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豆地里,他突然觉得人很小很小。
天是极阔的,润着无边的蓝。那蓝静着,静得没有一丝皱纹,静得高远。淡淡中有鸟儿滑过一弧儿,没有痕。秋日安谧地钉在天上,泊一圆洇洇的明亮。光呢,肉肉的,像婴儿的小手儿。风也平和,偶有一缕,梳儿一样,凉凉,凉凉。
秋熟了,空气里弥漫着浓浓涩涩的腥甜。高粱地里,一排排红枪倒下了,又一排排竖着。在秋阳挑着的一抹抹红锈里,有乡人在劳作,却不见人的影儿。玉米田里有沙沙声响过来,那掰过捧子的和没有掰过的一样茂密。刈过的谷地里,一个个谷捆兀自立着,有雀儿打着旋儿飞。去啄那新熟的籽。草人呢,雀儿似已不怕,就亲亲地落在旧草帽上,嬉戏。红薯秧蔓漫地扯开去,爬出一片片绿的灿烂。芝麻花早已谢了,干干的杆儿缀着一嘟一嘟的紫褐色小屉。远远的河堤上,“鬼拍手”闪着一树树铜钱大的亮光,那亮光风铃似的晃动,不见响。颖河蜿蜒,树也蜿蜒,一行行东去。河滩里,是一荡一荡芦苇,芦花白白的软软的,有“叫吱吱”在软白中点墨。坡东是柿林了,柿叶红了,秋阳燃着一片斑斓的霞血。坡下是黄黄的村路,村路上鞭儿悠悠,一辆辆载着秋庄稼的牛车缓缓动着,自然也有粉红一抹,那粉红扭扭地过了小桥。秋光里,村庄在一片宁静中沉沉地卧着,明亮而朦胧。瓦屋的兽头隐隐现着,兽头上飘绕着一缕缕炊烟……
他弯下腰,默默地对自己说:“割豆吧。”
豆炸了,豆荚一个个咧着小嘴儿。他听到了“噗噗”的爆炸声,很细微的爆炸。豆粒没有跳出壳外,只是炸了。有青涩的香气从豆荚里溢出来,一丝丝漫散。于是有许多吃炒豆的日子从香气里飘出来,久远而温馨。可他没有抓住,他抓住的是豆棵。他的手刚一抓住豆棵,便有了焦焦刺刺的感觉,那感觉一下子刺到了心里,刺出了烧豆的焦糊味。他抓紧豆棵,用镰割下来,放在地上,尔后一镰一镰割下去。很快,那感觉消失了,只有麻。慢慢,他的手湿了,手上很润。那润叫人喜悦。很多年没有割过豆了,割豆是很重的活路,女人的活路,得一直蹲着,是腰上见功夫的。他还会这活路。他笑了。继尔他闻到了腥味。甜甜的腥味。是血,豆杆上有血。那是他的血。他的手被豆棵刺破了。血艳艳地红着,顺着手上的纹路漫散开去,润成了小小的溪流,那溪流孕汇成饱饱的一滴,“噗”,豆儿一般滚落在脚下的土上,润成了一个小小的让人激动的凹圆。在小凹里,他看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儿在豆地里爬。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土娃儿。娘跟一群女人割豆去了,就把他撂在豆地边上,捉三两只豆虫让他玩。他害怕豆虫,豆虫毛绒绒的。于是他爬,把小小的指纹印在土地上,爬着爬着他就站起来了,摇摇地在豆地里站着。豆地里散着女人的脊背,那花颜色的腰扭扭地动着,他认定其中的一个是娘。娘的脊背上有湿湿的一块,那块汗湿慢慢地洇开去,洇成了一朵七彩汗花。这时,娘回过头来,望着他笑了。他看见娘笑了,那笑脸灿灿如秋阳。倏尔,娘就不见了,那些花颜色的脊背也不见了,只有他独独地站着。久久,久久,有脚步声响过来,他看见了娘的手指头,娘的指头伸在他的嘴边上,把一团糊状的东西塞进他的小嘴里。那东西有一股焦燎的气味,却很香很香。那是娘嚼过的烧豆的气味。烧豆糊糊,娘用牙一点点磨碎的烧豆糊糊,混拌着娘的汗水娘的唾液娘的牙痕的烧豆糊糊,带有秋风秋光秋之气味的烧豆糊糊,他是闭着眼一点一点吮的。太香了,太馋人了!吮着吮着,他的小牙吮到了娘的指头肚儿上,在娘的指头上留下了一排细碎的牙痕。没有了么,就没有了么?他睁开眼望着娘,娘笑着去了。他的牙缝儿里还残留着一点烧豆糊糊的沫沫,他细细地品这点沫沫,用很多唾液去泡它。直到睡去了,他的小嘴还动着,拖很长很长的口涎。
他常常就这样躺在田野里睡去了。头枕着豆杆,身上盖着娘的破袄。豆杆不扎,豆杆很温和。娘的破袄热烘烘的,有一股浓浓的汗腥,很好闻。可醒来的时候,他却发现他竟在棉田里躺着,身上盖着一堆白白灿灿的棉花。是在梦里么,也许。摘棉花也是女人的活路。他看娘在棉田里摘棉花。雪白的棉花在娘的手里跳,一絮一絮地跳。娘的手像蜂儿似地动着,东一下,西一下,高一下,低一下,仿佛有音儿响儿扯出来,倏而就是一抱。娘走回来倒花的时候,总喜欢把他扔在棉花堆上,一次一次地扔。他就在棉花里滚,棉花很软很软,他挣扎着往外爬。娘笑着,婶婶嫂嫂们也都笑着,一片花嗒嗒的脸。那笑里藏着什么,叫人愉快的什么。他看见娘的十个指头红洇洇的,花棵上刺很多,娘的手红洇洇的,可娘笑着。
娘做活路时总是笑着。夜里,小油灯昏昏的,光呢,只有一豆,多暖人的一豆哇。油灯亮着,墙花花的。墙上有纺车的影儿,有娘的影儿,有点心匣子的影儿,有老镰的影儿,有吊着的馍馍篮子的影儿……影儿绰绰地晃着,一会儿猫样,一会儿狗样,黑的亲人。纺车小曲似地唱着,“嗡儿,嗡儿”就有一条细细长长的棉线从娘的手里牵出来。墙上呢,晃晃就有了一条老牛,老牛的鼻角拖一根长长的绳儿,仿佛就是雨天了,披蓑衣的人儿缓缓牵着老牛,一踏一踏走。偶尔,娘抬头看他,影儿就先笑了,影儿墨着一团慈祥,影儿说:“娃,睡吧。”“嗡儿,嗡儿”,墙上就又牵出什么来了。有时,半夜醒来,屋子里有“哐”声响着,墙上跑着一条灰灰的小鼠,小鼠随“哐”声窜动,一下西了,又一下东,有猫儿去捉那小鼠,总也捉不住。娘呢,在织机前坐着……早晨,上工的钟声响了的时候,他就有了一件红袄,一双虎头鞋。
三婶说:“这娃儿官相。”
四婶也说:“这娃儿官相。”
娘也就笑笑。
现在,他没有了红袄,也没有了虎头鞋。没有了。
天,多静呵,多静。在远远的天的那一边,有缥缥缈缈的声音在唤:
“金令,杨金令,你来呀……”
二
他死过。
一个多月前,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爹流着泪把他拉了回来。爹拉回的是一摊肉。在城市,一个乡下娃子读了四年大学、又读了三年研究生之后,他成了一摊肉。见了他,爹已说不成话了,爹只说:“咱回家,咱回家。”
一近热土,乡人们就围上来了。乡人纷纷撂下活计,从田野里奔出来,一个个焦焦地问:“咋啦?咱娃咋啦?!”爹泣不成声,就拉着他往家走。乡人也跟着走。乡人还以为他是“人才”,柿树坡的“人才”。乡人走时送过他,这会儿又接下了这摊肉。乡人厚哇,乡人都在院里站着,默默地站着,没有人进屋去,乡人怕羞了他。只有辈份长的老人才进来坐一坐,说些宽心的话。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已无话可说,就那么木木地在床上躺着。五天,一连五天,娘给他擀酸汤面叶儿,给他烙油馍,给他炸焦花儿,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可他看都不看。爹杀了老母鸡,在瓦罐里炖了鸡汤端给他,他尝都不尝。爹问他,娘问他,他一声不吭。
乡人给他送来了红枣、柿饼、鸡蛋,也说了许许多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句都没听见,他听不见。娘的头发都急白了,不住地淌眼泪。爹搓着两只手,人像傻了似的。最后,娘给他下跪了,娘跪在他的床前,流着泪说:“金令,你吃一口,哪怕吃一口哩。娘求你了……”
他还是不哩。
他觉得他应该有死的权力。死就是解脱。一个人连死的权力都没有么?他要死,还要死,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去死。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很遥远。他要这摊肉干什么?五天来,他眼前一直晃动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女人冷冰冰的,像一座冰雕的城堡。七年哪,七年的奋斗,七年的熬煎,七年的出卖,城门关闭了……
他死过一次了,仅仅是又多活了五天。时间使他空明。他觉得这堆肉已不再属於他。他很轻,轻如鸿毛。看着那女人的影子,他愿意轻如鸿毛。
第六天头上,七爷来了。八十高龄的七爷拄着拐杖来了。七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来探望他的乡人纷纷让开路,让七爷进来。七爷默默地站在床前,一句话也不说,举起拐杖就打!拐杖“咚咚”地响着,一下一下打在他的身上,那声音很空。已是一堆烂肉了……可打着打着,屋了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叫:
“狗剩儿,给我滚起来!”
