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边无际的早晨:李佩甫中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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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学习微笑(2)

紧接着,小弟也从兜里掏出钱来,很豪气地说:“我一时手头有点紧,先搁这儿二百,余下的回头再说。”

刘小水立时就明白了,大哥和小弟拿出来的钱肯定也是母亲给的。母亲心里像明镜一样……

终于,二哥说话了,二哥说:“我也先拿三百吧。让爸先用着,不够回头再说。”说着,二哥从兜里掏出钱来,数了数,说:“只有二百九了。回头我送来。”

姐姐也从她掂的包里掏出钱来,说:“我也拿三百吧。”她还特意说明,“这是我从银行取来的公款,回头我再补上。”

此刻,刘小水才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兜里伸出手来,把手里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块钱拿了出来……她气不壮地小声说:“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这时,母亲那绷紧的脸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母亲说:“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样了,也不多拖累你们,家里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后,哥哥姐姐弟弟们全都走了。刘小水因为要等着给孩子喂奶,就没有走。一直捱到了这般时候,母亲才默默地把那叠钱拿出来,放在了刘小水的身上……

刘小水说:“妈,这,这是……”

母亲说:“你大哥确实没钱,他好喝酒,成天喝,塌一屁股。买房交集资款还是缠着我给他凑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给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还养不住自己哪,也别想要他一分。那二百也是我私下里给他的。你二哥在铁路上,日子好过一点。你姐那一窝,生气归生气,也比你强……他俩这六百,加上我借这六百,统共一千二。有四百还是从看车的老徐婆那儿借的。看能不能把国福买出来……”

刘小水说:“妈,爸……?”

母亲说:“你爸就那样了……”

刘小水心里一湿,把钱又推了回去说:“妈,这钱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让他在那儿住吧。”

母亲说:“当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们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说起来都有难处,谁也顾不得谁了。我不这样说,怕是这六百块钱也挤不出来……”

刘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么过到了这种地步?亲哥哥亲姐姐的,一母同胞,还用得母亲这样去“诈”?!

母亲又说:“你爸说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刘小水默默地说:“妈,这钱我慢慢还吧。”

说话间,母亲就又变脸了,母亲说:“你别给我说这种话!”

刘小水说:“妈,我是真还……我一定还。”说着,她又掉泪了,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母亲说:“就你泪浅。”

刘小水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笑了。

又是一个“活动”。

这次是跟银行搞“活动”。厂办主任说:厂长的电话打回来了,要我们想办法跟银行搞好关系。将来跟港商合资,港方出百分之六十,咱们出百分之四十,这“四十”里边有二十以厂房设备抵,余下的二十主要靠银行贷款。这次冯行长带队来咱厂考察项目,咱们一定要热情接待。晚上去蓝天……

于是,学过些“礼仪”的八个女工谁也没让回家,六点钟就集合了。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厂办主任又打发人回来通知说:客人正在“全聚德烤鸭店”吃饭。吃过饭可能要去洗“桑拿”,因为有客人提出要去洗“桑拿”。让她们不要动,耐心等待。于是,每人发一个烧饼,说让先垫垫饥。

女工们坐在那辆破面包车里,一边啃烧饼一边骂娘。都说厂办主任不是东西,拿人不当人,是个溜沟子货!骂着骂着,有女工不好意思地问:啥是桑拿?有人说:不就是洗澡呗。有人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洗。又有人问:那是怎么洗?有人说:带按摩呢,一个钟点几百块!又是一片骂声……只有刘小水一个人没有骂。刘小水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着男人的事。她早上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兜里装着那一千二百块钱。所里人说:你就是刘小水?她说,我就是。所里人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你们这家人真出奇。别的人家出了事,都是跑前跑后的,恨不得立马把人弄出来。你们可好,一直不照面!怎么着,抗上啦?!刘小水赶忙解释说:不是不照面,是借不来钱……所里人翻开眼看了看她,说:钱拿来了?刘小水说:他就一回,能不能……?所里人一拍桌子说:又是这话?!到现在了还不老实?告诉你,三千块钱一分也不能少!你不要以为熬过十五天就可以走人了,没那回事!回去吧,回去赶紧凑钱,啥时候钱凑齐了,啥时候来领人……出得门来,刘小水又掉了两眼泪。

