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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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桃花吐蕾时,沱巴山区又像往年一样安静下来。青壮年成群结队地跨过沱巴河走出沱巴,进入城市。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这些年,留下来的小孩也越来越少,打工的父母大都把孩子带在身边,花很大的代价让他们进入城里的学校,或者至少进入打工子弟学校。孩子在身边,对孩子的身心健康有很大好处。

付小清留了下来。他没法不留下来。宁土坡说,我是不会再带你进城的了,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你。离了宁土坡的带领,付小清真还不知道能在城里干什么。他除了爱好泥塑,再没别的技术。可是泥塑在城里怎么吃得开呢?城市需要雕刻,特别是艺术性很强技术性很强的雕刻。就付小清这水平,别说找工作,就是打下手,人家都不要。

留下来也好。留下来后他就不用再看宁土坡他们的眼色,再也听不到以宁土坡为首的人们对他的批判。付小清计划为父亲守孝三年,三年内,他拒绝看电视,打牌,喝酒,拒绝一切娱乐活动。初一、十五给父亲上坟,平时家中香火不断,供品不停。村上的留守老人们默默地看着付小清,对付小清的行为不作任何评价。

母亲在三年前因病去世。父母留给付小清一座大大的瓦房,五六亩水田十几亩甚至更多的地。茫茫沱巴山区,只要你勤快你就可以开垦出无数的田地。付小清只选择离家最近的土质肥沃的水田,以及易于管理的地。他种水稻,也种沱巴传统的旱烟、辣椒。

白天里沱巴村还略为有些声音,而一到晚上整个就静了。像一座无人的村庄,甚至像一座敞开的坟墓。村子的活力来自青少年,没有青少年,村子就等于死亡。说这话的是宁代英,宁土坡的老父。宁代英76岁了,走路歪歪扭扭的,但说话还很有哲理,头脑也还清晰。他还说,都外出打工,家乡不要了吗?付小清知道宁代英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付小清装作没听见。付小清没有和任何人说话的欲望。

昏暗灯光下,付小清开始雕塑泥人。付小清试过了,认为沱巴丘的泥巴最好。沱巴丘是沱巴的一个地名。在沱巴,每一片土地,每一座山都有它的名字,它们就像城里的街道。对于一个农人,时间最多的是晚上,白天在农人眼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十分金贵的。在抢种抢插的时间里,付小清忙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最后还是宁代英提醒了他:你人卵一条,种那么多田地干什么?付小清想,是啊,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呢?付小清就丢荒了一部分田地。可是田地是少了,白天里还是没有一个所谓的空闲时间。他只能利用晚上来制作泥人。晚上时间漫长,只要有精力,你一直可以弄到天亮。但是晚上又是讨厌的,它不能为你提供充足的光线。付小清晚上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泥人,第二天天亮一看,什么也不像。他总结出来,晚上只能打胚,白天才能制作泥人的五官。

付小清便开始大量地利用白天时间制作泥人。

沱巴一共有多少老人?好像还没有谁正式统计过,虽然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个,但用一群一伙一批来计数,那是没错的。这些留守在乡村的老人们有的聚在一起打牌聊天,有的就拄个拐杖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有的哪儿也不去,守在自家门前呆呆痴痴地看着天空,或者远处。这些从未有过城市生活经验的老人,按他们的思维逻辑想像着遥远城市里的儿孙。

宁代英不喜欢打牌,一打牌他就爱打瞌睡,而且总是输。沱巴老人打牌从不赌博,只求一个乐。但是不赌博并不意味着不认真,老人们对于输赢是非常计较的。宁代英受不了老是输的场面,输了牌不光是没面子,而要被人讥笑,说成笨猪。这些年宁代英养成了游走沱巴村的习惯,由于走动,他就得到许多信息。付小清搞泥塑,就是宁代英在走读沱巴村时发现的。

有意思,很有意思。宁代英在付小清家门前坐下来,眼睛望着正忙碌的付小清。付小清旁若无人地做他的艺术创造工作,对宁代英不打招呼不让座,更没有沏茶敬烟。

你塑的是谁?

付小清手上的作品接近尾声,他现在在作进一步的打磨。对宁代英的提问,付小清非常不屑。你塑的到底是谁?宁代英执着地再问。付小清停下,仔细打量手中的作品。他塑的是自己的父亲,宁代英没认出来,说明塑的一点不像。付小清站起来从不同角度检查塑像,分析不像的原因。

付小清默默地坐下来,仔细回忆父亲端坐着时的神情。付小清是想塑一个坐着的父亲来着。他想把这个坐着的父亲放在堂屋,让他深邃的目光永远看着自己。当他找到泥塑不像父亲的原因后,就把这件作品放在了一边。这件作品再无修改价值。付小清弄来上好泥巴,第二次制作父亲。

第二件作品不多久完成,但是宁代英还是以“你塑的是谁呢”表示否定。付小清一连做了五件作品,没有一件得到宁代英的肯定。五件作品被他摆在堂屋里,看上去,他的堂屋就像一个工作室了。宁代英把付小清搞泥塑的事告诉了村里人,老人们就成群结队地上家来参观。

制作泥人干吗呢?老人们小声地议论着,生怕声音大了吓跑付小清的创作灵感。老人们有的是时间和耐心,他们坐在付小清家里一天天地见证着这项村里史无前例的艺术创作活动。

第八件作品出来后,宁代英惊讶地叫起来,你塑的是付冬才,你塑的是你父亲!

付小清擦一把汗,满意地笑了。第六、七件作品不能说不像父亲,可是它没有父亲的神韵,让人看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父亲。

成功地塑造父亲之后,付小清信心大增。他接下来塑造母亲、哥哥,爷爷奶奶。

又一个冬天来临时,付小清完成了所有亲人的塑像。他把这些塑像摆放在收拾干净的西厢房里,他的家人或坐着或站着,见到他们付小清就像见到了活生生的亲人,付小清因此不再寂寞。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在城里时,曾看过一则电视新闻,某一个地方把人塑成蜡像,那是一种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像人的塑像。付小清想,如果能把亲人们的肤色毛发也塑出来,就理想了。

付小清去到县城,买来颜料和有关调色书籍。如果有人点拨,或者有机会进行学习深造,付小清也许能成为一个优秀画家,至少也会成为优秀画匠。有关调色书籍付小清一看就懂,实际操作也基本没走弯路。

深冬到来时,他完成了对亲人的上色工作。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他作品中的亲人们并不过分。那些来参观的老人们一个个发出赞叹:他们又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