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很快开动了。宋嘉在座位上癫了一下,扭头冲后面的赵默犹犹豫豫地开口:“我怎么觉得……他这是发现了什么呢?”
赵默对他翻了个白眼,探身从他怀里捡了个橘子出来,淡淡地说:“除非你自己告诉他了。”
宋嘉立刻否认:“怎么可能!”他声音很大,车上很多人都扭头看他,吓得他立刻把声音压低了:“我怎么可能告诉他?但是我就觉得他刚才说那句话好像知道了什么……”
方平凑过来也拿走一个橘子,冷不丁插了一句:“其实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川从市里回家的前一天,他们三个商量了半天,一人凑了几百块钱,悄悄夹进了陈川的作业里。三个人自忖手段高明行动小心,陈川绝对不可能发现——或者说,等他发现的时候,他们早就回市里了,而这种事,一旦过了那个时间点,再谈还钱什么的,就实在太矫情。
这个由赵默构思,宋嘉完善,最后方平加以润色的点子被他们大为得意,根本就不接受也许人家陈川早就看穿了三个人的把戏,只是一直没跟他们说而已的这个可能。
宋嘉大手一挥,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好了!陈川肯定不会发现的!就他那个书呆子,肯定不会想到我们把钱藏进他书包最外边的卷子里,他肯定以为我们藏在书包最里边。”
他乐观地安慰另外两个人:“别想这么多啦!就算陈川发现了,又怎么样?我们现在已经在车上啦,他还能追……”话说到一半宋嘉无意按到衣兜,脸上突然就扭曲了,然后在另外两个莫名其妙的表情里无语地从兜里掏出一叠十来张百元大钞。
赵默翻了个白眼,直截了当地吐出两个字:“哦豁。”
在西南方言里,这是对某件事无可挽救的感叹词,用在这里,堪称神来一笔。
宋嘉瞪着抓在手里的一把钱,好半天才闷闷地吐出几个字:“我遇得到哟真是……”
陈爱国停下擦拭烟杆的手,狐疑地看了儿子两眼——陈川正在收拾晚饭的桌子,嘴里哼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调子,如果宋嘉他们几个在一定会嘲笑他的声调七跑八拐,但现在,他的听众只有陈爱国一个人。
“心情好哦?”陈爱国试探地开口问儿子。
陈川咧着嘴笑,头猛地狠点几下,把碗筷归拢,才回答父亲:“嗯,是好。”
“你高兴嘛那就好。”陈爱国吸了口烟——为了省钱,他又抽回了叶子烟——脸上看着倒是高兴得很,“你同学来耍嘛,你也是应该早些说……”
“我提前这么多给你打了电话嘛。”
“你早些说嘛,我好走林子头套几个兔儿……”陈爱国呵呵笑,神情是长久未见的放松,他光着脚踩在拖鞋上,惬意地互相搓了几下,又骂陈川说:“你娃娃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你在别人屋头好吃好住的一个月,喊同学回来都不晓得让别个吃顿好的。”
“是是是。”陈川敷衍了父亲一句,他端着脏碗脏盘子往厨房走,嘴里念叨:“就你最懂最清楚。”
乡村的夏夜里最多是动物的各种声音——夏蝉拖得长长的“知了知了”;蛐蛐儿清越的鸣叫,飞蛾扑打翅膀;青蛙鼓着腮帮子呱呱呱,间或有哪里的猫喵地一声,惹来一阵狗吠。
夜空清朗,倒扣着大地的苍穹边际是浓重到仿佛化不开的墨色,它一路迤逦到星空最高的位置,变成深邃的靛青或者黑紫,假如是连绵的晴日,那颜色便要清淡一些,若是雨水来临之前,索性混同一起,便全都是混作一团麻麻黑了。
陈川轻手轻脚去父母卧室看了一回,母亲睡得很安稳——这次他回家发现原本被封起来的玻璃窗被再度打开了,虽然还没来得及装上玻璃,墙上只得一个空洞,但之前那些溽热污秽的气息再也不见了,乡村的夏夜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植物的草本香味的空气顺着这个缺口流淌进了房间,擦洗得干干净净,睡了十几年的竹席铺在床上,床脚再点上艾草的蚊香,就是一夜安眠。
他转身下了楼梯——原本嘎吱作响的楼板现在响动也少了,陈爱国有着一手好木匠活,他拿新板子替换了几块老旧得不像样的楼板,重新将接缝的榫卯一一敲打,还计划着等忙过这阵,就要请几个堂兄弟帮忙,一起新做架上楼的梯板。
这些仅仅是陈川发现的一部分,它代表着曾经呆滞停止的陈家重新开始前进,也许迹象并不如何多——仅仅是修补楼板,重做窗户,将屋里打扫得亮亮堂堂,但是这些意味着陈家在努力离开那些灰暗的日子,希望重新向前。
在院坝里,陈爱国已经铺好了凉板床,点上了蚊香,甚至院子的小桌上还摆着半个插着勺的西瓜,陈川趿拉着拖鞋过来说:“这么晚了吃什么西瓜啊。”
“怕你热到啦。”陈爱国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把西瓜朝儿子那边又推了一把:“你吃几口嘛,昨天你伯伯送来的,今年天气热,真是甜。”
陈川没有再推辞。他低头拿勺子挖了几口瓜肉,又去厨房拿了小碗和小勺出来,把瓜肉放进去推给陈爱国说:“你也吃。”
陈爱国没拒绝儿子的孝敬,端起碗吃了两口,想了想问陈川:“你开学就是高三了哦?要考大学哈?”