八点半的时候,又有人来通知说:客人正在本市“第一楼”洗“桑拿”。很快就要出来了,让她们马上去蓝天等着。于是,破面包车立即开动,把她们送往本市最豪华的蓝天舞厅……

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客人总算到了。到底是银行的人,又刚刚洗了“桑拿”,一个个看上去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厂办主任腰勾得像虾一样,头前领着。一边走一边对女工们小声吩咐说:快进去,快进去。咱们包了三个卡拉OK包间,一个是“玫瑰厅”,一个是“贵妃厅”,一个是“菊花厅”。于是,八个女工又分别被领进了三个厅。这些厅看上去有十几平方大,光线半明半暗的,墙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壁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看上去金碧辉煌……刘小水和李月琴、小葵被分进了“菊花厅”。进“菊花厅”的银行客人是两个科长一个股长。科长一个姓马一个姓卞,听口气那马是正的,卞是副的;股长年轻些,姓吴。那姓吴的虽然年轻,因为在银行工作,又因为当上了股长,走路也是高视阔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气派。三个人却又是三种爱好。马科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人长得富态态的。他不喜欢跳舞,喜欢卡拉OK。他进来往沙发中间一坐,就是OK,而且特别喜欢唱“嫂子”,张嘴就是:“嫂子,借你一双大眼……”卞科人很瘦,看起来很严肃很正统一个人,却也是喜欢唱卡拉OK,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潇洒走一回”,张口就是:“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吴股是喜欢跳舞的。不过,他进来就瞄中了年轻漂亮的小葵,只抱着小葵一个人跳,而且只跳“一步摇”……这天晚上,小葵倒是没叫一声,只是不时地看刘小水和李月琴一眼,偷偷地给他们两人使眼色,希望能换一换她。可吴股一换人就不跳了,结果还是小葵陪他跳。刘小水和李月琴则成了抄歌单的,两人轮换着跑出去送歌单。在一次次送歌单的过程中,刘小水才知道,在这里唱一首歌竟然要十块钱!当马科点歌点到五十一首(其中包括十七首“嫂子”)、卞科点到四十七首(其中包括十一首“潇洒走一回”)时,刘小水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到蓝天的门外抱头大哭起来!李月琴赶忙叫来了厂办主任,厂办主任匆匆赶出来,好言好语地问:“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接着又骂着:“我也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是东西!是抠你了是掐你了?”刘小水只是哭个不停,哭得厂办主任眼也湿湿的。厂办主任红着眼说:“你说吧,到底怎么你了?要是真作孽了,别看是银行的,我也不饶他!”到了这时,刘小水又不哭了,她擦了擦眼里的泪,默默地说:“不是。”厂办主任又问:“是摸你了?”刘小水又说:“不是。”厂办主任愣愣地望着她,说:“那到底是怎么你了?姑奶奶你说话呀……”刘小水又默默说:“啥也不为。”厂办主任说:“啥也不为,你跑出来哭个啥?你说实话,到底为啥?”刘小水喃喃地说:“主任,唱一首歌就要十块钱么……”说着又掉泪了。厂办主任仍然不明白,说:“是呀,怎么了?”刘小水又喃喃地说:“一首歌十块钱。”厂办主任说:“十块就十块,碍你什么事了?”刘小水又说:“我没想到,一首歌要十块钱……”厂办主任厉声说:“你就为这事跑出来哭?!真是太不像话了!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招呼客人。”刘小水喃喃地说:“他们一直唱,一直唱……”厂办主任没好气地说:“唱就给他们点么!我告诉你,要是厂里贷款的事黄了,我可不饶你!去吧,去吧,好好招呼客人。来这儿就是让他们乐的么。让他们随便点!”刘小水不再吭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又回到了“菊花厅”。走到门旁时,她站住了,重新露“三分之一牙”……回到包间后,李月琴偷偷地对刘小水说:还唱,还唱,我真想掐死他们!刘小水低声说:“我也是。”正坐在沙发上喝饮料的马科见她们两人在窃窃私语,笑着问:“两位小姐说什么知心话呢?来来,也唱一首……”两人赶忙露“三分之一牙”……不料,马科又非要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于是,刘小水就只好跟他和唱“成双对”……唱着唱着,马科悄悄贴近刘小水,低声说:“你有一颗痣,一晚上我都在看你这颗痣,叫人心动啊……”

