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玉家在画匠王是单门独户,性孤,人缘就好。李明玉自小也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上过学,后来就成了这所学校的骄傲。他考上大学了,是师范专科生。这让村民们很是荣耀了一阵。都说他文才好,将来定是要做大官的,可他毕业后却又分回来了,依旧是背着被子,提着破洗脸盆,还有一捆书……这很让人失望。回来那天,就有人跑到街上问:明玉是不是犯了啥错误?
错误是没有的。成绩还是优等。就是人太腼腆,读了几年大书却没读书做人的门道,不回来又能到哪里去呢?开始,李明玉并不觉得太委屈。毕业了,没后门没关系的,能弄个国家教师的牌子扛着回村教书,也就够了。再说,人年轻,热情还是有的,于是一回来就找校长联系工作。校长是村支部副书记兼的,指示也就那么几句:“弄吧,都是村里娃子,好日哄。不听话脱了鞋打屁股……”李明玉本来把教书看得很神圣,被校长几句话说得很不痛快,一是“弄吧”,二是“日哄”,就没了一点点儿神圣味。接着,他第一次上课就淋了雨。学校本来就很简陋,教室漏雨,教师们阴天上课都披一块破塑料布,时刻准备着。李明玉没有经验,头天上课穿了一身新衣裳,头发也梳得油亮,却不料赶到雨肚里去了。一进教室屋顶上掉下一块烂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引得学生娃儿们哄堂大笑!往下,他讲几句看看房顶,讲几句看看房顶,像蹦猴似的在讲台上来回动……一堂课下来就有了“蹦猴”的绰号,弄得他十分尴尬。
更可笑的是,在这所乡村学校里他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学生娃儿全是本村的,亲戚撂亲戚,多少都有些牵连。下了课就叫哥、叫叔、叫爷,叫着叫着就没了老师的尊严。有一次,一个学生在课堂上玩麻雀,他就严肃地批评了几句。不料,那学生突然张口骂道:“日你妈蹦猴!”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愣愣地望着那学生,好半天才缓过来,就忆起按辈份他该叫这娃子一声叔的,很觉得荒唐,也只好伸伸脖子咽了。
渐渐,这课就上得没有滋味了。学生隔几天走一个,隔几天走一个,问了,都是做生意去了。教室里坐得稀稀拉拉,自然没了心境去好好讲。还有的学生吸着高级烟回学校来,大咧咧地敬他一支,把他兜里装的三毛五一盒的许昌烟衬得很委琐。后来,见人连烟也不敢掏了。
在村里,办什么事也没有往常顺了。有时候连东西都借不出来,人显得很落价。有一回浇地,捏蛋儿时李明玉捏了第一名,可浇的时候电工却把他排到了最后,电工的眼就是“人秤”,李明玉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分量,晓得国家教师这牌牌很不值钱。此后,心越来越灰。气憋在肚时,有话无处说,那日子就显得难熬。
就有人出主意说:“跑跑吧,跑跑。”
于是就跑跑,一“跑”才知道,这“跑”是极有讲究的,那也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听了村里爷儿们教给他的“跑”法。李明玉更觉得自己浅薄。读了那么多年书,原是读傻了。就诚恐诚惶地跟村人学那“跑”的学问,把那舍不得吃的花生、香油一趟一趟地往县教育局的头头家送……
就这么“跑”了两趟,村人们都知道了。一听说李明玉要走,大伙儿立时变得热情起来。他在村街里过,就有人很主动地跟他打招呼,送他一脸的笑:“中,你娃子中,早看出你娃子是块大料!”弄得李明玉哭笑不得。电工见了他大老远就喊:“明玉,需要啥言一声!”村长拍拍他的肩膀:“明玉,上头关系重,别惜乎钱……”连捡破烂的么叔见了也关切地问:“明玉,活动得咋样了?赶明儿我给你弄两瓶好酒摔摔。”
隔天,么叔果然提来了两瓶好酒,一进门就说:“娃子,上头礼重,轻了不办事。这两瓶酒你拿去,准叫鳖儿给你办了!”
