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成年的陈川偶然和已经从大队支书这个职务上卸任的安全青谈到那个炎热火爆的下午,安全青终于坦率地告诉他,当时他差点就一走了之,反正也没有任何规定说支书必须调解家庭纠纷。
“你爸爸就是为了你,也不会真的打死李冬梅。”安全青摇着蒲扇跟陈川说:“不过这也是事后说的,当时那个情况,也不是不可能。”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用一种极度不可思议的语气继续说道:“你那个三姨也不得了啊,要钱不要命啊!”
陈川早就脱去了年少的稚气,他替曾经的安书记空了的茶杯续上水,稳重地笑了笑,眼睛里仿佛因为沉淀了太多而失去了青年人的活力,他点点头,像是感慨,又像是附和地说:“那时候,真的是太穷了。”
当然,这是许多年以后的事,至少在当时,陈川是完全没有工夫想这些的,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四五个人都按不住父亲陈爱国,又有五六个女人上去把三姨李冬梅劝到边上去,还有些上了年岁的,就把李家的李德安拉开,好声好气地同他讲话。
“儿女都是讨债鬼。”有人劝他,“你苦了一辈子,就不要再去管这些事。”
又有人说陈川:“川娃子心狠啊,家里头的事,怎么好去找公家,”他颇带了些不以为然的神气,“家屋头的事,就屋头人料理了嘛,找公家,哪里有这个道理。”
马上有一直和他不对付的人阴阳怪气地接话说:“哦,那就看到起李冬梅歪(本地话:蛮横)对不?欺负妹妹一家人,好洋气。反正郭家门李家户,个人关到门过日子。”
先前那个人有点下不来台,愤愤地把烟袋往树上一磕,声音提高八度:“人家姊妹伙的事,你说得清楚?他川娃儿上了两天学,了不得了,老辈子的话都不听了,这是要干啥子?要翻天啊!”
“别个川娃儿就是老辈子!”冷不丁有人嬉笑开口:“哟,辈分比你还高样嘿!”说话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他冲看过来的人嘿嘿一笑,倒有几分混不吝的痞气:“大家说,他是哪个的老辈子?”
那个人脸红筋涨地跳起来就要打他,小伙子在人群里钻进钻出,灵活地像一尾鱼,有几个老成些的忙去拉住愤怒的老汉,不过年轻人多是嬉皮笑脸地看,好事的还要再喊几句:“跑得好!”
现场秩序大乱。现在没人在乎这件事的结果如何——陈爱国和李冬梅喊叫得哑了嗓子,李德贵和李外婆被劝到边上,几个同辈老人陪着他们,陈川急得跳脚又无法,他去请安全青,大队书记只顾着喝茶,装没听到。
叶树的脸已经不可抑制地阴了下去。年轻的司法所长深吸口气,险些将手里的茶缸一把掼到地上,到底想起这不是她自己的杯子,是人家陈川家的,只好又愤愤然地放下,然后把桌子拍得惊天响:“不许扰乱秩序!听到没有!?”好歹和乡里人打了半年交道,叶树多少知道乡人怕什么,她冷着一张脸喊得嗓子发疼:“不许闹了听到没有!现在我们在说李秋萍的补助款证明问题,哪个再闹,我请他走司法所去闹!走派出所闹!”
乡人顿时一静,看热闹的人顿时走了大半,追着打的几个人也顺着墙根往外溜,须臾间,人群散了一半有多。那个年月,挂牌子的政府在乡里人眼里,还是威严得很,硬气得很。
场坝终于安静下来,这场过于漫长和艰难的调解也终于再次按照叶树的计划转动了起来。她将头转向垂着头呼哧呼哧喘粗气的陈爱国,暗地里叹口气,定定神说:“陈爱国,李秋萍说你妻子自愿把补助款证明给她,你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陈爱国狠狠吸了口烟,然后将还剩大半的香烟掐灭。他抬起头,平日里木讷呆板的脸上就像雨前的天空,黑沉沉的阴云翻腾,中年男人的喉结不住上下滚动,最后几个字恶狠狠地从嘴里迸出来:“她放屁!”
接下来这个农村男人死死地盯着李秋萍,语调又急又快,凄厉并且深藏怨恨:“李秋萍把证明给她?李冬梅,你做姨妈的这个样子,你就不怕招娣娃儿来找你?招娣娃儿走了没两年,川娃儿他公也跟着走了,我无能!我无法!那阵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川娃儿半晚上饿得爬起来喝水!”
“后来大队头看陈家可怜,喊我们走乡头,办了个啥子补助,每个月几十块钱,拿起当了川娃儿学费和伙食费,我去县上工地当小工,每天累死爬活,一天十块钱!为找钱,我过年不敢回家,身上只有块块钱!”