那一声仿佛来自天庭,来自旷野,来自沉沉的大地。尔后有什么倒坍了,他听到了房倒屋塌般的轰鸣,空中升起了一个巨大的烟柱!继而是一片寂静,在寂静中有嘈杂的乡音飘过来。娘站在黑黑的磨道里,举着条帚疙瘩说:狗剩儿,推吧,恁爹借驴去了。队长站在菜园里,脚踢着分成一堆一堆的南瓜:这是狗剩儿家的,这是绳头儿家的,这是驴蛋儿家的,那一堆是歪家的!三叔扛着锄边走边说:狗剩儿,驴日的!一大晌儿就割恁多草?还不够恁娘烧锅呢!换糖豆的老八说:狗剩儿,去吧,上家找两对破鞋,破鞋换糖豆,甜甜你那狗舌头。豌豆蜷在麦秸窝里,悄悄说:狗剩儿,狗剩儿,咱去偷歪家的杏吧,麦黄杏。妞妞说:狗剩哥,我给俺娘说了,上俺家捋榆钱儿吧,回去叫俺婶给你蒸蒸,香哩。骡子说:杨叶黄黄,狗剩儿藏藏。四婶说:狗剩儿,娘那脚!就那俩青蛋子枣儿,天天来偷?!
狗剩儿……
狗剩儿……
狗剩儿……
杨金令没有了。女人的影子模糊了。颖河水白亮亮地漫过来。躺在床上的那摊肉蓦然一惊,继而抽搐、颤抖,一点点缩,一点点缩,缩成了一个小小的肉干样的东西,很腥很腥的东西……他看见七爷了,七爷在河堤下的瓜园里坐着,泥胎似地坐着。七爷的脸是土色的,身子也是土色的,深深浅浅的土色使七爷跟瓜埯完全溶合了。瓜园草屋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七爷的脸也是金灿灿的。阳光在七爷的脸上涂了一层金红色的釉,那釉里盘绕着一曲曲土红色的蚯蚓,蚯蚓犁动着一沟沟紫黑色的土地,在土地的边缘,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又亮着暴晒的乏黄。七爷正眯着眼儿打瞌,七爷的鼾声像夏日的干风一样哨动着小小的瓜埯。小狗剩儿摇摇地走来了,手里提着盛水的瓦罐。七爷没有睁眼,可他听见七爷说话了。七爷闷闷地说:“狗剩儿,过来。”狗剩儿走过去了,把瓦罐递给七爷,等着七爷给他摘瓜吃。七爷不接瓦罐,七爷说:“叉开腿。”他就叉开腿。七爷说:“撅起肚儿。”他就撅起肚儿。七爷说:“叫我捏捏‘命根’。”他就鼓起身子,让七爷捏小鸡鸡儿。每次来,七爷都要捏小鸡鸡儿,捏了小鸡鸡儿七爷才去给他摘瓜吃。一看见小鸡鸡儿,七爷脸上的纹儿就化了,一圈圈地舒展开去,漫散着慈祥的光。尔后有庄重、肃穆的紫气从宽宽的额头上升起来,仿佛在干一桩很神圣的事体。当七爷勾下头的时候,总是先净手。他的手在田里是当小铲用的,很大,很粗,手骨节像老树的根一样一节节变形地凸着。那手是很脏的,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颜色,也杂染着各种农作物的气味。于是七爷反复在腿上摩擦那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擦,尔后才慢慢伸过来。七爷下手很轻,那老手在小鸡鸡儿上一纹一纹地动着,涩涩凉凉地动着,可以感觉到纹的粗糙,铁的柔轻。而这时,七爷手背上暴亮出一条条河流样的血管,那血管是紫黑色的,经络的纠接处有蛇样的挛动。在阳光下,那血脉随着手纹的律动活起来了,紫黑淡化成透明的青绿,脉管呢,活泼泼地跳着,仿佛一条盘蜷的蛇舒展开去,曲曲长长地游动。七爷一点一点的把小鸡鸡儿扯到眼前来看,看着看着,那深凹着的鹰一样的老眼里就有了一束柔和的光,那光亲亲地贴在小鸡鸡儿上,久久不动。渐渐,小鸡鸡儿热了,一股涨涨的热流充盈在小鸡鸡儿上。身上也热了,体内仿佛有小鹿一样的东西在奔涌窜动。风热辣辣的,阳光热辣辣的,七爷的手也热辣辣的。瓜棚外有绿色的燃烧,一坡一坡的燃烧,在燃烧中他闻到了阳光的气味,大地的气味,五谷的气味,牛屎马尿的气味,那气味经过七爷老手的传导,一浪一浪地进入了他的体内……
热了,“命根”处热了。有电一样的东西流向四肢,在肉里化成了一股精血。那是狗剩儿的精血。狗剩儿的精血溶成了一个小小的洁净的没有被奸污过的魂灵。那是一个在田野里翻跟头,在颖河里撒尿,在麦场上捉迷藏的魂灵。那魂灵用一个小小的红兜肚儿护体,摇摇穿行在乡村的从不关门的农家小院里,那魂灵骑在老牛的背上在荡荡的村路上撒欢,那魂灵在野地里高唱日头落狼下坡!
慢慢,慢慢,他眼里流出了两行热泪,继而抱头痛哭!
狗剩儿哇……
三
狗剩儿,他还是狗剩儿么?
回家一个多月了,虽然他已不再有死的念头,可他还是羞於出门。他怕见乡人,没有勇气面对乡人。见了乡人,他能说什么呢?