明玉一看是“茅台酒”,眼都瞪直了,结结巴巴地问:“么,么叔,这这这……得多少钱呢?!”
么叔眨眨眼,笑了:“假哩,日哄鳖儿哩!”
李明玉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么叔,就觉得这“跑”的学问越来越深刻了。
么叔赶忙说:“哩,没事儿。假哩跟真哩一样,不信你尝尝。”
李明玉疑疑惑惑地打开酒瓶盖儿,立时闻到了一股浓香,那香味的确与众不同。他心怯,不放心地问:“么叔,看不出来吧?”
么叔一拍胸脯说:“娃子,请放心了,喝到底也喝不出来!”说着,“嘿嘿”笑了,“实话给你说,这两酒瓶是我收破烂收来的。酒是一点儿不假,散酒。不过,我有法叫它变……”
李明玉当然不放心。给人送礼,送些假货,万一喝出来怎么办?!就问他到底使的啥办法。么叔这才小声说:“娃子,这法儿可不能说出去呀!实给你说,我往酒里滴了一滴‘敌敌畏’……别怕,没事,一滴没事儿。咱日哄鳖儿哩,咱日哄鳖儿把事儿给咱办了。咱不坏良心。我尝了多少遍了,跟真的一样,香哩!”
虽然么叔一再保证,李明玉还是不敢送,那酒里掺的是“敌敌畏”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调令终不见来,李明玉眼看着事儿不成,又跑了两趟,人家总说“研究研究”……无奈,他硬着头皮把两瓶假茅台送去了。
酒送去了。有几日明玉很慌,生怕喝出事来,公安局来找他的麻烦。可没过几日,调令就下来了。
于是,李明玉又成了全村人的骄傲。在他办手续那几天里,村里天天有人请他吃酒。有时一天几场,排都排不过来。当然,请他的都是头面人物,在酒宴上都多多少少地教他些做人的“学问”,以备他进城干大事用。明玉很虚心地听着,默默地点头,再也不敢小觑乡里爷儿们。临了,都会恳切地说上一句:“娃子,做了大事,可别忘了爷儿们哪!”
么叔也觉得很体面,在村里逢人就讲,是他用两瓶茅台把李明玉“日弄”出去了……
走的那天,校长带领全校师生列队在村西头欢送他,还特意地借了两面破鼓敲着,场面很热烈,学生娃儿们也都不喊他“蹦猴”了,一个个亲亲地喊老师,那目光是极羡慕的……李明玉却哭了。
村口停着一辆吉普车。
李明玉走了,这所乡村学校里再没有国家教师了。
香叶
男人跪在她的面前,男人说:“完了。”
那时候,男人还是很风光的,常常坐着卧车回来。喇叭鸣得很响。村里人都以为男人发财了,男人说:“钱算啥?三十万五十万小菜一碟!”于是就穿得特别崭括,西装一套一套地换,吸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见了人头昂得很高,把揣在兜里的小片片亮给人看,说上边有“洋文”。后来家里的饭一口也吃不下去了。烙了油馍,说不香;给他摊煎饼,又说没味儿。接着就夸城里女人的手巧,做的饭有滋有味的。有一段时间,男人嘴里渐渐露出了一点口风,男人不想要她了。两个孩子了,男人不想要她了。城里女人映花了男人的眼。男人一回来就发脾气,就找茬儿。她是个柔弱的女人,为了孩子,她都忍了。地里的活儿男人从来没干过。农忙时,她想让男人帮帮她,男人说:“收收打打也就是几百块,撂了算啦!”男人说了大话,可从不见捎钱回来,她只好一个人死做,在土里扑腾的女人是很见老的,而男人的日子却日见喧闹,她成了男人的拖车……可是,男人突然回来了。没有坐卧车,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在夜半三更的时候,男人贼儿样的敲响了家门,进来就扑咚一声跪下说:“完了。”
到了这时候,男人才告诉她:他托人贷了一些款,加上合伙人摊的股份,还有一些邻人托他买化肥、农药的钱,全都被人骗了!他本意是要做大生意的,然而,却被广东蛮子骗了……
夜有些凉,她抖着身子问:“多少?”
