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令他震惊的事情，是接下来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袍的人。他冷笑着说：“真可笑，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揍个两下就解除隐形了。”
“死……死神……！？”夏树指着古猫宁。
“其实也没必要隐形，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古猫宁对夏树说，“准备好接受你的命运吧，日照大树。”
14
空气本应该是很紧张的，却因为夏树忽然冒出的一句话而骤然变味。
“果然是有死神的啊！”他几乎是兴奋地说，然后指着潘贝克道：“这位是？”
“……路人甲。不必在意。”古猫宁说，“你很轻易地接受了我的存在，值得表扬。那么受死吧。”
夏树这才反应过来不是高兴的时候，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我要死了吗……为什么？”
“有必要问么？”古猫宁懒得编借口，“总之就是要死了。任何原因也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夏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现在吗？”
“对。应该没啥好留恋的吧。比起在这里当个三流漫画家，陆离界的生活反而更多姿多彩。”古猫宁挖苦道。
“陆离界？就是你们世界的名字？”夏树感兴趣地重复着，“我赢了……死后的世界果然是存在的，除了名字不一样。”
尽管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古猫宁还是为夏树的态度感到意外。在他脸上看不到多少人之将死的恐惧，而更多是洞悉世界奥妙的兴奋。
犯罪的气息，都因此被冲淡得十分微妙。
“你不怕么？”古猫宁忍不住问。
夏树摇摇头：“死，就是换一个地方活，又不代表生命结束，有什么好怕呢？只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纸笔，“死神先生，我还有些事情没完成。”
“可笑。你连死都不在乎，还在乎什么完没完成？”
“不一样的。”夏树认真地说，“我是个漫画家。梦想是创作出能带给人感动的作品。没有人可以永远活下去，但是他们的作品可以。”
又听到了“梦想”，古猫宁不语。
“死神先生，求您一件事。”夏树说。
“求饶的话就免了。”古猫宁说这话的时候，忽然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可笑。
“不……我想请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再给你一点时间，你又能干什么？实现梦想？”
夏树苦笑了一下，走到壁橱那边去，掏出一个小心收藏着的盒子来，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大叠漫画原稿。
“我画漫画超过二十年了。这是我这些年断断续续完成的。”他解释，“这是我最费心血的一部，但是一直没能发表，编辑说，题材太另类，根本不会受欢迎。但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想画，就算每个月只能画一张……不知不觉也画了这么多了，但还差个结局。”
“你是白痴吗？”古猫宁难以置信，“想再多活一会儿，来完成这种没人看的垃圾？”
“垃圾吗？”夏树又苦笑了，“也许吧。说来惭愧。出道以来，我虽然发表、出版了一些东西，也累积了一些读者，但却始终是个半桶水的作者。近年我甚至会刻意去考虑读者的喜好。我老觉得时间很多，我可以慢慢来，等到红了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想到时间不多了。这么多年来，只有在画这部漫画时，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求求你，让我完成它。”
见古猫宁没有回答，夏树急急坐到书桌前，拿起蘸水笔，以飞快的速度在稿纸上作起画来。急促得，仿佛再多浪费一秒都是有罪。
古猫宁站在一旁看着他。分明轻挥镰刀就能完成的事情，他却下不了手。地上无处不见被揉成一团的稿纸，他弯腰随手捡起，展开。那是一个使用喷壶的邻家女杀手的故事。没头没尾，他看了两眼之后丢掉；又继续捡起另外的废稿、原稿或成稿……
这是古猫宁第一次看漫画，并且是人类创作的漫画。看罢数篇无聊的商业之作后，他径直翻阅起夏树那些无法发表的原稿。那部长篇漫画的题目叫《龙》。讲述一种传说中的幻兽在过去未来、地球宇宙、神域魔界等等地方穿梭的故事。
与其说那是一曲热血冒险，不如说那是一首幻想史诗。龙作为媒介，串联起不同的次元、时空，串联起形形色色的喜怒爱恨。战争、人性、历史、宇宙、生命……夏树在各自独立的故事里探讨着相同的主题，并非采取晦涩的说教，而是经由故事，让读者自己去领会、思考。