乡下的日子很缓,温馨的缓。狗叫了一两声,而后住了。猪又叫起来,有一股发酵饲料的气味酸酸甜甜地弥漫。母鸡下蛋时“咯咯”地唱着。阳光呢,在土墙上缓慢地移动,很闲适的移动,映着灰灰的隔年雨痕的亮光。有风时,院里的树摇一摇,漏下一地碎碎的影儿。从矮矮的土墙上望出去,是邻家瓦屋的兽头,瓦一棱一棱亮着,有蒿草在瓦缝里摇动。屋门自然是大敞,玉米一堆一堆在院里摊着,门搭在门框上悠悠晃着。或许有人走进来,从容地拿了簸箕出去。一时主人用簸箕了,就站在门前亮喊:“谁使俺家的簸箕了?”于是就有人应上来:“二嫂,我使了。”你笑笑,我笑笑,隔墙谝起闲话来。间或,有这家那家的风箱时而“叭嗒”、时而“叭嗒”,梦一般响着。常常是娘端着饭走进屋来,他才知道天晌了。
夜里,蛐蛐一声声叫着,那叫声短而润。鼠儿这儿“吱吱”,那儿“吱吱”,有尖尖的小脑袋探出来,在墙角处骚动。土桌上敬的是先人的“牌位”,“牌位”黑着,泻一团狰狞的温和。土桌上方贴着一张拄拐杖的寿佬,寿佬花彩彩的,笑也淡泊。墙上挂着各样的家什,家什模糊了,独一把老镰在夜气中黑亮着,像一弯醒着的黑蛇。那黑蛇曲的极为生动,看上去滋滋味味的。罩了塑料布的窗户上有一块小白,月光透得模糊,似有水样的月影儿印在地上,方着狭小的旖旎。夜常常就静下来了,四周听不到一点声响,很闲很闲地静,静得像一碗墨汁,静得匀和。而后又慢慢地化出动来,轻轻的,轻轻的,这儿,那儿,润生着和光同尘般的呢喃。
耳房里,爹的咳嗽声哑哑的,已很陈旧。娘小心地给爹擂着背,娘说:“豆炸了,西坡的豆快炸了。”爹说:“要娃还是要豆……娘不吭了,尔后是一声声叹息。”
第二天早上,他突然说:“我割豆去。”
娘喜了,眼里有泪。她转过身悄悄地对爹说:“娃想过来了。”爹的手抖抖的,慌忙磨镰去了。
秋阳挂树梢了,枝头上挑着一个桔红的圆。出门时娘说:“别累着。不指望你干活,出去散散心吧。”
走在村路上,他生怕碰见乡人,就头勾勾的,甚也不看。只感觉到脚下的土很软,辗满车辙的乡村土路面面汤汤的,踏下去就是一个窝儿,很舒服。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那声音怯怯的。
“金令,你……好啦?”
他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个鸡窝样的女人。女人蓬头垢面,身上驮着一大捆红薯秧。红薯秧湿漉漉的,女人身上也湿漉漉的。女人大概已干了一早上活计了,一只裤角高绾着,裸露着沾满泥土的杆子腿。女人脸庞上似还隐隐藏着昔日的姣好,只是老相了,纹路很密,汗渍一道道污着。女人就那么站着,腰弓弓的,脸上带着笑。
他认出来了,那是六婶。六婶嫁过来时年轻漂亮,人也爽快。他还听过六婶的“房”呢!记得六婶年轻时是村里唯一敢与队长对骂的女人。在豆地里,队长骂声:“驴日的!”六婶就夹腰站在田埂上,一蹿一蹿地唱声回骂:“你狗戳哩马操哩碓碓搉哩洋锡焊哩牛鞭摔哩锅耳朵片哩猪尿泡灌哩葫芦瓢涮哩……”六婶骂得五彩缤纷,节奏明快,骂了一天豆雨!骂得队长一愣一愣的。骂着骂着,六婶“咯咯”地笑起来……现在六婶老了,老了的六婶站在他面前,很卑微地说:“金令,你、好啦?”
他想叫声六婶,可喉咙干干的。六婶赶忙说:“赶明儿上家吧,上家吧。”说着,狼拉窝似的拖着红薯秧去了,走的依然有劲。
在六婶身后,是五叔。五叔拉着一车玉米,很吃力地往前拽。车很重,五叔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着热汗。五叔的制服褂子扔在满载的玉米车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土布汗褂儿。看见他,五叔远远就站下了,那汗脸上骤然堆满了笑,笑里竟有了一丝巴结的意味!五叔看见他很想说一点什么,很亲热的什么,一时却没了词儿,很窘地站着。他的手搭在车杆上,反复地摩挲着车杆上镶的旧铁皮,好一会儿才说:“金令,你下地呢?”
他一直是很害怕五叔的。五叔当过多年队长。那时候,五叔站在大碾盘上讲话,腰夹着,裤腿捋着,日日的骂说,总是很严厉。五叔常年披着那件制服褂子,在县城做得四个兜的制服褂子。敲钟时披着,干活时也披着。天热时,那件制服褂子就搭在肩头上,光脊梁搭着制服褂子,甩着手走。下雪了,那件制服褂子又套罩在老袄的外面,扣自然系不上了,就敞着怀,荡荡地走。有时,那件制服褂子撂在场院里的大石磙上;有时,又挂在炕屋门口,村人见了会说:“队长在呢!”在许多个秋风萧瑟的黄昏,五叔站在村口的夕阳下,身披洒满霞辉的制服褂子,挨个检查割草娃子的草篮子,尔后去摸女人的裤腰。女人“咯咯”笑着骂道:“老五,火棍头!手恁凉,咋不叫恁媳妇给你暖哩?!”五叔严肃地说:“驴日的!上头说了,要肚见(防微杜渐)哩。乡里乡亲的,今儿个就不‘肚见’了,老实!”……
他叫了一声“五叔”,五叔却慌忙去披那件撂在玉米车上的制服褂子。褂子很烂,皱巴巴的,五叔把褂子披在身上,又很“行政”地拍拍土,凑凑地望着他说:“金令,别累着,别叫累着。广播碗儿里说了,恁是‘文物’哩,金身子儿。”
他望着五叔,很想笑一笑,可他笑不出来。
再走就碰上了碗豆,他童年的好友豌豆。豌豆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嗵嗵、嗵嗵”开过来。拖拉机上装着新割的芝麻,芝麻上趴着俩娃儿,娃儿有七八岁的样子,颠动着红扑扑的小脸儿。瞅见他,豌豆熄火了。豌豆从手扶拖拉机上跳下来,带着一身芝麻的清香。他觉得豌豆会冲过来,会骂一声“屌!”然而,豌豆没有冲过来,豌豆走了两步,又返身走回去了,他扭身去抓一件衣裳,从衣裳里掏出一包烟来,匆忙忙拧出一支,举着说:“吸着,金令,你吸着。”
小时候,豌豆常带他去地里捉“搬藏”,从“搬藏”洞里掏花生吃;领他上树掏麻雀窝,掏了麻雀糊了屁眼儿烤着吃;割草时,也总匀给他一些,好不挨娘的骂。豌豆有灵性,上学时也是学校最聪明的学生。后来就不上了,去学木匠手艺……这次回来,听说豌豆曾守了他三天三夜,豌豆没有进门,就在院里守着他。可见了面,豌豆却举着烟说:“金令,你吸着。烟不好,你吸着。”
他热热地叫了一声:“豆哥。”
豌豆张了张嘴,扭脸朝孩子喊道:“柱儿、花儿,叫叔哩,叫叔……”
俩娃儿眨动着小豌豆眼儿,齐声叫“叔”……
往下,在蛐蜒般的乡村土路上,乡人每每见了他,都要站下来,说:
“金令,歇歇吧。”
“金令,多养养。”
“金令,别伤着身子……”
金令……
金令……
金令……
倏地,他闻到了狐狸的气味,那是一种很高贵的香水的气味。女人的影子出现了,带着狐臊味的女人……
四
豆炸了,豆“砰”一声跳出来,滴溜溜转着,亮一条小小圆圆的弧儿,那弧儿在阳光下先是有青青黄黄的一闪,继尔绿黑,弹出时又成了灿灿金红,坠儿一样,忽儿就不见了。豆棵上只剩下了空空的一刀豆荚,豆荚仍硬硬刺刺的,却仅仅是一个壳了,散着青气的壳。