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流满面,神色十分惊恐。他吞吞吐吐地说:“有……有、好几万。”
男人说的很含糊,言语间躲躲闪闪的。到了这般境地,男人还想瞒她。这一次,她不敢再相信男人了:“到底多少?”
男人喘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八、八万……”
老天哪,八万!她娘儿仨在家省吃俭用,喂猪喂鸡,加上卖粮食的钱,紧紧巴巴一年才能挣七八百块。而男人一下子就欠了八万……
男人擂着头说:“我作孽呀!我对不起恁娘儿仨,让我死了吧……”
男人不想死。男人要想死,就不会在她面前下跪了。可男人的方寸已经乱了,男人扶不起来了。多年来他一直是靠男人拿主意的,现在男人成了一堆泥。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孩子在床上睡着;男人在她眼前跪前。她看看孩子,看看男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孩子……末了,她叹口气说:“你走吧。”
男人慢慢抬起头,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心里很乱,却不得不撑住架子说:“你走吧,出去躲一躲。三年,五年……”
男人紧抓住她的手,抖抖地家:“家里……”
她说:“家里你别管了,天坍下来有俺娘们顶着……”
男人哭了,男人像孩子样的偎在她怀里,一声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说:“香叶,香叶,我挣了钱就回来……”
八万元,怎么去挣呢?她不敢往下想,也不让自己往下想,就说:“天快亮了,收拾收拾走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从破衣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男人。男人哭着不要,她把钱塞到男人的兜里。男人又抓住她的手说:“香叶,香叶,我对不起你……”男人的手很湿。很凉,哆哆嗦嗦的,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快感,很沉重的快感。只有在这时候,男人才彻底地属于她。
男人去了。男人是从后院翻墙走的,男人连从大门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当男人的脚步声消失之后,香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讨债的便涌上门了。三教九流的各路债主闹嚷嚷站了一院子。有的人进门就喊:“五大喷,今天你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还老子的钱!”一问当家的不在,便知道那“鳖儿”跑了。顷刻间,院子里像炸了似的,债主们全都红了眼,有吆喝着扒房子的;有抢牲口的;有跳猪圈里赶猪的;也有冲进屋里拾缀值钱东西的……屋里屋外闹成了一窝蜂!
香叶从没经过这阵势,看见人腿就软了。可男人已经跑了,孩子还小,她只有撑着。开初,人们知道一个妇道人家不支事,她说话也没人理她。香叶就默默地去灶房烧水,任人骂翻天也不开腔。水烧开了,她就一碗一碗地往外端,家里的碗全拿出来了,在地上摆了一片……这当儿,两个孩子吓得扑到她怀里哭起来。她给孩子擦擦泪,轻声说:“去吧,上学去吧。叔们逗你们玩哩……”一时,债主们被这媳妇的沉静镇了,又乱哄哄地围上来向她要债。香叶随手搬只小凳在当院坐下来,挺住身子说:“爷儿们,都走了恁远的路,喝口水,有话慢慢说吧。”
债主们像没王蜂似的团团围住她,一个个躁躁地骂着,有的干脆张大嘴哭起来……
香叶软声说:“男人在外头的事,俺也不清楚。可话说回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欠了人家,总是要还的。爷儿们消消气,慢慢说……”
乡信贷员老马挤上来,一跺脚说:“唉呀祖奶奶!五万哪,我给他贷了五万……”
香叶心里打了个冷颤儿,眼前一黑,就觉得那数字像山一样压过来。她两手抓着凳沿儿,坐稳了才说:“大哥,你是国家的人,懂政策。有句话我不该说,他是个没星秤,这款当初你就不该贷给他。这会儿闹出事来了,这个帐俺应了。你知道,五万元不是小数,俺眼下也还不起。你要当紧逼俺还帐,大哥,你看看这院里,屋里,东西全折上,值不值那些钱?”
老马一时急火攻心,炸着喉咙喊道:“没,没钱……我上法院告他鳖儿!”