闹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歌已唱到了三百七十四首。于是客人们兴尽而去……

刘小水回到家,已是将近凌晨三点钟了。

她太乏了,想赶忙睡觉。可是,推开门,却听见公公房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赶过去拉开灯一看,只见公公正挣扎着在地上爬哪……这时候她才想起,她又忘了给公公掂夜壶了。公公半身不遂,一定是起夜时从床上掉下来了。她急忙上前,叫一声:“爸,你……”可她却撞上了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那是公公的眼睛。公公两眼怒视着她,一下子就把扶他的手推开了!

她又叫了一声:“爸,我……”说着,又要扶他起来。可公公就是不起来,公公像狗一样躺在地上,用那唯一能活动的胳膊撑着身子往外爬……

刘小水再去扶他,可公公又一次把她推开了,公公呼呼地喘着气,一只手紧抓着床腿,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刘小水说:“爸,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赶忙解释说:“爸,是厂里……”

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根本不容她说什么。公公只是重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听公公话里有话,再一次说:“爸,真是厂里让我……加班。”

公公抬起头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突然兀地吐了她一口,说:“呸!匪了!”

刘小水望着公公,不知怎么的就来了狠劲,她上去拦腰抱起公公,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公公的身子往下出溜着,可她硬是把他抱起来了……她把他往床边上一放,说:“坐好!”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旋即,她提着一把尿壶走进来,往公公跟前一递,微微闭上眼,说:“尿吧。”

公公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

她眼里含着泪,恶狠狠地说:“你尿啊!”

公公哭了,公公像小孩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尔后,刘小水又折下身去给公公铺床。她铺床的目的是想找那瓶药,她想,公公一定是把那瓶药塞在什么地方了……可她把被子、褥子、单子全都翻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那瓶药。她只是看到了一些钱,那是公公卖汽水挣来的钱,公公把卖汽水挣来的钱全塞在褥子里了,褥子里铺着一张张的毛毛票。她没动那些钱……

过了一会儿,公公塌着眼皮嘟哝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公公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就这样,公公说一句,她还一句;公公再说,她再还……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都是恶狠狠的。片刻,她觉得和老人这样对嘴没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说:“你老了,我不跟你一样。”说着,扭身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刘小水仍觉得委屈。她知道,公公是看她穿裙子了,又回来这么晚……过去她上班从来不穿裙子,她也只有两条裙子……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她曾经遇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从舞厅里出来的。看上去西装革履,很体面很有钱的样子。那人在后边跟了她很久。那个男人凑上来对她说:“交个朋友吧?”她没有吭声,只是越走越快。那男人又说:“交个朋友嘛!”她走得更快了。可那男人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那男人说:“认识一下嘛,明晚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她说:“你别跟着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那人说:“认识一下嘛。认识一下也没啥坏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出溜儿一下钻到路边的厕所里去了。蹲在厕所里,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想,那人要是……要是……要是……尔后再……她会怎样呢?这样想着,她的脸不由地红了,她骂自己说:你不要脸,真不要脸。

过一会儿,她心里说,我要匪早就匪了……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一条蛇贴在了她的身上,那条蛇紧紧地缠着她。这是一条花蛇,蛇身上全是“人民币”样的花纹,每一个鳞片亮闪闪的,全是十元票,她揭呀揭呀老也揭不完……

第二天早上,刘小水又到派出所去了。可她去了之后却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外边转来转去……她带钱不够,怕人家又熊她。这时,刚好警长小刘进门,见她在门口处可怜巴巴地立着,就说:“哎,你在这儿干啥呢?”警长也姓刘,原是一个院的,早年曾经跟刘小水好过一段,有过那么一点点意思。后来多年不见,那旧日的情分也一点一点地褪色了……人家当了兵,又上过警校,调来调去的,现在是警长了。刘小水本不想见他,每次见他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烧烧的。这会儿撞见他了,也只好答话。刘小水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说:“国福,出了点事……”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噢,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原来沈国福跟你是一家呀……”刘小水脸红了,为男人,也为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说:“就,就一回。罚太多了……”警长小刘问:“罚了多少?”刘小水眼湿了,低声说:“三千……”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这样吧,你待一会儿再过来,我给你问问。”说着,大甩手走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才硬着头走了进去。进去后,当着派出所别的民警的面,警长小刘先是沉着脸把她训了一顿!警长小刘说:“……怎么着?你们这一家是怎么着?真是抗上了?”