“陈家要饿死那阵,没见你李家人;你外甥饿得睡不着一瓢一瓢喝水的时候,没见你李家人;补助款下来了,李家跑得飞快!”
李冬梅视线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圆胖渍满油汗的脸上闪过一阵心虚,周围的人皱起眉头,窃窃私语间有一两句飘出来:“李冬梅不怕天打雷劈。”
“她怕啥子?李秋萍疯了,川娃儿还好大?”
“也难怪,陈老三走了几年,后头又回来了……”
“他再不回来,儿子和婆娘怕是要遭弄死了!”
“这是亲姊妹啊?这怕是仇人哦……”
“啥子仇不仇姊妹不姊妹的,钱才是李冬梅的亲姊妹嘛……”
这些议论声一点不漏的钻进李冬梅的耳朵里。屁股底下的板凳生了钉子,烧了火炭,刺得她坐不住,烫得她双脚跳。李冬梅的脸涨得通红,就好像杀过年猪儿才能看到的猪肝颜色,粗胖的手指哆哆嗦嗦,“你们在说哪个?!”女人口沫横飞,粗壮的身材上肥肉抖动,“你们这些遭雷劈的!说别个屋头的事!好洋气!”
周围人哄地一声笑。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或蹲或坐,脸上兴致勃勃,空气里弥漫起了快活的味道。
叶树不耐烦地猛拍两下桌子,先是朝乡人警告一句:“不要闹了!”再转过来对李冬梅硬邦邦地开口:“你说李秋萍自愿把证明给你,有没有啥证人证据?”
李冬梅绞着手指头,眼神忙慌慌地四处看,“咋个要证人证据呢?”她像是不甘心,又像是确实不懂,她飞快地瞥了叶树一眼,又赶紧转开眼睛,磨蹭着坐回板凳上,连声音里都带了惶恐,“我们姊妹间的事,这是我们屋头的家事,还要啥证据?”
叶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耐心像今天这样充足。“你妹妹生病,是不完全行为能力人这个是有医院证明的,”她把那几页薄薄的纸抖得哗啦作响,“现在她的监护人是陈爱国,这个补助款证明,也只有陈爱国有资格使用,”叶树心里头叹口气,这掰扯半天,现在才说到点子上,一边面色严肃地继续说:“你没有证人证据,证明李秋萍是在清醒的时候自愿,”她把这两个字咬得很重,“把证明交给你,那你就是冒领补助款,根据规定,不仅要把冒领的款项还给李秋萍,还要罚款。”
听司法所长说得严重,乡人都安静下来,他们默默地看着场中的几个人,大部分人脸上都严肃起来,老人多半拧着眉毛,陈川耳尖地听到有几个人在低声交谈:“还要罚款啊?咋这么严重啊?”
“把东西还给陈家也就是了嘛,打断骨头连着筋,搞到公家去就不好说咯。”
陈川不想再听下去,他木着脸走进阴暗的堂屋里,带着湿意的空气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似乎父亲陈爱国在他身后叫他名字,但陈川毫无所觉地走进了黑暗的屋子更深处——他熟悉这个家的每一寸地方,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脚。少年避开杂乱的农具和背篓,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
房间里依然没有开灯,空气浑浊溽热。陈川在门口站了站,就着透进来的光线隐约看到床上隆起的人形。阳光无遮无拦地泼洒到少年的脊背上,晒得发疼,但陈川依旧固执地站在原地,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禁锢了他的双脚,让他迈不动步子。
李秋萍似乎并没有睡着,她缓慢地翻了个身,老旧的木床发出无法负荷一般的嘎吱声,这声音似乎将陈川从一片混沌中惊醒过来,他赶紧走到床边,熟门熟路地扶着母亲坐起来,低声问道:“妈,是不是饿了?”
“我不饿。”李秋萍温顺地回答儿子的问话,她在黑暗中也准确地握住了陈川的手腕,无法看清的脸上透出茫然的神色,“就是吵得很。”她慢慢说道,声音里有些疑惑:“今天咋这么吵?我好像还听到了你三姨的声音。”
经过系统的治疗和定期服药之后,陈秋萍的状况得到了极大的好转,起码现在她的情绪稳定了很多,久违的分辨与判断能力也回到了这具瘦弱的人类躯体之上。她依旧是软弱并且胆怯的,但至少这一刻的陈秋萍,更接近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姿态。
陈川没有马上回答母亲,他选择回避这个会让他愤怒的问题。少年把毛巾被随便叠起来,然后小声地询问母亲:“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