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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 (1)

入住第九医院那天,孙国良身边有一大群人。他们都带着关怀的笑脸,说,孙董事长,你就安心地好好地治病吧,我们会天天陪着你,病好了,我们要用轿子抬你回家。这天孙国良的心情非常好,他告诉他们,他有百倍的信心把病治好。可是他们说话并不算数,随着他治疗日子一天天增加,他们渐渐离他远去。到今天出院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尹小跳也走了。尹小跳不应该走的,尹小跳是我老婆啊。孙国良望着九医院外似有若无的阳光,无限感叹。九医院在郊外很远的地方,这里清静得令正常人感到寂寞甚至恐惧。一辆救护车开进来后,孙国良突然想起尹小跳其实不算自己的老婆,因为他们虽然同居6年,但没有登记,没有法律文书的婚姻不算婚姻。

孙国良是桂城有名的房地产公司老板,一年前他得了精神分裂症。发病的时候,他又唱又闹,还跳脱衣舞。公司人要把他送到专治神经病的第九医院,孙国良不干。清醒后的孙国良一切正常,他说,我没病,我怎么可能有精神病呢。我是桂城著名的房地产商呀!公司里的人说他不过,正拿他没办法时,有一个小青年拿出了证据。小青年是公司负责对外宣传的,他毕业于桂城大学新闻系,他用摄像机记录下来了孙国良两次明显的发病过程。看了录相,孙国良这才无话可说。医生说,孙国良的病至少需要治疗一年。对于商人而言,一年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它会失掉许许多多赚钱机会。不到半年,公司董事会联合起来逼迫孙国良辞职,让出股份。孙国良为了他们的前途,含泪答应了。辞去董事长职务,所有人就离他而去。

九医院外低矮的青山与沱巴河融为一体,这个画一样的景色,足以让你感到世界的美好。孙国良深呼吸后,双手大拇指竖起来。他似乎在赞叹身边空无一人的情景,又似乎在赞叹大自然的美丽,也许他竖起来的大拇指什么意思也没有。

沱巴河从玫瑰镇流来,玫瑰镇是孙国良的家乡。

他这就回到了家乡。站在玫瑰镇街头,孙国良全身不断地哆嗦。与十五年前离开相比,玫瑰镇显得更加凌乱,人们的步子凌乱不说,新建的私人小洋楼也搅乱了前辈人留下的街道秩序。玫瑰镇人混乱的目光此时却整齐划一地停留到孙国良身上。孙国良曾是玫瑰镇人的骄傲。玫瑰镇能够出一个大企业家,的确不容易。但是如今孙国良没有了大企业家的派头,他像大树下的小草一样低微。

出来了?问话的是王国良。

孙国良说,我没进去。我又没犯事,我进去干什么。

你不是进九医院了吗?

哦,你说的是这个,那我进去了又出来了。孙国良不冷不热地说。

王国良伸出三根指头,说,这是什么?

指头。孙国良说。

不对,是三。你不该出来,你的神经病还没有完全康复。王国良说。

听到声音,一些人便围过来,他们想从孙国良那里领几根烟抽。孙国良自从住进九医院后烟就戒了。没有领到香烟的人们摇头晃脑,脸上显露出不愉快。

我已经康复了,医生同意我出来。孙国良说。

王国良摇头,他对旁人说,孙国良在说假话,刚才他都认不出我的三根指头。

孙国良看看围观的人群,便回家去了。

玫瑰镇上有他的房子,那是父母留下来的。父母前年去世了,房子由在西街开修锁修自行车店的胡二住着。胡二从没提出过给房租,孙国良也没要求过。如果孙国良提出,胡二也不会给。胡二会说,你在桂城造了那么多房子,赚了可以塞断沱巴河水的钱,还要我的房租?这句话胡二一直怀揣在心里,随时都能够抛出来,炸向孙国良。

胡二不知道孙国良今天回来。关于孙国良进去了的事,他也听说了。那时候关于孙国良患神经错乱病的消息在镇上泛滥和放大,那些闲着没事的狗们也都听烦了。

对于孙国良的回家,胡二满脸不高兴。胡二说,你回来做什么?