在一片“嚓嚓”声中,爹的腰像弯弓一样在豆地里弹着。爹来得很晚,爹拾缀完玉米才来的。一会儿就赶到前边去了。爹平日里话很少,脸总是瓮着,吃饭时就蹲在墙跟处,很无趣的样子。然而,一进地里,爹就活了。那身腰杀下去就跟弹簧似的,活泼泼地动。脸呢,慢慢浸出红来,汗儿一珠一珠亮,皱纹深深浅浅地紧着,舒也自然。那是怎样的专注啊,眼到了,镰也到了。在镰的一吐一吐的亮光里,豆棵贴着地皮飞起来,尔后一片片倒下,地上又会旋起小风一样的尘烟,在尘烟荡起的一瞬,另一只手就接下了那豆棵,随即一个扎好的豆捆就躺在地上了……爹用的是一张短把儿镰,那镰把儿是一截榆木棍做的,爹的粗手把它磨光滑了,看上去黑亮。这把镰很有些年头了,是爷爷辈用过的,爹说爷用这把镰扛活时挣过头份口粮。如今镰刃已很薄了,只有窄窄的一溜儿,爹还是不舍得丢它。这把镰不用时就在墙上挂着,于是一面墙都很腥。这次回来,他曾长久地看着那面墙,他在斑驳的泥墙上看到了一幅图画,关于镰的图画。后来他对爹说,那镰很腥。爹拿起闻了闻,说不腥,一点也不腥。
天边滑过一片云,软白的云,云朵儿静得飘逸,淡淡远远的飘逸。云朵下有铃儿脆响,那像是车铃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一串。他看见了,在黄黄的大路上,在刈倒的和没有刈倒的秋庄稼的缝隙里,游动着一行车队。在秋阳的映照下,车铃的反光一闪一闪,晃着刺目的亮光。骑在自行车上的乡人像过年一样穿着新衣,一抹鲜红在车把上飘荡,而车后架上花匝匝的。那定然是乡村里的点心了,捆成一匣一匣的,贴有花印封儿的点心。他知道这是相亲的队伍。“相亲”,在乡村里是很隆重的。
九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穿士林蓝布衫的女人,女人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妞,扭扭地进了三婶家。接着,豌豆爹押着豌豆也朝三婶家走去。豌豆穿了一身新,只是嘴撅着,头梗梗的,很不情愿的样子。豌豆娘出来的稍晚些,打扮得青菜儿一样,喜恰恰地朝三婶家跑。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豌豆跑出来了。临出门时,在大人的监督下,豌豆塞给那小妞一块花格格手绢,手绢里鼓囊囊的,像是包着什么。小妞抖手接过手绢,又在士林蓝女人的示意下把一块蓝格格手绢塞给豌豆,豌豆拿住就跑。豌豆跑到村街上对他说:“我不要,娘硬让要。还给她五十块钱!”他问:“谁?”豌豆说:“榆钱儿。”他又问:“谁是榆钱儿?”豌豆不吭了,脸红红的。迟了一会儿,豌豆说:“扁担杨的,扁担杨尽罗锅。”半晌的时候,豌豆爹赶出了一挂大车,车上坐着三婶、豌豆娘、士林蓝女人,还有那狍尾巴样的小妞。豌豆说:“他们要去县城给榆钱扯衣裳,还吃油煎包哩。”他问豌豆:“你咋不去?”豌豆气嘟嘟地说:“我不去。”后来他才知道,豌豆订亲了,订的是“娃娃媒”。村里人都说豌豆有福,九岁就娶上媳妇了。从那以后,每逢节气,豌豆都要提着点心匣子到扁担杨串亲戚。扁担杨离村七里路,头次是豌豆爹押着豌豆去的,把他送到村口,后来就让豌豆自己去。有一回,割草的时候,豌豆问他:“你吃过点心没?”他说:“没。”豌豆说:“我也没吃过。你想吃不想?”他望着豌豆,吞吞吐吐地说:“娘说……是串亲戚用的。”豌豆眨眨眼儿,说:“后晌你在桥头上等我。”于是他就去桥头上等豌豆,等得驴叫唤了,豌豆才走过来。豌豆穿着一身新,脸儿也洗得很净,手里提着四匣点心。豌豆来到桥头上,四下看了看,就蹲下来了。豌豆解开捆点心匣的扎绳,说:“都说点心好吃,你尝一块,我尝一块。”他问:“敢吗?”豌豆说:“一匣子,只尝一块,看不出来。”豌豆先捏了一块,他也捏了一块,惊兔似的塞进嘴里,就觉得甜。过了一会儿,豌豆咂咂嘴,说:“再尝一块吧。”于是就你一块我一块“尝”下去了,“尝”得野块,一“尝”就尝了两匣!“尝”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发渴。他跟豌豆又轮换着去桥下喝水,喝得肚子翻浆。喝了水,才知道害怕了,他小声问豌豆:“豆哥,咋办呢?”豌豆眼骨碌骨碌转着,说:“不怕,我有办法。”说着,豌豆去路上捡了些晒干的驴粪蛋,然后一颗颗摆在点心匣里,摆好了,又把装着点心的匣子放到上面,用绳子扎起来。他怯怯地望着豌豆,豌豆提着点心匣子晃了晃,说:“不吃看不出来。”于是豌豆就提着驴粪蛋点心串亲戚去了。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一放学回来,他就去“读”豌豆娘的脸,看看她发现了没有。可半年过去了,驴粪蛋点心杳无音信,豌豆娘的柿饼脸也很平和。然而,当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一日,豌豆娘却掂着条帚疙瘩满街撵豌豆!撵着骂着:“你个猴精!你个馋猫!你个偷嘴驴!你个王八孙……”原来,扁担杨榆钱儿她娘头天提着驴粪蛋点心去集上卖,被人家日骂了一顿……豌豆娘自然撵不上豌豆,就转回头骂豌豆爹,豌豆爹却乐呵呵的,不管。豌豆订亲后,豌豆爹一直乐呵呵的。先是每天放工拉一车土,日不错影地拉。豌豆爹拉土是垫房基用的。亲事一订下,他就张罗着给豌豆划了一片宅基,那片宅基是个大坑,就每日里拉土垫。村里人见豌豆爹哼着小曲儿拉土,就说:“哟,等着使媳妇了!”听了这话,豌豆爹眼里像喝了蜜一样,细眯眯地眨巴着。这个大坑,豌豆爹垫了两年,风天拉,雨天也拉,坑垫好了,背也驼了,可豌豆爹还是乐呵呵的。就又每日里往木匠堆儿里凑,拧根土烟递上去,问人家一座房得多少檩条,多少椽子,多少砖,多少瓦,多少石灰,多少洋钉,尔后念念有词地盘算。在许多个烟化了的日子里,有时,他见豌豆爹在坯场上站着,光着热热的汗脊梁摔坯子;有时,见豌豆爹拉着石灰车从通往禹县的大路上走来,车上捆着被子,拴着小锅,还有盛水的铁桶;有时,见豌豆爹在屋后的宅院里站着,手叉把着去量杨树的直径,喜滋滋地对隔墙的五婶说:“两把粗了!”有时,又见豌豆爹兜着鸡蛋去代销点换洋钉,他对代销点的老八说:“孩儿他小舅,要八分钉。”老八回道:“鳖儿,仨鸡蛋只能换六个。”豌豆爹说:“六个就六个吧。老婆纺花,慢慢上劲。”老八说:“快亲住媳妇的脚指头了吧?”豌豆爹郑重地说:“明年扎根基!三五年房得盖起哩,不耽误办喜事。”……后来豌豆爹病了,病得很重,只一口气悬着。七爷说:“不中了,人是不中了,赶紧安排后事吧!”就在那天早上,榆钱儿来了,没过门的儿媳妇看老公公来了。豌豆精灵,串了几年亲戚,就把榆钱的心“串”过来了。几年不见,榆钱儿已经出脱成大姑娘了。榆钱儿站在豌豆爹的病床前,脆脆地叫了声:“爹。”就那一声“爹”,只见豌豆爹两眼白瞪白瞪,喉咙里咕噜咕噜咕噜噜噜一串响,一口浓痰卡出来了!慢慢,人醒了,眼里也有光了,张嘴就要吃的。二日,放学的时候,他看见村街的朝阳处蹲着一个黑石磙。细看不是石磙,是豌豆爹。豌豆爹竟然能下床了!豌豆爹的腰已弯成了九十度,头在脚上,腰在头上,身子像满弓似地折着。那情形不像是晒暖儿,而像是背日头。阳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仿佛阳光里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头的豌豆爹看不见人的脸儿,跟人说话就像推碾似的,磨身了转着圈儿说:“俺媳妇昨儿个来了,俺媳妇进门就喊爹……”依然是乐呵呵的。