刘小水低着头说:“不是抗,是真借不来钱……”

警长小刘一拍桌子,怒斥道:“借不来钱?借不来别犯法呀?!”

刘小水小声说:“也就一回……”

警长小刘说:“看看,看看,又不老实了。一回?哼,逮住一回就说一回,逮住十回还说一回!不认错是不是?”

刘小水忙说:“认错,认错。”

小刘警长看了看她,说:“……算了,算了。少罚点,拿两千吧。”

刘小水忙说:“两千也借不来,真是借不来……”

警长小刘说:“你看你看,还讨价还价呢?!你说多少,你说吧?”

刘小水灵机一动,说:“我就借了五百块钱,我真是借不来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民警喝道:“不行!五百?!开玩笑。根本不行!”

警长小刘也说:“五百?五百不行。闹了一晚上,除了上交,你总得让我们吃碗烩面吧?”说着,小刘暗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刘小水说:“那,那就六百?我再去借借……”

警长小刘说:“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哼,这回就算了。六百就六百吧。赶紧找钱去吧。我可告诉你,超过今天,还是三千……”

出了派出所门,小刘警长出来送了两步,刘小水却觉得咫尺天涯,也艰难地“露三分之一牙”,连声说:“谢谢,谢谢。”小刘警长很大气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赶紧弄钱去吧。”刘小水也觉得没脸再说什么,就勾着头紧走。走着,她摸了摸揣在兜里的一千二百块钱,觉得小刘还真不错,人家总算给帮忙了。这样想着,心里竟酸酸的……

钱交了,可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小刘警长说:“罚三千只交了六百,所长不大高兴呢。拖两天吧,我再做做工作。”刘小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等。

第二天,男人没能回来,港商却到了。厂办主任就急急地布置“活动”,让他们候着,随时准备给港商接风。

晚上,一辆破面包又把她们拉到了“蓝天”,说是等候通知。八点钟的时候,港商没来,主管局长来了,也在那儿候着,说是要陪陪港商。九点钟的时候,说是港商有可能来,副市长也要来,厂办主任就慌慌地把“蓝天”包下了。到了九点半,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港商太累,又不来了。立时,局长气了,局长说:“这是干什么?耍人呢!他不来算了,我们玩……”厂办主任吓出了一头汗,也不敢不让局长玩,可又怕花钱太多,不好交待,就偷偷地给厂长打了电话,厂长累残了,哑着嗓子,很生气地说:“他想玩就让他玩。”说着,“啪”地把电话撂下了。厂办主任愣了片刻,小声吩咐说:“跳吧,跳吧。”于是八个礼仪女工就轮流陪局长玩……

在局长跟人跳舞的时候,李月琴悄悄地对刘小水说:“你知道港商住在哪儿么?”刘小水说:“我不知道。”李月琴说:“厂长正生气呢。”刘小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月琴说:“听说港商一下车就被副市长接走了。厂里为他安排的宾馆他没住,住到副市长家里去了……”刘小水说:“真的?”李月琴说:“这还有假。听说厂长非常生气……”刘小水说:“怕是有什么关系吧?”李月琴说:“这就不知道了。”刘小水又小心翼翼地问:“不会有别的啥吧?”李月琴说:“不会吧。谁知道呢。”接着,李月琴拿起桌上摆的香蕉,说:“吃,只管吃。”刘小水说:“这跟吃金子一样,我吃不下去。”李月琴说:“反正钱掏过了,不吃也白不吃。”刘小水想想,也是,就跟着李月琴吃。边吃边说:“真可惜呀,真可惜呀……”这晚,两人一连跑了三趟厕所。