孙国良没理会胡二,孙国良径直走到二楼他曾经住过的房间。房间里堆放着杂物,还有一股腥臭味,好像人体某个部位的味道。孙国良叫胡二把房间清理干净。

你要住在家里么?

孙国良说,当然!从此哪里也不去,就在玫瑰镇呆着。

好好的大城市不呆,回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干什么?桂城的钱挣光了?

你最好搬出去,全家都搬走。孙国良平静地说。

胡二没有做声,他下楼去了。

下午时分,胡二弄来几辆三轮车并叫来几个亲友开始搬家。躺在床上的孙国良听到门外杂乱的搬家声,小声地说,快搬吧,全走了,就清静了。

镇上人见了胡二,说你怎么了?

胡二说,孙国良回来了,那个神经出了毛病的人回来了。谁不离他远一点谁就会倒霉,你这是要去哪里?你是要去看望那个神经病吗?我劝你不要去,太危险。

那人说,孙国良的神经病发作了吗?

胡二不置可否。

胡二是乡下人,在玫瑰镇他没有自己的房子。现在他一家三口只有挤在修理铺里,他一边住着一边骂孙国良。他的心思全用在骂人上了,那锁或鞋或自行车修得就不上心,质量很差,顾客都吵着不给钱。胡二说,你和我吵什么吵?有本事你和孙国良吵去呀!修不好鞋能怪我吗?顾客听了,觉得此话有几分道理。

孙国良住了一两个晚上,觉得玫瑰镇太吵闹了,还是地处偏远郊区的九医院安静。他想如果不是医院一定要他出院,他还想住下去。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非常想念九医院了。

胡二的店铺在镇子西边,人们习惯叫那条街为西街。孙国良无意中走到了胡二的店铺前,胡二把手中的小铁锤敲得很响。孙国良靠上去,他见到了胡二家凌乱的家具和破败的气象。你们家就住这里吗?孙国良说。胡二不看孙国良,说,你以为我住高楼大厦?孙国良说,条件的确很差,都比不上工地上的工棚呢。我不是嫌你们,我喜欢清静,我在九医院清静惯了。

你能把店铺重新搭建吗?孙国良又说。

胡二狐疑地看着孙国良。

我的意思说,你建一个新的店铺,同时住家。孙国良说。资金我出。

胡二的眼睛亮堂起来。

胡二的地盘向两边扩张,两边有不少空地,胡二全把它们要了下来。有孙国良撑腰,全玫瑰镇的地盘胡二都敢要。孙国良建议房子砌成砖瓦结构,这样就能经得住狂风暴雨了。

镇上有土工程师,王国良就是其中一个。他被请来打地基,搞建筑。王国良在镇上招了一帮民工,王国良成为名副其实的包工头。王国良曾经在桂城的工地上干过一阵,他一直想当包工头,就是一直没当上,一气之下回到玫瑰镇。回到镇里还是没当成包工头。他仍干建筑活,但只是工匠,不是老板。玫瑰镇所辖的村庄每年都有人建造房子,王国良就游走在各村寨间。可惜胡二家的工程太小,还没过上瘾,就要完工了。

在重新建造房子的日子里,胡二就在一旁笑眯眯地接待他的新老顾客。这是谁在盖房子呢?别人说。胡二闭上眼幸福地说,你猜呢?对方说,猜一百遍也不会猜你。胡二说,你错了,大错特错了。也有的人并不打听谁在建房子,只是默默地看着忙碌的民工。此时胡二会主动地说,你能猜得出谁在建房子吗?对方摇头。胡二说,你们怎么猜得出呢?

什么?胡二建房子?什么?孙国良出资?孙国良难道神经病又发作了吗?胡二与他非亲非故,他出哪门子资呢?

