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设想过他再次见到母亲李秋萍会是什么场景。但是当他站在院子下的田埂向家里张望时,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过居然在他家的院子里又看见了三姨李冬梅,而且居然还不止她一个人,外婆和外公,还有三姨夫都在。他一下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后头索性撒开步子跑起来。
外公李德安吧嗒着旱烟杆翘着二郎腿坐在青条石垒成的院子栏杆上。他最先看见陈川匆匆忙忙地跑上来,被阳光晒成土地的深褐,沟壑遍布粗粝的脸上一下露出惊讶的神色,马上就高兴地笑了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这个李家最有出息的外孙。赶紧过去要把陈川手里的包接过来,一边紧赶慢赶地问他:“川娃儿,你是从学校回来啊?热不热?快点去喝水,你看你这个一身汗哦。”
陈川面对外公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这个不妨碍在整个李家里他最喜欢李德安。顺从地将手里的包递给外公,陈川旁敲侧击地问:“外公,你们啷个来了呀?”他瞥了一眼正在迅速把头摆开的李冬梅和笑得一脸尴尬的三姨夫,神情镇定地继续问:“我妈妈在哪哟?”
“你妈欢喜得很,喊我们中午吃饭。”李德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头有点忐忑,也有点为自己担心陈川反应的态度生气——不管怎么说,陈川都是小辈,居然还要看小辈脸色,在李德安这样的老辈人看来,确实也是很丢脸的一件事了。
“哦。”陈川看出外公脸上带出了些不高兴,不过他不打算对此说什么。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陈川拉着李德安往堂屋走,“外头热,外公走屋头喝茶。”
三姨夫这时候凑上来,嘿嘿笑着说:“川娃儿好久没看到了哈!”表情夸张得简直无法形容,张嘴就是一口黄牙,“哎呀,三姨夫好久没看到你了!”
面对三姨夫陈川态度就平淡很多了。他只是点了个头,喊了一声,就径直拉着外公往屋子里走,三姨夫在后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最后恨恨地骂了一声“龟儿子!”也不敢进屋,就在门槛外头蹲下来。
外婆坐在门口的长板凳上,阴阳怪气地说:“川娃儿你现在不得了啊,你以后要当大官,要找钱,现在就不认人了。”
陈川转过来看着她心平气和地说:“外婆,不要打胡乱说,我还是认人的,只是有些人不敢认而已。”
外婆被他一噎马上从凳子上跳起来就想发作,结果外公李德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讪讪地坐下去,翘个二郎腿,嘴巴一直悄声的念念叨叨。陈川耳朵好,听到几句例如“龟儿子”“天打雷劈”之类的。他就当没听见一样,给外公倒了凉好的老荫茶,放好东西就往厨房走了。
外婆看外公舒舒服服地喝茶,火冒三丈地吵:“你个死老头,川娃儿喊你两声外公不得了老哈,我看你都过来跟你这个好外孙打逗凑算了,不要回去了!”
一直没说话的三姨李冬梅这时候也扯开破锣喉咙开口:“他川娃儿翅膀硬了撒,不得了撒,不认人了撒!连亲戚都不认了!”她往地上啐一口唾沫,惊地在旁边啄食的鸡母扑闪着翅膀往旁边飞,腾起一阵灰,扑了李冬梅一身。
“该遭瘟的鸡!”她骂骂咧咧地拍打衣服,恨恨地瞪了一眼鸡,“老子的衣服!”
“哪个喊你非要站在那里嘛?”三姨夫也不太看得上老婆的做派,他叼了根烟,吞云吐雾地说:“非要站那头,你个人站远点嘛。”
“呸!老娘就要站在这里,我看他陈川要把我啷个样!”
“妈,你忙不忙哦?”陈川轻手轻脚地走到母亲身边,尽可能地放轻声音跟母亲说话。他动作不敢太大,怕吓着李秋萍。
李秋萍正在炒菜,灶台上摆着几盘已经炒好的菜。她听见陈川的声音才回头,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顿时欢喜无限,“你啷个回来了呀?”李秋萍赶紧把锅头的菜两下炒出来,拉着陈川反复看,“你和你爸爸一起回来的啊?”
陈川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有。爸爸忙。”他索性洗了手给母亲打下手,然后一边洗菜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妈,我看到外婆还有三姨他们,他们啷个来了啊?”