父亲极羡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盖起后,父亲有很长一段日子不到饭场里去了。常常在院里的槐树下蹲着,脸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样子。日后,当他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重又到饭场里去了,很是荣耀。
父亲望着相亲的车队,先是一喜,又很快闷下来。勾下头不看了,弯腰去割豆。他也对自己说:“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践踏声响过来,那是高跟皮鞋的践踏声,红色的践踏声。影儿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阳白而亮,地上开始有了一股股燥热的气浪。风依然沁人,时而一缕,甜丝丝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过的谷地或高梁地里,土地袒露出来了,秋乏的土地一块块舒展开去,阔大着无边的慵倦。仿佛那该收的已经收获,地力尽了,也就默默地,无语。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详地坐着,斜披着一件老袄,“吧嗒、吧嗒”地吸旱烟。阳光下,蓝蓝的烟雾在老人的头顶上盘绕,絮絮绵散。极远处有牛儿哞叫,声声细长。
割了一晌豆,手像鸡爪一样,握不住,也伸不展,很麻。腰呢,灌了铅一样,沉沉的。他躺下来了,伸开四肢,头枕着一捆豆杆。一时就觉得很舒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刚贴上是干的,尔后就软,越蹭越软;温温烫烫的软,软得叫人惬意,秋阳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样罩在身上。天蓝得博大,人呢,又在狭小的一隅,无人知晓的一隅,就有静环绕着你,淡淡的静,闲适的静,静得宽容。他细眯着眼,觉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阳光在眼皮上游走,柔缓地游走。这时候,人仿佛烟化了,化成了一缕阳光,一抹细土,一个小小的蚂蚁……
爹背上豆捆头前走了。爹不让他背。爹说,你身上还虚呢。小时候,爹说,力是奴才,不使不出来。这会儿爹说,你别背。给你五叔说了,明儿用他的架子车拉。在他上大学的头一年里,爹就把架子车卖了,为给他交学费。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就走。当豆捆压在肩上的时候,他觉得脖子上像着了火一样难受。可他还是背起来了,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走。渐渐,人仿佛走丢了。他觉得不是人在走,而是那一小块在走,脖子处那一小块,很辣的一小块。后来连那一小块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时候,他常赤脚在这条田间小路上走。背着草筐,掂着小铲,“吧叽、吧叽”地走。下小雨的日子,黄土是不沾脚的,小路上清晰地印着五个蒜瓣瓣儿样的脚趾。四“斗”,六个“簸箕”,娘说的。他踩着四“斗”六“簸箕”走,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斗”。天干的时候,土扑腾腾的,面一样细,踩上去很喧。就一路尿过去,尿一路麻坑。尔后伙伴们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回家呀!”趟出一路狼烟回家。
下了沟,过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像黄汤一样,泛着许多车辙的印痕。有拖拉机的,有架子车的,还有木拖车的。木拖车的印痕很平展,曲着两条平行的轨迹,永远不相交的轨。在平滑的轨迹中间,散着花瓣儿一样的牛蹄印。那时候他曾专门踩着牛蹄印走,一个一个碎那“花瓣儿”,总也碎不完。冬天就不行了,冬天里那蹄印被冰冻住了,那半圆的蹄窝是透明的,很硬。化雪的日子,那蹄窝宛如砚台,“砚台”里注着一小团墨迹,阳光下黑渍渍的,一点点溶。
记得在小桥上丢失过什么,他记不起来了。这是一座石板铺成的小桥,小桥的石板磨得凸凸凹凹的,像老人的脸。桥面上散着一片片谷粒,又像是老人的脸,过去卖糖豆,现在开代销点卖烟酒杂货的老八。他听见“咯噔”一声,仿佛是架子车在桥上打住了。哦,他记起来了,他在桥上丢过一支铅笔,才买的铅笔。娘用一个鸡蛋在老八那儿换了一根铅笔,给他不到一天就丢了。那是夏天的时候,他跟豌豆一块来桥下扎猛子,把书包扔在桥上,那铅笔就滚丢了。回到家,娘按住他打屁股,娘说:咋不丢你哩?!现在他真的丢了,他弄不清他到底是狗剩儿还是杨金令……
是龙,还是麒麟,龙麒麟。村里娃子长到八九岁,大人拍拍屁股说,去“龙麒麟”上学吧,看看能不能长个四不像!
“龙麒麟”是七爷一手造的。
那时候,学校是跟岗庄一块办的,原是一座破庙。下雨天,庙院坍了。上头拨了些款子,两个村就商量着重建学校。自然是人力物力分摊。于是这边出一班木匠,岗村也出一班木匠。木匠见木匠眼红,两班人马就对着垒起来了。这边是七爷“把作”,七爷是村里的木匠头。七爷腰里束一根麻绳,袖手而立,脸沉沉的,板子一样。那边是张黑吞“把作”,张黑吞是岗村的木匠头。张黑吞手里拎根长尺,眼斜斜的,脸上凛着一团黑气。一排房子,两边要紧的房角上站着各自的大徒弟。这边站的是杨洪元,那边站的是张铁锤。两人光脊梁拎瓦刀,遥遥相望,十分威风。往下是二徒弟三徒弟四徒弟,各把一方,谁也不看谁,就见“砰砰叭叭”一片瓦刀响!张黑吞斜着吊墙眼,骂徒弟骂得很凶。看到那儿不顺,木尺一挑,“呔”一声,立时就得拆了重垒。七爷一句话也不说,七爷就在那儿立着,目光撒到那里,那里紧。起房那天,七爷晚来了一会儿。七爷来时,看见另一边房脊上的龙头已经扬起来了,张牙舞爪的,那是岗庄大徒弟张铁锤的手艺,活儿做得很漂亮。而这边的龙头还没起来,活儿也没人家弄的好。七爷恼了,七爷大吼一声:“滚下来!”大徒弟杨洪元红着脸退了下来。七爷老袄一抡,腾腾腾爬了上去,一瓦刀就把那还没弄好的房脊头砸了!