由于港商没来,厂办主任的脸色也不大好,女工们心里都恍恍的,没跳出什么气氛。到了十一点的时候,局长说:“算了,算了。”尔后拂袖而去。

由于今晚没跳出什么“效益”来,厂办主任就没发那十块夜餐费。女工们走的时候全都嘟嘟囔囔的……

刘小水回到家已经十二点了。进门一看,发现男人已经回来了。男人看她的目光很阴郁。她默默地看着男人,似乎想说点什么,没等她开口,男人劈头就给她了一巴掌!男人说:“你,你匪了……”

刘小水一下子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她没想到,她真的没想到男人会打她。男人很老实也很胆小,没想到在那里边住了半个多月,住出胆气来了。男人站在那里,腰也直起来了,脸上多了些横气。

刘小水一时就觉得身上软,看了一眼公公的房间,小声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这时她闻到了股很浓的酒气。男人过去是不喝酒的……男人又说:“你匪了!”

她很委屈,她说:“我就是匪了。”

男人说:“你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就是有外头了……”

男人又扇了她一巴掌!她说:“你别打我的脸,别打我的脸,我明天还要上班呢……”可男人就偏打她的脸。男人揪着她的头发往屋里拽时,一下子就把她惹恼了。她像疯了一样扑到男人身上,死命地跟男人撕打……

一个时辰之后,公公房里传出了咳嗽声……

这时,男人像是酒醒了似的,突然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刘小水也不理他,默默地爬上床去,眼里流着泪,身子扭向里躺下了。男人哭了一阵,又摸摸索索地爬上床来,扑到了刘小水身上,刘小水一下子就把他掀下去了!男人又扑上来,掐着她的脖子,说:“你说,你是不是有外头了?”

刘小水两眼望着他,说:“我是有外头了。”

男人说:“你真是有外头了?!”

她说:“我真是有外头了。”

男人看了她一会儿,手一紧,说:“你要有外头我杀了你!”

她说:“你杀吧。”

男人说:“你以为我不敢?”

她说:“你敢。”

男人喘着粗气,跑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来,高高举过头顶,明晃晃地对着她,说:“说,到底有没有?”

刘小水忽地坐起身来,迎着他说:“你砍吧。”

男人手一松,刀掉在地上,男人哭起来了,他擂着头,一下一下地打自己……

刘小水望着男人,她想,男人还是太老实了。结婚的时候,她唯一不满意的就是男人太老实。可母亲说,老实人好,老实人你跟着不吃亏。可现在亏就亏在老实上了!要不是男人太老实,怎么会……过了一会儿,刘小水默默地盯视着男人,眼里的泪先是一滴一滴的,尔后是满脸满脸的泪水……刘小水默然地说:“算了。你既然这样说……”

男人惊呆呆地望着他,好久才说:“没有那事吧?”

她说:“你说有就有。”

男人又捧着头不吭了。她说:“你是猪脑子?也不想想……”

男人嘟囔着说:“我知道是你送了钱……”

刘小水擦了擦眼里的泪,可她擦着擦着,越擦眼里的泪越多,越擦越伤心,她横眉立目地指着男人说:“你,你知道那钱是哪来的?那钱是我妈从我哥我姐那儿诈来的……”

男人直起头,愣了片刻,慢慢、慢慢地在床前跪下了……

夜很深了,刘小水躺在那里,终于不忍心男人就那么跪着,她坐起身来,轻声说:“算了。”

男人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磨着身子爬到床上,悄悄地贴在刘小水的耳边,讨好说:“我在里边遇上了个人,他告诉我了一个祖传的秘方,说是用潮虫喂鸡,能赚大钱……”

刘小水不吭,只暗暗地叹了口气。

男人说:“你不信?是真的。那人谁都不说,就告诉了我……”

刘小水忍不住说:“那是个啥人?”

男人说:“是个老头。”

刘小水说:“犯的啥事?”

男人说:“我,我也不大清楚。说是跑江湖的,诈骗了谁……”

刘小水说:“你是个猪脑子!”

男人不吭了。好一会儿,男人叹了口气,说:“我怕,我怕这个家也散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说:“我真想匪了,我真想匪个样让你看看!”