“嗯。要考。”陈川闷着头稀里哗啦地吃瓜,抬头把嘴里的西瓜咽下去才说:“我肯定要考大学。”他又强调了一遍。
考大学肯定是好的。陈爱国没搭陈川的话,他摇着蒲扇算儿子学费的事。侄儿侄女儿里也有孩子上了大学,他已经打听过学费,再上孩子的生活费,一年下来怎么也要个七八千,对陈爱国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
过了会儿陈爱国才开口:“那你好生读书嘛。”他压根不提钱的事,又说:“你大堂哥那个学校好不好嘛?”
“不好。”陈川哼了一声,他和兄弟们的关系并不见得怎么好,尤其这个堂哥诸多恶习。“那就是个专科。”他闷声闷气地说:“不是本科。”
专科本科,陈爱国分不大清楚,但是也听说本科读四年,专科读三年。他以农民式的聪明认为读书的话,肯定读得长的比读得短的好,因此把蒲扇往陈川头上一扣(纯属习惯),斩钉截铁地同儿子讲:“那你要考本科!”
陈川把脑袋从蒲扇底下解救出来,打着哈欠趴到床板上,翻了个身,冲父亲嘟囔:“我要考一本的……”
对于陈川来说,未来就是考二本,考一本,考重本,不然就不读了。
宋嘉在暑假的剩余时光里过得并不如何好。回到市里,他轻松了仅仅两天,然后发现父母为他请了另外的补习老师。熬过第一天的补习之后他在晚饭桌上跟父母严重抗议:“我又不是学习的机器!再说过几天我们就要开学了,现在还补习干嘛!”
宋初瞪了他一眼,直到宋嘉讪讪地在椅子里坐直身体才黑着一张脸开口:“你要是有那点自觉性,我也不会给你找老师!”
这一点连李霞都在给宋初帮腔:“你说你补习太累要放松,我们同意了,你看你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每天都是中午十二点才起床,起床都只晓得坐在电脑前面——宋嘉,这两天,你自己说,做了几张卷子?”
这一点让宋嘉无话可说,他在座位里不安地扭了扭身体,张了张嘴又闭上,自知理亏,低着脑袋到底没说话。
宋初压着火气,声音冷得像渗了冰渣:“你马上就是高三,本来看你补习那个月的状态,我以为你懂事了,但是现在看,你这个人,没有压力就完全没有动力!根本就不知道认真和自律怎么写!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看你也不用上高三了,直接再从高一读起吧!”
越说越生气,宋初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上——如果不是宋嘉坐在他对面,很难说这巴掌会拍到桌面还是哪儿——厉声说:“你真的是太让我失望了!我让你去陈川家里是为什么?啊!?”
宋嘉咽了口唾沫,小声说:“是让我珍惜现在的学习环境。”
“我看你知道啊,不笨啊!”宋初瞪着宋嘉,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是家里环境太好了,才惯得你一天到晚不知道上进!宋嘉,你不要以为你老子娘好像多不了得,我现在跟你说,不怕比你好的,就怕比你好还比你努力的!不怕比你差的,就怕比你差更比你努力的!”
一顿晚饭,宋嘉被宋初训得灰头土脸,最后还是李霞发话说先吃饭,吃了饭再和宋嘉好好谈心:“我们这段时间工作也忙,一直没有和你好好谈一谈,今天晚上你也别急着做作业了,你就来好好说说看你未来的打算——宋嘉,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也不是小孩子了。”
宋嘉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话题就变成了这个。他无意识地往嘴里扒饭,李霞的那句话不断在脑子里转悠:“好好说说看未来的打算。不是小孩子了。”
他的未来,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