这时,天已苍苍的黑了。岗庄的匠人已经收拾家什走了。独七爷还在房脊上蹲着。七爷光着脊梁,像兽头一样蹲着。徒弟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谁也不敢吭声。天黑下来了,只听七爷长叹一声,七爷说:“回去吧,都回去吧,这是我的错。”尔后七爷一步步从房上走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了。徒弟们也都慢慢地散了。可杨洪元没有走,杨洪元一直在房前站着。
半夜的时候,七爷提着马灯来了。七爷闷闷地朝黑影里问一声:“是洪元?”杨洪元哽咽着应了一声。七爷说:“提上马灯。”杨洪元默默地接过了七爷手里的马灯,师徒二人重又爬到房顶上去了。两人在房顶上一直蹲到天明……
天亮的时候,房上没人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房上两个脊头是不一样的。西边是龙,张牙舞爪的龙。东边的却是麒麟,有头有角有身子的麒麟。更叫人惊异的是,那麒麟的眼跟活的一样,无论你站在任何地方看,那麒麟都是对着你的,仿佛有灵性似的。
岗庄的张黑吞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尔后一抱拳,领着人走了,连起房酒都没有喝。
就这样,二龙盘成了“龙麒麟”。村人们提起学校都说“龙麒麟”。也有人说,这不合规矩,龙就是龙,麒麟就是麒麟,咋能弄成“龙麒麟”呢?
七爷说这是天意。
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村人们都说:“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出人才了!“龙麒麟”不合规矩,不合规矩才出“四不像”呢。
过了小桥,就是乡村的学校了。那就是“龙麒麟”,他在那儿上过六年学的“龙麒麟”。学校的土院墙依旧,那豁豁牙牙的土院墙是他当年用小屁股磨过的。院里的篮球栏依旧,那是木匠用木板钉的,仍很歪。学校的房顶灰蒙蒙的,瓦上长着一蓬一蓬的枯草,看不见“龙”,也看不见“麒麟”,只看到了两只很丑的小兽头,兽头斑驳了,已分不清鼻眼。校园的墙壁上,仍像往常那样书写着许多大小的粉笔字,那字像树枝一样叉叉巴巴的,带着很阳壮的小公牛的气味。乡村学校里到处都弥漫着这种小公牛的气味。学校已经放学了,校院里静静的。教室的窗户上也仍糊着隔年的旧报纸,报纸烂了,透过报纸的缝隙可以看到一排排泥桌,泥桌上是不是还有他划的“边界”呢?他记得那时候学校里只有一名国家教师,剩下全是泥腿子耕读教师。国家教师姓白,是个右派,同学们私下里都叫他“白眼狼”。冬天里,白老师脖子里总围着一条驼色围巾,那条驼色围巾使白老师显得很有学问,连甩围巾的动作都是很有学问的。白老师有糖尿病,那时候同学们曾坚定不移地认为白老师是吃白糖吃多了才得下糖尿病的,病得很富贵。所以白老师常吃麸气馍。在许多个寒风凛冽的夜晚,下罢晚自习,总见白老师一趟一趟地往厕所跑,坚决不要尿罐。白老师先后换过七个尿罐,都被豌豆用弹弓打烂了。豌豆躲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瞄准尿罐射击,把尿罐打得粉碎!白老师站在土垒的讲台上说:“同学们,我有病呀!”同学们大笑。
“狗剩儿哥,该上晚自习了。”
他听到了柔柔脆脆的格巴皮草样的声音,那是妞妞的声音。妞妞跟他同桌五年,那时候他总是欺负妞妞,在泥课桌上给妞妞划“边界”,常把妞妞气哭。妞妞长得很瘦,干柴样瘦,扎两条朝天的羊角辫儿,俩眼儿灵灵的,水儿多。一到晚上,妞妞就提着一盏小油灯喊他来了,喊他一块去学校上晚自习。路黑,妞妞的小油灯在他头前举着,让他省自家的油,他的油灯却不让妞妞使。油灯多亮呵,那时村路上总亮着一豆一豆的灯光,灯光像鬼火一样,一飘一飘的向学校游去,闪着逗人的温热。进了教室,就见泥桌上摆着一片小油灯,油灯后是一片黑黑的小脑袋。脸映得花嗒嗒的,你也鬼脸,我也鬼脸,一屋子小鬼脸。上罢晚自习,两个小鼻孔总是熏得像烟囱一样,黑洞洞的。妞妞看看他,笑了。他看看妞妞,也笑了。妞妞说:“狗剩儿哥,我给你擦擦吧?”于是妞妞就撩起衣裳给他擦。妞妞个儿低,妞妞给他擦鼻孔时脚跟踮着,小脸仰仰,身子贴得很近,他闻见妞妞身上有股沁人的草香气,那草香气很好闻,使他怦然心动。妞妞给他擦了,却不让给她擦,妞妞怕痒痒,妞妞扭头就跑,“咯咯”笑着。忽儿,灯灭了,夜黑得像锅底一样。他看不见妞妞,妞妞也看不见他,就听见心儿跳。他眼前出现了一片一片的马齿菜,灿若繁星的马齿菜,长在野地里的马齿菜开化了,绿灿灿的。他听见妞妞说:“狗剩儿哥,你在哪儿呀?”
学校旁边是一片柿树林。柿叶红了,柿子黄了,秋阳下亮着一片红染,红染深处有一颗颗黄灯闪烁。
女人的影儿又出现了,黄色的舞动着的女人,女人飘逸的秀发像金针一样闪闪发光……
六
在谷场上,当他把豆捆撂在地上的时候,人一下子轻了。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爬,爬得很畅。
谷场很大,在一个圆圆的垛上,有雀儿在跳跃。雀儿伸探着灰褐色的小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尔后飞起来,跃跃地立在更高的垛上,日影儿金灿灿地照在垛上,蒸出一片葡萄般的气浪,气浪里裹着醉人的熟香。场摊得很花,一片一片的,用破鞋和扫帚隔开。这片是谷子,那片是豆棵,还有紊成堆的芝麻……在摊得厚厚的谷棵上,有老牛拖着石磙一踏一踏走。老牛的毛色皱皱的,缎儿亮,草肚儿仿佛很瘪,一只角断着,嘴边溢着倒嚼的白沫。路看似很短,又仿佛很长,就像日子一样,知道无尽,就慢慢走,不急。石磙呢,在谷棵上软软弹弹地跳着,连缀着一小块晃晃的日影儿。日影儿温热,石磙也温热,一圈一圈碾在谷棵上,也仿佛亲亲切切。在场的另一边,站着一个穿红袄的小娃。小娃身边是六婶,六婶坐在场边上用棒槌捶豆,头勾勾的。
爹在谷垛旁蹲着,爹在等他呢。爹说:“金令,该吃晌饭了,回吧。”
他有些乏,就说:“爹,你先回吧。”
爹很惶然,望望他,就默默地走了。自从他考上大学,爹在他面前总是无话。
他身子一倦,又躺下来了,懒懒地靠在谷垛上。尔后他像儿时那样把鞋远远地甩出去,两只脚放在光溜溜的场地上。凉凉的,他感觉到脚上凉凉的。于是他闭上眼,慢慢地体味这舒心的凉意。他的脚在场地上慢慢蹭着,就觉得那凉光溜溜的,又仿佛是一丝儿一丝儿的,带着痒意,蜂儿似的往心里钻。身上呢,有暖暖的阳光照着,一浪一浪的热。场那边有捶豆的棒槌声响过来,棒槌一下一下响着,响出了一个场光地净的日子。在场光地净的日子里,他看见他跟一群十几岁的光脚娃在场里玩“中状元”。“中状元”是乡下孩子独有的游戏。娃们在场里脱下一只破鞋,然后鞋尖对鞋尖竖起来,垒一个小小的宝塔。于是孩子们就提着另一只破鞋站在场边上去砸那“宝塔”,看谁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们就喊:“中了!中了!”接着重新垒,垒了再砸。那破鞋如箭一样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脚臭气。在翻飞着脚臭气的场院里,娃子们齐声高喊:
“中、中、中状元,骑白马,戴金冠!”