男人一点一点地磨着身子,慢慢、慢慢地又爬到她身上去了。她想,男人真不是东西。

港商来了,学过些“礼仪”的女工们日夜都在等待着港商的招唤。她们期望着港商能尽快地跟厂里合资,那样的话,她们就是合资企业的女工了……

可是,五天来,港商一次也没有“活动”过,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港商的面,谁也不知道这位港商到底是什么样子。只是不断地有小道消息传来,说是厂方跟港商的谈判正在艰难地进行着,双方有了一些新的矛盾……

厂办主任每天皱着眉头,却仍然要求他们候着,随时准备“活动”。于是,她们每天傍晚都老老实实地在那辆破面包车里坐着,耐心地等待。

这天下午,又到了下班的时候了,可仍然没有港商要“活动”的消息。厂办主任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垂头丧气地走到车前说:“回去吧,都回去吧。”

女工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各自回家。刘小水和李月琴一路骑车走着,李月琴说:“你听说了没有?港商是个小老头。”刘小水忧心忡忡地说:“他不会变卦吧?”李月琴说:“这个小老头也真是的,这么多人候着,让他玩,他还不玩。”刘小水说:“只要能合资就行……”李月琴说:“就是。谁想跟他‘露三分之一牙’?”刘小水也笑了。默默地说:“就是。”

当刘小水骑车来到电影院门前时,她突然发现电影院旁的汽水摊前围了很多人,人们都在愣愣地傻看着什么。她心里“咯噔”一下,紧走几步来到跟前,只见在夕阳的余辉下,公公挺身在汽水摊前站着,仍是蜷着一只胳膊,伸着一只胳膊,那只伸着的手里攥着一个启瓶器,启瓶器紧紧地压在案上的一颗钉子上。刘小水知道,那只钉子是公公用来练习一只手启瓶用的。公公看上去满面红光,嘴角处流着长长的水涎……原来人们是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这么多人都在看公公嘴角的水涎!水涎拉得很长很长,摇摇曳曳的吊垂着……

刘小水走上前去,叫了一声:“爸……”

老人没有吭声,老人半勾着头一声不吭。老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去,看上去竟然笑模笑样的。

刘小水看着公公,倏地,她的脸色变了,她上去推了一下公公,只见公公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歪下去!她赶忙扶住公公,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公公已经死了,公公竟是站着死的……

这时,围观的人群慌乱地动了一下,有人跑上前来,说:“送医院吧,赶快送医院吧!”

此刻,刘小水反倒不害怕了。她默默地扶住公公,在众人的帮助下,一下子把公公背了起来,尔后一步一步地往家走。她默默地说:“爸,回家吧,咱回家吧。”

晚上,男人去通知亲友和单位去了。刘小水烧了一些热水,独自一人给公公擦洗身子。公公很安详地躺在那里,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红润。换衣时,她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瓶安眠药,那瓶药原来就在公公的脖子里挂着!公公在药瓶上系了一根小绳,他白天一直把那瓶药挂在他的脖子上……

刘小水一边给公公擦洗一边默默地流泪。她觉得很对不起公公,公公是个很硬气的人,公公没有吃那瓶药,公公用半残的身子,用仅有的一只手,站在街口上劳作,直到最后那一刻……

掀床的时候,刘小水又发现,公公的褥子下已经铺满了他挣来的钱,那大多是一角一角的、一元一元的票子,更让人震惊的是,公公还写下了一张小纸,在这张小纸上,公公用铅笔记下了他患病以来所欠下的钱数,有一些数目已经打过勾了;还写下了火化的费用……刘小水看着,眼里的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在以后的时间里,刘小水一直在数那些票子。那些钱的数目并不很大,可她总是走神儿,数着数着,眼前就出现了公公的那张脸,她看到的是公公卖汽水时的那张脸,公公的脸很旧,纹路一道一道的,那是一张歪脸,有着一股狠劲的脸,上边全是劳作的印痕。她听见公公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十点钟时,通用机械厂的厂长和工会主席来了。厂长在老人跟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过头说:“家里有什么要求,说吧。”

男人看了看刘小水,刘小水默默地说:“没啥要求。”