镇上人都在这么议论。一打听,胡二说,我穷呗。他们说,我也穷,孙国良也帮出资吗?胡二说,你问的是愚蠢的问题,我从来不回答愚蠢的问题。

一阵鞭炮过后,胡二一家住进去了。胡二带着全家向孙国良磕头。孙国良说,从此,我们各走各的路,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胡二说,你头脑一切正常,这么正常的人怎么会进去呢?

孙国良回到他的老屋去了。孙国良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不使用网络。他觉得只有什么现代化工具都不使用,才会真正清静下来。他只看书看电视,书和电视都是人最好的伙伴。

过来陪伴孙国良的主要有王国良。王国良时常在下午五点和晚上9点钟来到孙国良家。王国良不能说不会道,但对于乡下他比孙国良懂得多。他俩同属玫瑰镇人,同一个时代出生并且一起长大,但后来一个生活在城市一个生活在乡下,一个生活在高层,一个生活在底层。孙国良对于乡下的记忆仍然是停留在十几年前。王国良用他那张笨嘴给孙国良讲述当下乡村的事情,因为有距离所以就有陌生感,就有吸引力。孙国良的思维时常进入王国良描述的那个乡下。孙国良现在才感觉到乡下才是人生活的最佳之地。在王国良笨拙的讲述中,孙国良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一笔写不出两个国良,你这样的人,我喜欢。有一天孙国良说。小时候我不喜欢你,我看不起你。你学习成绩太差了,你还时常调戏女同学。

王国良说,乡里男女都爱互相调戏。这是他们的生活。这是他们的乐趣,那时候你少见多怪。

那天傍晚,孙国良在王国良的带领下来到一座平房前。孙国良说,我想起来了,这是你的家。还是小时候见到的样子。

王国良说,它非常破旧了。

孙国良看看两旁新建的房子,说,是破旧了。你不想掀掉重修吗?

王国良说,正在考虑,你愿意和我一起把它掀掉吗?

孙国良说,我行吗?

王国良说,行的。你看这墙,这瓦,这窗,哪一样不是枯萎了呢成灰了呢,一碰就碎。

天还是麻麻亮时,孙国良的家门就被轻轻敲响了,王国良把头探进来。孙国良说,你起得真早啊,每天都这样吗?王国良说,每天都这样,我是苦命人。我要掀我的屋子了,请你现在就去帮忙。

孙国良跟在他身后。走了几分钟,就到了王国良家前。玫瑰镇还在熟睡。王国良指着躺在地上那根粗大的木头说,我们俩齐心协力用它来撞击墙壁,只要我们用尽力气,就能成功。

王国良家的墙壁是由泥巴木板组成的,孙国良非常有信心。他向王国良点了点头。

两人合抱木头向墙壁猛撞过去。

砰,砰,砰!

墙壁脆响断裂,瓦片哗啦掉了下来。

王国良捡起地上的一根长扁担,说,我们击打别的地方,力量要猛,频率要高。王国良带头干起来,他大声喊着。

嗨,嗨,嗨!

孙国良跟着干起来。他从中找到了力量和乐趣,他认为这也是回报这些天王国良陪伴的机会。

谁在干吗?

邻居被吵醒了。他们走出屋子。

喂,你在干什么?邻居们大声喝斥。

孙国良停下来,目光寻找王国良。王国良什么时候不在场了。

王国良,王国良!邻居们对着屋子喊,你们全家被埋在里面了吗?

王国良突然从一个巷子里钻出来。

邻居们松了一口气,说你到哪里去了,孙国良拆你家房子啦!你老婆和孩子呢?

孙国良,你在干什么?王国良上去抢夺孙国良手中的扁担。

孙国良愣住了,说,不是你叫我掀的吗?

王国良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我叫你掀我家房子了吗?

你先别哭呀,你孩子和媳妇呢?有人跳进残垣,试图去抢救王国良的老婆孩子。没有人,进去的人大声地传出话来。

别找了,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好险啊。我就去了一趟厕所,家就被毁了!王国良的叫喊在九月的玫瑰镇清晨回响。

孙国良的神经又错乱啦!

孙国良使劲地抓自己的头发。他看到无数只手向他指过来。脑袋就像安装了发动机一样突突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