“狗剩子,中了么?你要是能中个状元,娶个城里的花嘎嘎,恁爹娘跟着享福啦!”
这话是六婶说的。那时,六婶正站在场院里的石磙上碾篾子。他曾拼命忍住不去看六婶,却还是想看六婶,六婶高高地站在大石磙上,两手背着,脚一动一动的碾篾子,六婶穿件枣花布衫,脸儿像满月一样,脸蛋上润着两小块红,那红像桃花瓣一样洇着,粉扑扑的。眼亮亮的。嘴唇呢,就像开合的花蕊。六婶脚下的石磙轱辘轱辘转着,六婶的腰就柳柳儿扭,石磙转得快,脚也动得快,人就像在水上打漂儿似的,颤颤的,摇摇的,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却还稳稳地在石磙上站着,煞是好看。
这是六婶的绝活儿。六婶编一手好苇席。秋天里,常见六婶从苇荡里砍一捆苇子回来,拖到场里破开,用石磙碾平了,编出一领芦花样的好席。六婶编的席篾儿匀,也光净,看上去一道道像墨线绷出来似的。六婶还能在苇席上编出许多好看的图案,鸟儿鱼儿都活脱脱的。六婶很喜欢编席,村里人谁求她她都编。六婶编席时常哼着小曲儿,篾子在场院里铺开了,六婶的手就像鱼儿似的在席篾上跳,跳着跳着就跳出图案来了,或是“五朵莲花”,或是“鸳鸯戏水”……这时候六婶就也像跳进图案里去了,小曲儿不由音高……
他记得很清楚,那会儿六婶还在石磙上站着呢,花花眼儿不见了。他中了一回“状元”,等他跑过去把破鞋重新垒起来的时候,六婶就不见了。石磙还晃晃地动着,石磙上没人了。伙伴们一个个冷雀似的站着,一时就觉得“中状元”很无趣。豌豆说:“不玩了,不玩了。”
后来又玩“摸瞎儿”。他跟豌豆藏到谷草垛里去了。为了不让人找见,他和豌豆拚命朝谷垛里钻。可钻着钻着,就摸到了人的脚,那腿软软的。继尔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像兔子垫窝一样忙乱!只听见六婶说:“娃儿,别吭。娃儿,你别吭。”他不敢动了,豌豆在后头用劲顶他,他还是不动。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粗一细的呼吸声,很憋闷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弥漫着浓浓的汗腥气。片刻,那模糊的黑慢慢化开了,他看见两个人在草窝深处偎着,那是六婶和五叔,搂抱在一起的六婶和五叔……不一会儿,六婶带着一头草慌慌地钻出来了。六婶头勾着,脸红得像染缸里的布。临走时,六婶给他和豌豆一人一个红柿,红柿很大,鲜亮亮的。那时各家的柿子都在谷草垛里漤。六婶抖着手把红柿塞给他,轻声说:“娃儿,可别给人说呀?”他说:“不说。”豌豆也说:“不说。”五叔很晚才钻出来,出来时脸黑风风的。他什么也没有说,只威严地咳嗽了一声。
那天傍晚,他和豌豆再也没兴致玩了。就各自抱着那个红柿,谁也不舍得吃。回到家,他悄悄地对娘说:“六婶跟五叔藏在谷垛里偷偷喝红柿呢。”娘说:“娃,别说,可不敢说。”他说:“我不说。”
他还是说了,给骡子说了。骡子是村里的光棍汉,二十七八没老婆,整日在村里闲逛。他从地里割草回来碰上了骡子,骡子问他:“见徐巧云了么?”他不知道谁是徐巧云,就觉得名儿秀气。骡子说:“你六婶,就是你六婶。见了么?”他不想说。他知道六婶在哪儿,可他不想说。骡了看出来了,骡子说:“你说,你说。你说了我给你买块糖。”于是他说了。骡子没有给他买糖,骡子诓他呢。骡子脸上生了许多一痘一痘的疙瘩,那疙瘩一时红亮,阳壮得叫人不敢看。骡子用手挤了挤脸上的疙瘩,野野地日骂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骡子没有找到六婶,可骡子在谷草垛里搜出了一条红腰带。那条红腰带缀着两枚铜钱,还有很好看的红线穗子。骡子很兴奋,骡子用桑权挑着那条红腰带,满街跑着吆喝:“谁的腰带丢了!谁的腰带丢了!”
后来六婶被捆到了场里,谷草垛掀翻了,在掀翻的谷草垛旁边,六叔领着一群人逼问六婶。六叔光着脊梁横着一条扁担,恶狠狠地喊道:“说,你说?!”六婶勾着头,脸粉粉地红着,不说。七爷沉脸在场上站着,七爷说:“给我打!”于是就有一群人上去打六婶。场院里骂声一片,响声一片,扁担都打折了!六叔边打边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六婶还是不说。那晚六婶的眼格外明亮,望出去一片燃烧。可六婶谁也不看,始终盯着那掀翻的谷草垛,桑杈在谷垛上斜插着,上边飘着那条红腰带。六叔气急败坏,跳着脚喊:“你死!你死!你给我去死!”喊着,六叔却猛地朝地上一蹲,擂着头嗷嗷哭起来了。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六叔被人劝走了。场上的人也慢慢地散了。骡子没有走。骡子在场上一圈一圈转着,转着转着就转到六婶跟前来了。骡子从六婶的身前转到身后,又从身后转到身前,小声叫着:“巧云,巧云。”六婶不理,骡子又去给六婶松绑,绳解开了,六婶还是不理。骡子讪讪地说:“你看,你看,要是狗剩儿不说,也没人知……”
他一直在谷垛旁边的暗处趴着。他恨骡子,也生怕六婶真的去死。这时,他看见五叔悄没声地从场后边转出来,站着一个黑黑的影儿……
一钩弯月在天上摇着,摇一地水白的朦胧。那水白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谷垛灰下来了,一个个在场边兀自立着,发出簌簌的响声。骡子还围着六婶转,转出一场火星子。见六婶始终不理他,就叹口气,讪讪地去了。
久久,立在场边的黑影儿不见了。那条红腰带也不见了。
他一直注视着六婶。六婶默默地坐着,不动。月光照在六婶的身上,照出一坨素素的剪影儿。那剪影儿像是水墨泼出来的,在月色中混凝着洇洇淡淡的静……
半夜的时候,他看见六婶慢慢站起来了。尔后一步步向场边走去。他心里一惊,就悄悄地跟着六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六婶走到一个大石磙跟前就站下了,然后一迈腿上了石磙。六婶站在石磙上,静立片刻,接着脚动了,石磙也动了。就见石磙在六婶的脚下轱辘轱辘转着,尔后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忽儿到了场这边,忽儿又到了场那边。这时候石磙已不显得沉重,一飘一飘地向前滚动。六婶呢,两脚飞快地动着,摇摇而立……
他看愣了。他不明白,在受了那样的屈辱之后,六婶还有心去蹬石磙?!
在夜半时刻,六婶披头散发,一个人在场里蹬石磙?
六婶是疯了么?