怪不得会不断被退稿，因为丝毫也不具备流行元素啊。在大多数人只将漫画作为一种孩子气消遣的市场环境下，它实在太剑走偏锋。那画风甚至是写实的，而不是时下走俏的酷帅萌系……
但是，古猫宁从翻开的那一刻起，眼睛就再也移不开了，他情不自禁地放缓了呼吸，一页一页细细地阅读起这部作品。
房间里很静。夏树正埋首奋笔，而遭到重创的潘贝克依旧昏迷。
就这样，三小时过去了。古猫宁阅读完了全部的《龙》，他放下那叠原稿，满脸震撼。
对于第一次阅读漫画而言，这样的起点实在是太高了。古猫宁必须承认，他并没有完全看懂《龙》，一则作品的完成度不算百分之百，二则便是那瑕不掩瑜的深刻。《龙》不是一部能够单纯用好看不好看来界定的作品，但古猫宁想要再看一遍，他总觉得这样一部作品，看得越多遍，就会有越多的收获。
而在这个时候，夏树“啪”地一声，将脸靠在了书桌上。
古猫宁用不太自然的声音问：“完成了么？”
“怎么可能呢？”夏树摇摇头，“我太高估自己了，这并不是靠着死前的爆种就能做到的事情。我创作它的一路，心都很平静，全神贯注，现在却要匆忙完成岂不是本末倒置？算了……我留下了一些草图和创作思路，就当那是结局吧。”
古猫宁看到桌子上有几大张写满了字的稿纸，中间还镶嵌着简陋而传神的草图。
“谢谢您，死神先生。”夏树感激地对古猫宁说，“我会遗憾一些事情没能做完，但因为您的缘故，至少我不必遗憾自己没有去做。生命的最后能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想想我真是幸福啊……”
他闭上眼睛：“我准备好了。”
在知道陆离界的存在后，他虽然一度表现出惊喜和豁达，但在这个时候，仍旧忍不住微微颤抖。
古猫宁看着他，竟有一瞬的不知所措。
千万年来，司空界都受到陆离界的管辖与保护。在这样的客观事实面前，以及不可一世的父亲熏陶下，古猫宁看待人类的目光，一度犹如人类看待宠物的目光，那是高等与低等的格调之分，照顾与被照顾的等级差异——在陆离界，这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种态度。而人类死亡后并不会彻底消失的事实，更让古猫宁对于取走夏树性命一事，不存在多少道德愧疚。
但就在刚才，看过夏树所表现出的，作为漫画家的热情之后，古猫宁不得不承认，他对人类有了一丝刮目相看。
那令他挥舞镰刀的动作，竟显得有些鬼使神差。
肉体与灵魂之间的连线立刻被切断了。夏树毫无任何痛苦地死去，而灵魂像脱掉一件衣服般从躯体里游了出来。他睁开眼，摸摸自己、摸摸尸体、到处乱摸，激动而无限感慨。
但是一边却传来响亮的啜泣，是刚好醒来的潘贝克。眼见夏树已是灵魂状态，他整个人立刻像是瘪掉了一样。头一次，古猫宁觉得无法面对他。
“走吧。”他低声对夏树说。
他们仨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初次体会穿墙，夏树兴致勃勃，然后笑容凝在了脸上。
隔壁屋，杨苗的门打开了。她走到夏树门口，一边敲门一边问：“夏树先生，我要洗衣服，你有要顺便一起洗的吗？”
夏树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他是一个死宅。一个活在幻想里的漫画家。他可以用异于常人的思维去看待死亡这件事，他甚至可以没心没肺地将这视为一种取材。
他又是一个有梦的人。所以才会在死前为自己争取时间完成《龙》的结局。即便终究是留下了残念，但至少离开时已经可以含笑。
但是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他死死地看着杨苗，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不舍。而潘贝克就像是发疯一样冲到杨苗面前，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她怎么也听不见的频率声嘶力竭地喊道：“他也喜欢你的！他也喜欢你的！他也喜欢你的啊！”
……
与带着夏树的古猫宁一起返回集合地点的路上，潘贝克什么也没说。似乎是因为说什么，都已经太迟和无力。
只是在看见传送门之后，他平静地对古猫宁说了一句：“我会再一次向学校申请调宿舍。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退学。”
“随便你。”古猫宁回答。
他的心里，两个声音在叫着。一个说：“等等，停下来，快停下来……”
另一个说着：“不行了。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犹如最终还是对夏树挥下的弦月之镰。一切，已经不能回头了。
15
古猫宁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带着报复的快感、战栗的罪恶感与同归于尽的空虚感，他等待着将会发生的事情。白尼的震怒、老爸的震怒、那些教授们的震怒……