香叶慢声慢语地说:“大哥,你告到法院,就是找着把他抓起来,这帐还是要还的。你说是不是?给他一条路,他兴许能挣些钱来,慢慢把帐还上。要是他挣不来那么多,家里俺也认这个帐,早早晚晚给你堵上这窟窿……”
老马一拍尼股,说:“现今上头就催着要款!那怕先还个一万两万呢,也不能叫我背黑锅呀?!”
香叶端起一碗水递给老马:“大哥,你别急,先喝口水。我又跑不了……”待老马接了水碗,她又说:“大哥,事到了这一步,责任你也担一些。听说贷款时你也得了些好处?这样吧,你先把那一万元好处费还上。这四万我认了,慢慢还。只要我手里有钱,都是你的。挣一块还一块,啥时要啥时给,决不赖帐。要是还不行,大哥,你搬东西吧,啥值钱拿啥……”
老马傻愣愣地捧着水碗,人慢慢地蹲下去了……
余下的债主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帐。有三千两千的,也有三百五百的,一个个都像疯了似的。手指头点在香叶的脸上!唾沫星子溅在香叶的脸上!香叶不扬头也不低头,就直着身子跟人说好话……那些有借据的,急着用的,香叶指指院里的牛、圈里的猪,又指指屋里的东西,说:
“大哥,钱是欠了。当家的虽然不在,这帐俺认。你看看这院里屋里,凡值钱的,请挑了。你说个数,把帐抵上。不够呢,说个日子,俺慢慢还。知道恁挣钱不容易,话也不能说到别处……”
人们蜂拥而去,屋里屋外看了,家里值钱东西的确不多。就有人挑了牲口,有人赶了猪,有人抬了桌子、柜子……香叶眼含着泪看人挑东西,那都是自己多年辛劳挣下的呀!可她还不得不笑着说:“大哥,弄到这一步,真是对不住了,恁多担待吧。”
债主们知道她男人在外边花天酒地,女人却不曾享过半天的福,如今担下了天大的窟窿……心里都酸酸的。那噎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
还有一群没有凭据的,也都嚷嚷着要债。香叶说:“老少爷儿们,按说,借钱是该还的。没有钱,也得说个时候,各位都说明心欠了钱,到底欠了没有?欠了多少?该是有个凭据的。想各位都不是外人,人到难处了,也不会坑俺。可明心不在家,叫我怎么说?这样行不行,一是等明心回来,他只要说借了,会还的。要是明心不回来了,只要能说出几个证人,公道的证人,我也认。你们都看见了,这个家是败了。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再宽些日子吧……”
众人默默地,也都觉得这女人说的是理。有的就日骂着去了,有的还留下来死缠……
就这样,从早到晚,要债的来了一拨又一拨。她就一遍一遍地给人说好话。她是个没出过门的女人,一生都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也没做过这么大的难。有时候,人们拽她、搡她、叫骂声、嚷吵声几乎把她淹了!她就觉得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下去了,就想疯,想死……她恨男人,却又不得不护住男人。男人是她的。在这种时候,男人是她的。她用心中的“男人”支撑着这实在难以支撑的局面。
月上柳梢儿的时候,屋里屋外的东西已经光光净净了,只差房子没有扒……
香叶还在院里坐着。她哭了,哭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人们见香叶从街上赊了一百个鸡娃。
二拐子