李秋萍一边舀汤一边毫无心机天真地说:“你外公他们说好久没来看我撒,平时屋头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他们心头真是高兴。你也是,你要好点吃饭哈。”一边说着一边转过来看陈川,“你看你好瘦哦。”
陈川从母亲手里接过汤碗,哄着她说:“我不瘦,我肉都长在骨头里的,不怕的。”
等布好饭菜,陈川面无表情地走到院子里招呼外婆和三姨两口子吃饭,进门之前他盯着这三个人说:“我妈现在这个情况,外婆你们也是晓得的,好不容易一直吃药,现在才好些,如果隔哈儿有人不晓得啷个说人话,我陈川确实也是个没用的,但是跟我老汉一样掀了某些人的屋头我觉得我还是做得到的。”
三姨夫生生被陈川的表情骇出一身细汗——他本性里还算是个谨慎本分的老实人,不过是有些油滑,自家跟陈家这么多年恩恩怨怨他也晓得个清楚明白,说句老实话的话,陈家的大门他是一点都不想进的。
三姨不自然地拢了一把头发,嘴里低低地念念叨叨——她确实被这个敢想敢做的侄儿吓了一跳。陈川上次请司法所来裁断家里纠纷的壮举现在已经不是在本大队,而且名声宣扬到了附近的几个村子,自然三姨李冬梅的所作所为也被好好传扬了一番,这段时间,连李冬梅屋头的两个娃娃都不想跟妈妈说话,为什么,就是因为名声太难听了,娃娃走到外头去都要被人笑。
这顿饭吃得意外得不错。李冬梅终于晓得什么叫做舆论的威力,这次她本来都不想来陈家,完全是被老汉李德安硬逼过来的;外婆毕竟年纪大了,先前陈川闹那一出,固然陈川也被说是个心狠的,但是他毕竟是个小辈,怎么也比不上三姨和外婆被人民群众各种洗刷,最近连下田都不太敢去了;至于李德安,他一向是盼着家庭和睦的,现在两边不闹了,于他这个老好人来说就是最好的。
李秋萍虽然病了几年,但做菜做饭手艺还在,几个人吃得皆大欢喜,吃完饭陈川又给她帮手洗了碗收拾了灶台,才被陈川送到楼上去睡午觉——陈爱国出事前终于舍得给屋头买几把风扇,陈川又专门用冰箱头端了大块的冰放在风扇前头,凉风一吹,睡起居然还多凉快。
然后楼底下的几个人,终于能坐下来正经说事情。
这次李家几个全部过来,一方面是李冬梅屋头的娃娃要准备中考,她虽然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但是对娃娃是真的好,农村很少有她这样********逼着娃娃读书上进的家长。她虽然喜欢刻薄侄儿,但是也知道十里八乡陈川的成绩勿论谁说起来都要竖大拇指,因此虽然万般不情愿,但是李冬梅还是厚着脸皮来找陈川,想让陈川给他这两个表弟补课。
另一个方面,就是李德安听说陈爱国在工地上出事了。
陈川给几个长辈上了茶水,李德安往烟锅里添了点烟丝,慢慢地划了根火柴打燃,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这才开口问陈川:“川娃儿,你给外公说实话,你爸爸是不是出事了?”
陈川默了一阵,终究还是说了实话——毕竟这事情不可能瞒得住,而他本身也只是希望能暂时瞒住他妈妈李秋萍而已——“爸爸在工地上摔了一下,把腰杆摔着了。”陈川含糊地说道:“医生说不是特别严重,住个把月就可以出院了。”
李冬梅倒抽一口冷气,哇啦哇啦地又开始喊叫起来:“要住一个月的医院还不算严重啊!你遭医生哄了哟川娃儿!这回遭老,要遭好多医药费哟!”
陈川头疼地看了一眼李冬梅,再开口口气里就多了不耐烦:“工地上要赔医药费!三姨,是你是医生还是哪个是嘛?!我不听医生的未必要听你的啊!”
这话噎得李冬梅直翻白眼,一年多不见陈川,这个以前软绵又寡言的侄儿突然就变得强硬犀利起来,让李冬梅相当不适应。她不自在地伸手弄了一把头发,嘀咕了两句:“也,书读多了真是不一样了嗦。”不过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李德安老成持重,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问陈川:“你老汉那边有人照顾没得嘛?”
陈川喝了口水慢慢说:“我给老汉请了护工。”
这回是外婆不干了。只不过陈川刚才发威还管点用,没敢高声大气地吼,只是斜着眼睛酸说:“现在川娃儿好有钱了哟!还要请佣人!他外公外婆都没敢请人,川娃儿就敢请人!一个月肯定又是好几大百出去!真是败家娃儿哟!屁都不懂!败家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