻找车厢里的广播匣,仿佛又看见了那“血淋淋的红洞”。他想哭,放声大哭!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嘲笑真诚,嘲笑历史,嘲笑那血染的真实?!是的,人们是在笑这种假艺术,可他们当初是真的,真的,真的。现在,真的也成了假的,因为人们都说这是假的。没有人相信……
他想喊:人们哪,笑吧。笑我吧。骂我吧。可千万别笑胡立明,别笑他……可他空握着双拳,身上却没有一点点力气。他完完全全地被笑声击“倒”了。终于,他说:“让我过去。”
他提上包,慢慢地往最后一节车厢走去,身子像喝醉了酒似的随着列车晃。他仍然希望能找到一个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