二拐子,小头,眼斜斜的,走路画圈。人是很聪明的,就是好赌。赌起来能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尿,精瘦一个小人儿,那膀胱像是铁做的。赢的时候,就大堆往怀里搂钱,看都不看,点烟用十元票,奢侈得像百万富翁。输的时候,也不寒脸儿,钱输光了,就押家什,押裤子,光着屁股也干。有一回,他输了钱,出门碰见儿子。儿子七岁了,大名叫王国栋,小名儿叫丢儿。他看见儿子就喊:“国栋,过来,过来。”儿子刚放学回来,就问:“爹,啥事?”他说:“用用。”说着,就把儿子拽到赌场上去了。进门一声:“押上!”就把儿子押上了。女人听说信儿,风一样赶来,抓住他又打又骂!二拐子连声说:“用用,用用。”说话间就和了一盘。女人一气之下,扯着儿子回娘家去了。二拐子三天后才晓得女人走了,也不去找,就一个人过。田里的活儿是不做的,终日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手里练练地捏两骰子,走着抛着,屁股一坐下来就没明儿没夜了。那一日刚败下阵来,就被一位本家叔叫住了:“拐子,你那麦地该锄了!”二拐子一愣,接口就说:“四叔,二亩麦不值啥,我把青苗押给你算了……”本家叔听了这话,胡子都气炸了:“鳖儿!你,你……毁了,毁了!”庄稼人卖青苗,就等于剜心头肉。老人再也不搭理他了。
村里人都觉得这个家是败了。却不料二拐子竟练了一手绝活儿,渐渐发起来了。赢了钱,吃喝用不说,还宽宽地盖了六间大瓦房。房子盖起,二拐子就接女人去了,女人在娘家过得很苦,看见他眼圈儿就红了,问:“改了么?”二拐子不吭,就说“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又问:“改了么?”二拐子还是不吭。就说:“国栋他娘,回去吧。”女人哭了,女人默默地流着泪,不再理他。二拐子在屋里颠了一圈儿,说:“……我见见国栋。”女人说:“丢儿不见你,丢儿没你这个爹!”二拐子很想儿子,四下瞅瞅,见儿子不在,问:“啥时能见?”女人狠狠心,很坚决地说:“改了见。”二拐子再不吭了,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放下,荡荡地出门去。女人从屋里赶出来,把钱给他扔出去。二拐子也不捡,就夹着那个破兜又走了。任女人追着屁股骂。
依旧是一个人独过,夜夜塵战……
去年腊月,工商税务联合大检查的时候。县里派了一个检查组到画匠王来了,主查篷布厂的帐。大凡乡镇企业都有两本帐,这是明的,也是暗的,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不敢细究。篷布厂这些年已把各级工商税务部门的主管人“喂”熟了,不料这次却换了人。厂长生怕查出事儿来,很慌。人已来了,明着送礼是不敢的。厂长急中生智,就想到了二拐子。于是派人把二拐子请来,说:“拐哥,请你帮个忙?”二拐子眼斜斜地说:“啥事儿?”厂长说:“检查组来人查帐,想请你陪他们摸两圈儿。”二拐子笑了:“小菜一碟。”厂长压低声音说:“拐哥,咱村篷布厂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我知道你能赢,可不知你会输不会……”二拐子一听就明白了,明着送礼不敢,打麻将输钱,这叫暗送。二拐子不动声色地问:“多少?”
厂长把装钱的提兜往他怀里一扔:“这个数儿。”
当天晚上,二拐子就陪检查组的人玩麻将。二拐子一坐到牌桌上两眼就放光。玩的十分认真。二拐子出牌很刁,客人们就赢得分外“艰难”……玩到天亮的时候,二拐子说:“罢了。”说完,站起就走。客人们余兴未尽,各自回去偷偷地数了钱,竟然都赢了三百块!第二天傍晚,检查大员们早早地就说:“叫二拐子,玩玩。”于是就玩玩。一连三晚上,检查组的人玩得十分痛快,把查帐的劲头全转移到玩牌上了。查帐么,也就走了走过程……
送走了检查组的人,厂长很感激地说:“拐哥,中,活儿干得漂亮!”