厂长愣了,厂长知道,每到葬人的时候,家属是最难缠的。厂长迟疑了一下,说:“这个,厂里效益不大好。不过,沈师傅是老工人,老模范,力所能及的,政策允许的,我尽量满足……”

男人又看了看刘小水,说:“那药费的事……”

刘小水说:“不用。爸说过,不麻烦厂里。”

厂长看了看刘小水,他知道这个女人去过他家多次,总缠着他报销药费……现在看她这样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有些怯怯的。就说:“这样吧,厂里救济一千块钱,其他按规定办……”说着,他看了看工会主席:“老王,你把这事办了。”

工会主席赶忙点头说:“行,行。”

刘小水却十分果决地说:“不用救济。我们不要救济。”

听这么一说,厂长更慌了。厂长看了看工会主席,说:“老王老王,你留下吧,看看还需要什么……我还有个会。”说着,又安慰了两句,赶忙走了。

厂长走后,工会主席忙说:“天热,后事还是早办好。刚才,厂长在这儿,你们不提,现在他走了,超过一千,我做不了主……”

刘小水很干脆地说:“不要你做主。”

十一

一送走老人,刘小水就急着往厂里赶。她已经好几天没到厂里去了,不知道他们糕点厂跟港商合资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她担着心呢。

当她来到厂门口的时候,却见大门口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再往厂院里看看,也没有人,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有点诧异,忙朝传达室里溜了一眼,只见那个看大门的老头,无精打采地在屋里坐着,正眯着眼打瞌睡。她忙问:“大爷,厂里怎么……”

老头睁开眼来,看了看她,仍是无精打采地说:“……嗨,黄了。”

刘小水问:“啥黄了?”

老头懒得多说,只摆了摆手说:“去吧去吧,厂里正开会呢。那事儿黄球了!”

刘小水快步走进会场,只见几百名工人们全都在三车间里站着,黑鸦鸦一片人。谁也不说话,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厂长一人在讲话,厂长的脸肿得像面包似的,不时地吸口凉气。厂长说:“……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对不起大家。跟港商的谈判失败了。港商提的条件我无法接受,也不敢接受。为了跟港方合资,咱们厂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多万,可到了现在,港商提的条件越来越苛刻。咱厂有三百多名工人,港商提出只留三十名,其余的全部裁掉,这事我能答应么?我要是答应了,怎么跟大家交待呢?!另外,港商提出让副市长的妹妹做港商代理,这也是我不能答应的……说心里话,这里边有许多弯弯儿,是我不能说的。可我必须给大家一个交待:为什么港商会一变再变,这主要是市里的某一位领导起了作用,这位领导把港商接到家里,别的话我就不能多说了……”

会场里很静,人们全都傻傻地望着厂长……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哭声!尔后又突兀地戛然而止……人们四下寻去,你看我,我看你,片刻,人们终于看到了一个戴黑纱的女人,这女人她紧咬着嘴唇,却是满脸满脸的泪!这就是刘小水。刘小水憋不住大哭起来,整个会场上都响彻着她的哭声!谈判失败了,厂长没哭,主任没哭,刘小水哭了……

立时,会场炸了!工人们乱哄哄地嚷叫起来……

厂长大声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咱们厂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别的退路,只有宣布破产……”

这时,工人们全拥到前边,闹嚷嚷地围住了厂长……厂办主任在一旁挥着手说:“这事不怪厂长,主要是市里,大家有意见可以找市里……”

工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车间里拥来拥去,只有刘小水站在那儿没动。她站在涌动的人群中,人像是木了似的,就那么站着。李月琴走过来,拍着两手对她说:“成天让人笑,让人笑,笑来笑去这不还是一样么?这不还是一样么……”可刘小水就像没听见似的,仍是那么愣愣地站着……好久之后,她才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人了,人们都闹嚷着到市政府去了。

外边的太阳很毒,阳光火辣辣地照着,可刘小水走出来的时候,却觉得身上很冷。此刻,组长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厂长的意思是,让大家都到市里去反映情况。厂长说连去三天,市里肯定解决……”

刘小水想了想说:“我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组长说:“去吧,厂工人都已经去了……”

这一次,刘小水很坚定地说:“我不去了。你看我戴着黑纱呢……”说着,就往厂外走去。

刘小水回到家,见男人也在家里坐着,她说:“你怎么不上班?”