六婶没疯。
十个月后,六婶生了一个粉团团的小娃。六叔喜傻了,着篮子挨家送喜面。满月的时候,七爷竟也去贺了。七爷那会儿指使人打六婶,这会儿却坐在堂屋里,让人把娃儿抱出来给他看。七爷笑眯眯地扯起娃儿的小鸡鸡儿,娃儿尿了他一手!七爷大笑,七爷把蘸了尿液的手指放到眼前看,看了,竟还用舌头尝了尝,嘴咂咂地说:“咸。长大了,有力!”
许多年过去了,他仍然不明白……
日错午了,秋阳斜斜,地上的影儿也斜斜,一坨一坨地斜。老牛还在走,拖着石磙一踏一踏走。他把手伸进谷垛里,试图摸出一个漤好的红柿来,很大很亮的红柿。可垛里没有红柿。
他听见那红袄小娃儿在远处叫:“奶奶,奶奶。”六婶摇摇地站起来,抱着那娃儿去了,晃着一头苍苍白发。
蓦地,那白色的影儿现了。白衣白裙白鞋白袜,晃着一个白色的袅袅婷婷的影儿。在那白色的柔软里有“嗞啦啦”的锯齿声……
七
在靠墙跟的最温和的地方,在讪讪的阳光下,他看到了一片碗,蓝边边粗瓷大碗。碗的后边是人脸,瓮一样的人脸,人脸上动着一张张大嘴巴。乡人们蹲在阳光里,举着碗,也举着嘴巴。这就是乡村的饭场了,乡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他很久没在乡村饭场里吃过饭了。回到家,娘给他盛了碗酸汤面叶儿,面叶儿上还卧了两只荷包蛋。娘说:“端出去吃吧,饭场里热闹。”他明白娘的苦心,于是就端着碗出来了。
看见他,乡人们纷纷放下碗来,招呼说:“金令,乡下也没啥稀罕物,你愿尝啥,就斗(吃)吧。”他笑了笑说:“一样,都一样。”说着,就也找块地方蹲下了。
乡村饭场里没有女人,女人都在灶屋里蹲着呢。可乡村饭场里处处显示着女人的精明和算计。在那些摆在地上的粗瓷大碗里,喧腾着一双双女人过日子的手。手笨的女人,不会过日子的女人,是轻易不让男人到饭场里来吃饭的。饭场是女人的脸面。
三叔端的是一碗蒜面。三婶手儿净,人细格。那蒜面定是头一锅捞的,一筷子能挑起来,利汤利水。面是两掺,一半麦面,一半豆面,切出来也细细长长。只是没有卤,只有葱花、辣椒。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当家主事的男人格外做的,家里人就一锅吃了,汤面。
绳头高蹲在粪堆上大嚼,绳头碗里盛的是蒸红薯。绳头家女人邋遢,但邋遢女人心好。知道男人出力大,蒸出红薯来就拣那块大不坏的往碗里拾,堆儿拢得很大,暄腾腾一大碗!噎得绳头眼里翻白。
四叔端的是一碗玉米面糊糊,糊糊碗里放着一疙瘩咸菜丝儿,咸菜丝儿上经意意地滴着一滴香油。筷子上插的是一串玉米面烙饼,烙饼是在铁鏊子上翻出来的,焦黄。四婶不用说,是很精明的。即使是在困难的日子里,四婶家也会有余粮。
歪叔盛的也是蒜面,但蒜面跟蒜面不一样。歪叔碗里的蒜面是净白面做的,有卤。还是肉卤。肉仅两片,薄薄的两片,搁在白菜豆腐做的卤菜上边。那自然是家里来客了,娘家的客。娘家来的下辈客,男人是不陪的,可碗里有远近。
骡子端的是菜汤带窝头。骡子没女人。骡子娘的眼瞎了。瞎眼的骡子娘做不出好饭食,那窝头蒸出来稀叽叽的。可骡子不管这些,骡子吃得很香。骡子边吃边松裤腰带,吃出一脸大汗。
论饭的改样儿,还要数六叔家。六叔端的是菜包。包子虽是两掺面做的,但看上去倒像是纯白面。细看才会发现,那包皮有两层,一层白面,一层是高粱面,馅是萝卜粉条小碎丁,裹得很精巧,捏得也有棱有角的,摆出一只只宝塔样儿。汤是小米熬的,里边有绿豆、有青豆,闻起来香喷喷的。六婶手巧不必说。许多年来,六婶一直是乡村女人的榜样。她烙的油饼能揭出许多层来,层层光。日子艰难的时候,她用糠和菜叶捏出来的窝窝曾让许多女人嫉妒。好事的汉子们说,六婶手上的功夫跟腰上的功夫一样。然而六叔的吃相却很闷。话少,脸上木木的,眼半遢蒙着,眼光无边地漫散。嚼也很无力,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咽。
饭场里已没有往常热闹了。记得那时候饭场里总是骂声一片,笑声一片。汉子们吃相很恶。吃着吃着就抬起“杠”来。筷子敲得梆梆响,日天的大骂,尔后碗一摔,就头对头顶起来,顶出一脖子青筋!而在这个无风的秋日里,饭场上却徜徉着宁静。狗懒懒地卧着。氤氲的秋光也像是被什么扯住了似的,不动。依墙而蹲的大多是些中老年汉子,吃相不恶,仿佛在吃着一种习惯。
他问五叔,人们说,你五叔不当队长了,承包了队里的磨面房。晌午头儿在磨面房等“电”哩。他又问五叔承包磨面房挣不挣钱?人们说,电不经常有,小孩尿一样,说来一股,也不挣啥钱,是个营生罢了。再问豌豆,人们说,豌豆如今发了,在家吃金屙银哩,不来了。人们说着豌豆,就像是说天外的事情,话语淡淡的,不惊。
阳光很暖,空气中漫散着一股老袄的气味。黄了的槐树叶一片片从树上落下来。落在人们身上,尔后跌落在饭碗里,人们把槐树叶从碗里挑出来,头抬也不抬,继续吃。一片牙碰碗沿儿的唏喽声。
三叔吃光了碗,擦一下嘴巴,迟疑疑地问:“研究(生)出来……怕是大官吧?”
四叔说:“没听戏上唱么,状元。”
绳头停住筷子,眨蒙着眼说:“都研究(生)了,怕是翰林,是翰林。”
骡子郑重其事地说:“国务院,国务院。国务院‘扛’大章哩!”
歪叔小心翼翼地问:“那,都吃些啥哩?”
满仓叔说:“啥?包子油馍胡辣汤呗。”
骡子抢着说:“咱见过,半碗油!”
四叔骂道:“去你娘那脚!人家就吃那?光吃油?油才多少钱一斤?胡咧咧!”
骡子红涨着脖子说:“嗨,你不知,你不知哩。人家那油……高、高级。嗨,人家那油……”
三叔慢悠悠地说:“咱庄,学生门儿里出去仨了。听保魁他娘说,保魁住南京了。说是也占住事儿了,啥子厂管技术……”
骡子又抢着说:“明州,明州分到许昌了。农业局哩。人家那局里光卧车几十辆……”
歪叔说:“没见回来过,没见。”
四叔说:“娶个城里媳妇,各自一家了,还回来啥。”
骡子说:“回来也容易,有卧车呢,‘日儿’就回来了。”
三叔说:“要是没有‘龙麒麟’,怕是仨也出不去……”
天高万里,一碧无云。对面院里的辣椒串钉着一抹刺目的红光,那红光晃晃的,人们的谈话也恍若隔世。一只蜗牛在土墙上爬,持续不断地爬,爬出一片平和。人们脸上也爬着平和。那是一种安谧的叫人遗忘的平和。仿佛天外的事情说说也罢,不说也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就没有了时光的流逝。吃光了碗的老人,从土尘尘的老袄里伸出手来,掏烟来吸,烟一缕缕从满是老皱的嘴边飘出来,缓缓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