隔了两天,厂长亲自给二拐子送来了大红聘书,执意要聘他做篷布厂的业务员。二拐子笑了:“我能做啥?要嘴没嘴,要腿没腿……”厂长说:“用你一技之长!拐哥,生产上的事不让你费心。上头来了人,你陪陪就是了。”就用了他的“一技之长”。
从此,二拐子就成了篷布厂的业务员。每逢上头来了人,就让二拐子陪他们“玩玩”。人分等级,“玩”也分等级。二拐子很会“玩”,“玩”得上上下下都很满意,也就替篷布厂做了不少的事情。有时候也派二拐子到外边去“玩”。二拐子出门很随便,就夹一个破兜,兜里装一副麻将,竟然吃遍天下。篷布厂新买的面包车就是二拐子玩着玩着弄出来的……渐渐,二拐子就“玩”出影响来了。四乡里都知道篷布厂有个响当当的业务员,很能做。
乡政府出资办了几个工厂,总是很不景气。常常不是缺原料,就是货销不出去。乡里就时常派人来“借”二拐子,用他的“一技之长”。县乡镇企业局遇上了麻烦事,局长就说:“派车,请二拐子来。”这时候的二拐子已经“玩”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活儿做得十分漂亮。一百四十四张麻将牌就像在眼里放着,两个骰子执得溜溜转,要几点儿有几点儿,输赢是尽在心中的。出门时“行头”也变了,一身西装穿着,夹一黑皮包,皮包里自然还是一副麻将。还印了中英文的名片在兜里,上边赫然地印了一串头衔……
二拐子贡献大,厂长(也就是村长)十分器重,就想奖励他。二拐子说:“别奖,我有钱。爷儿们,能不能叫我见见国栋……”厂长愣了,好半天才想起国栋是他娃儿。就知道二拐子是想女人了。厂长一拍腿说:“拐哥,放心吧。村里出面,给你接回来。”于是,村长就带了很重的礼物去给二拐子接女人。到了女人的娘家,女人还是那句话:“改了么?”村长说:“嗨,早改了。现今是咱篷布厂的业务员,能干哩!县上领导都夸他……”这么三说两说,就把女人孩子接回来了。
女人回到家,见了二拐子就喜喜地问:“你学会做生意了?”二拐子随口说:“跟着跑(麻将术语)。”女人又问:“你腿不好,能联系业务?”二拐子说:“门前清(麻将术语)。”女人关切地问:“生意咋样?”“发财(麻将术语)。”女人看了院里屋里,又问地里的庄稼:“今年麦打了多少?”“一万(麻将术语)。”女人愣了,疑他是吹牛。又说:“吃啥饭?”“烧饼(麻将术语)。”……往下,女人越听越不对味,就怯怯地问:“你……不是改了么?”二拐子不吭了。
女人性硬,一气之下,扯着孩子就走。二拐子在后边追着屁股喊:“国栋,国栋,你看爹给你买哩啥……”孩子说:“俺娘说,你要不改,金山银山俺都不稀罕。”
后来,乡里也派干部去动员二拐子女人回来,说了很多的好话。女人就这一句话:“改了么?”
二拐子只好独过。
春三月,二拐子被县乡镇企业局借出去“玩”业务,一连陪人玩了三夜,竟突发脑溢血,死在了牌桌上。临死时,二拐子嘴里还念着两个字:
“白板(麻将术语)。”
二拐子死后,村里为他开了很隆重的追悼会。乡里县上都送了花圈。挽联上赫然地写着:
以身殉职
鞠躬尽瘁
二拐子女人却以为耻,她虽然也让孩子为他爹上了坟,烧了纸。却把孩子的姓改了,随母,叫杨国栋。杨国栋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很用功。
菜园风波
菜园不大,七八亩的样子,是上水好地。每户人家也就分得一分二分,各种各的。乡下人吃菜不讲究,种什么就吃什么。种多吃多。种少吃少,平日里,你薅我一棵葱,我拿你两棵韭,没人计较。菜多时也分些给众人,全个情面。但终究是分了,日久情薄,渐渐就生出些嫌隙,由嫌隙而口角,于是各家都扎了篱笆,你一片我一片把菜地隔起来。
篱笆是挡不住人的,却挡出了很多的怨恨。这年四月的一天,老笨家菜地里的葱被人薅了一沟儿。他家总共才种了两沟葱,葱长势很好,本指望细水长流地吃下去,却被人薅去了整整一沟儿!老笨家女人就在村街里骂,两手拍着屁股,一蹦一蹦的。骂了半日,没人应,也就不骂了。