男人苦着脸说:“我被车间组合掉了。车间主任说……”

刘小水默默地望着男人,说:“掉了就掉了吧。”

男人小心翼翼地说:“要不,再送送?”

刘小水说:“送啥?礼轻了人家看不上,重了咱又送不起……”

男人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会儿,说:“要不就炸些梅豆角吧?你过节炸的梅豆角,他们都说好吃……”

刘小水半天没有说话,好久好久,她才站起身来,说:“你买糖去吧,买五斤糖。”

男人听话地站起身来,乖乖地买糖去了……

晚上,刘小水整整熬了半夜,她先是揉出来七斤面,不用称她也知道有七斤面。她把面揉得很好,揉面的时候她什么也不想,只是两手在面里动着,动得很滋润,这里面含着一种感觉,有一种很快乐的东西在面里含着,她觉得揉到了,到了面不沾手的时候,她就知道揉到了,她揉出来的面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尔后擀角了,角要擀得均匀,要厚薄一致,过去逢年过节给家里人做,都是马马虎虎的,是那个劲儿就行了,这回是最后一次了,厂垮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她就不再是糕点厂的女工了,所以她格外讲究,她擀出来的皮,捏出来的角一个个就像是机器做出来的一样,比机器做的还要好。炸的时候,她仔细倾听着油锅的声音,到油开始发亮,油烟还未冒出来的时候,她才把角子丢进去,那是最佳的火候,丢进油锅里的角翻上来就是焦黄色了……接下去是熬糖,熬糖浆是很讲究温度的,超过七十度糖浆就灌不进去了,低于七十度也不行,家里没有温度计,那就只有用手量了,她不时地把手贴在熬着的糖浆上,一次次地试量糖的温度,凭感觉寻找最佳的温度点,尔后把炸好的角丢进去……终于,她炸好了十斤梅豆角,那是她由始以来炸出来的最好的点心,每一个角都把蜜一样的糖浆灌进去了,灌得很好,一个个看上去饱嘟嘟的。她心里说:真好。

男人站在一旁,一直在看她做,男人忍不住想捏一个尝尝,她打了他一下,说:“这不是让你吃的,这么好的东西,不是让你吃的。”她自己也没有尝,她舍不得尝。接着,她又对男人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咱总不能给人送一辈子!”男人喏喏的。

第二天,男人提着点心到车间主任家去了……男人没有多久就又回来了,仍然是苦着一张脸,男人说:“主任看都没看,主任那儿净好烟好酒。主任说,他做不了主……”

刘小水愣了一会儿,说:“他没看么?他看都没看?”

男人说:“没看。”

刘小水默默地说:“他要是尝尝……这是最好的点心。”

男人又说:“也许是这个塑料袋太旧了……”

刘小水盯着那些梅豆角看了很久很久,整整十斤那!整整炸了半夜……尔后,她二话没说,掂上就出门去了。男人忙问:“你干啥呢?”她气呼呼地说:“我扔了它!”可出了门,她又有点舍不得,她掂着这袋梅豆角走了一条街,然后她又重新把梅豆角掂了回来,倒在一个大盘子里,再次走上街头,鼓足勇气高声吆喝说:“谁要梅豆角,谁要梅豆角!尝尝,都来尝尝……”没想到,一个小时不到,竟然卖完了。

点心卖完后,刘小水回到家又大哭了一场。

十二

七天后,刘小水在街头上摆了一个卖点心的小摊,专卖梅豆角。男人成了她的下手,来来回回地给送货。她站在摊前,笑着对过往的路人说:“尝尝吧,自己做的,干净。”生意居然很好。

她把孩子也接过来了,就在她的摊旁,摆放着一个小孩车,孩子站在车里,在阳光下笑笑立着,牙牙学语。

那个教礼仪的老师从她的摊前路过,望着她说:“你会笑了。”

刘小水就很自然地露三分之一牙,笑着说:“我爸说,人死了,细菌也就死了。人活着,细菌也活着。”

老师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