二天,海子家菜地里的芫荽也被人薅了,薅得很残酷,一棵不留!海子家女人是个难惹的主儿,辣货。她敲着洗脸盆在村里骂!从村东到村西,骂得响亮而又热烈,把坟地里的先人都抬出来了……引逗得一村娃儿跟着看。可她骂着骂着也不骂了。
三天,旺家菜地里的油菜又被人薅了。这主儿更狠,是用铲子铲的,一溜儿一溜儿地铲……旺家女人柔弱,老实,不会骂。不会骂也学着骂,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头上一句脚上一句……慢慢也不骂了。
此后,各家的菜都有被人薅的,很随意很无赖地薅,薅得匆忙而又散乱,整块菜地像被猪啃了啃似的,薅出了“去你×的!”意思。一时,大家都互相防着,一个个脸绿得紧。
于是,各家都出去卖菜,悄悄的。有到东乡,有去西乡,也有到镇上、城里去的。那菜的品种都很散乱,一把葱一把韭一把芫荽一捏蒜……卖的自然便宜些。
于是,各家都派人到菜园里来看菜。你家搭一个菴,他家搭一个棚,还有的把床抬到地里,用塑料布扎一个顶……各家的人手有限,有的是男人来看,有的是女人来看,有的是小伙,有的是闺女,一入夜就扛着被子来了,菜地里显得很热闹。夜里,隔着一层篱笆,你尿了,他也尿;这边哗啦啦,那边哗啦啦;你咳嗽了,他也咳嗽;东边“咳咳”,西边也“吭吭”,凭添了许多野趣。睡不着的时候,就互相串,你到我篱笆里坐坐,我到你的篱笆里坐坐,心里防着,面上还是笑的。夜静时,只要听到脚步声,就探出头来齐声问:“谁?!”
应声也很响亮:“我!”
“咋?!”
“尿!”
于是又一片笑声。
天已是不冷了,也不太热。在家里憋久了,来菜地里睡,屋宇显得十分阔气。空气自然鲜,月色朦朦胧胧的,远处颖河的水琴儿一般细淌,地下的虫意们私语喃喃,拨人想些非分的事体,便有些滋滋润润的念头生出来。一家一户的日子,本就有着许多愁绪,许多的不美满,心憋久了,放出来就是野马。一天半夜,迷迷糊糊的,海子摸到旺家女人看菜的草菴里去了。旺家女人正拧着细柔身量在月色里翻煎饼,突有野黑一条压下来,初时还挣扎了一阵,又怕人听见,也就半推半就了,做那肉肉贴肉肉的事情,竟然很入巷。九香家的大娃保柱夜里睡不着,跑到老笨家看菜的闺女顺妞那里编闲话,先是低声说笑,渐渐就有了不规矩。你抓我一把,我抓你一把,抓着抓着,保柱就捉住了顺妞的手。顺妞慌慌地说:“你……我喊了。”保柱松了手,看了顺妞,继而又捉住,手里湿湿的,握得更紧,顺妞说:“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喊了我……”终也没喊。
渐渐有风声传出来了,旺家两口子打了一架;海子家两口子也打了一架;海子家女人又堵住旺家女人骂,两个女人撕撕扯扯地到村长家评理,村长各打五十大板,狠狠地把她(他)们日骂一顿了事。九香家也跟老笨家骂翻了天,从偷菜骂到偷人,一说妞儿匪气勾人,一说娃儿流氓成性,闹成了一锅粥!继而各家都生了疑惑,男人关上门审女人,女人开着门审男人,越审疑心越大。整个村子像火药桶似的,天天有人干架!究竟为着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于是又换人去菜园里看菜。换了男人的,就有女人去盯梢儿;换了女人的,就有男人去暗查。一时,人都像疯了一样,生出了许多事端……
接着,事情越闹越大了。先是顺妞跟保柱趁人不防双双私奔了。海子呢,大天白日里竟又跟旺家女人在北沟里干事。就有人捎话给旺。旺一气之下掂了粪叉去找海子拼命。旺在前边跑,一村人在后边跟,嗷嗷叫着看热闹。等黑压压的人群跑进北沟儿,海子已带着旺家女人逃走了。旺气昏了头,半夜里跑到海子家,要干海子女人。海子女人性烈,自然不让,撕扯中又扎了旺一剪子!旺呢,觉得太亏,就跑到县法院告了海子一状……
月余,公安局的人先是抓了海子,后又抓了旺家女人,说是重婚罪。没过多久,竟又把旺也抓走了,说是强奸未遂……
都是不服的。海子、旺们觉得亏。人们也觉得亏。只怨菜被人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