传送门打开了。属于古猫宁等死神系学生的那一扇，开在了灵魂管理局的门口。那是陆离界对司空界死者进行系统化管理的场所。见习死神带回的灵魂，在经过这里的专业人士鉴定、打分之后，就会直接递交相关流程，看等待他们的是移民、转生还是刑罚。
古猫宁带着夏树走出传送门时，一眼看见了翘首以盼的白尼。当白尼的视线在夏树脸上着陆，古猫宁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他那宛如从天堂跌进地狱的表情——虽然什么天堂、地狱，不过是陆离界的上流社会与贫民窟。
古猫宁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不是这个男人的对手，但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做点什么，让一贯从容自信的他尝到败北的滋味，以作为对他的报复。
至于，那到底有没有意义……
古猫宁不想去想。
白尼以失控的步伐冲过来，将古猫宁拉到一边，双眼却仍旧看着夏树，喃喃问道：“怎么会？他怎么死了？”
“死期到了，当然就死了。”古猫宁不紧不慢地说。
“不，不对！他不是你要接的死者吧？”白尼激动。
“是啊。但是专业人士不会挑客人。有觉得我为您长脸了吗？白老师。”古猫宁挑衅地笑着。
“……”白尼对夏树的崇拜果然不是假的。他捏紧了拳头，几乎没有捏出血。
“白老师，什么事？”一名死神教授走过来。
“没……事……”白尼用陌生的声音道，同时，沉痛地看了夏树一眼。
但，不可能没事的。因为接下来就是验收作业的时间。教授来到了古猫宁和夏树的面前。
来吧，好戏就要上演了。
可就在一瞬之间，古猫宁看到了教授的眼睛。
夏树就在教授眼前，但是教授眼里倒映的人却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陌生的男子……那仅仅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很快，教授眼底的图像又恢复成了夏树，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揉揉眼睛自言自语：“年纪大了么？怎么会看错成另一个人。”
古猫宁扭头看白尼，只见他正痛苦地摇着头。
……这算什么。
刚才，很明显的，是白尼又用了他的“力量”吧，让教授将夏树误看成另一个人。但他似乎又很快察觉这样做没什么意义，于是解除了梦境。
古猫宁来不及多想，白尼为什么要帮他，教授已经皱眉看向他。
“古猫宁，当时你所选择的收魂对象分明是一个叫‘倪奏凯’的人。你怎么可以擅自变更计划？”教授道。
古猫宁懒得回答，静候事态朝最恶劣的方向发展。而身边的夏树对一切充耳不闻，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已故的事实，正目不暇给地捕捉着陆离界的一草一木。
“……古猫宁，你要知道，收错灵魂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教授面色凝重，“你再怎样胡来，也只能在学校里。但你若拿人类的生命开玩笑……”
他说着，掏出一部状若骸骨的手机，联网中央电脑“生死簿”，查询夏树的资料。
很好，就是这样。
继续吧。查询吧。然后定我的罪名吧。
我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望子成龙到特地为我雇佣白尼的老爹，你这次会感觉如何呢？
古猫宁面无表情地期待着。
然而教授在查询过之后，表情却变得异样，“心肌梗塞猝死？”
古猫宁和白尼闻言，表情双双异样。
“咳咳……好吧，既然他本来也是要死的人，你接了他的魂来，就算过关吧。”老教授扶扶眼镜，“但希望下一次，你能够按原计划办事。不要心血来潮在街上随手接一个。”
古猫宁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
实习至此已经全部结束了，虽然教授还没说可以解散，但古猫宁要走便走，谁也不会觉得不对劲。他头也不回，夏树也好，白尼也罢，统统被他甩在身后。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过瘾。
中间什么地方出了错？那错误，竟令他不敢再在那里久待，甚至不敢回头。
其实这是很好的结果不是么？成功地反击到了白尼，自己也不必可笑地接受惩罚。
但，为什么……
古猫宁回到415的时候，没有看见潘贝克。这个晚上，他没有回来。仿佛这间宿舍，从来都只是他古猫宁一个人的。
古猫宁一个人躺在宿舍里。不想动弹。
真安静，碍眼的家伙全都不在。包括白尼。本以为他会在最短时间内来找自己，却没有。
真安静……
天黑下来的时候，瞬来了。
“恭喜学长顺利完成了实习。”他走进这间黑洞洞的宿舍，说。
没有回答。
“我知道传送门一定会开在灵魂管理局前。我一直等在那里。”瞬自顾自道，“这样，学长带回的灵魂是谁，我就能第一时间确认。”
古猫宁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隔着夜的幕帘，他看到瞬真诚的笑，在黑暗中清晰可辨。
“学长想要那个人类的命，一定是有理由的吧。”
16
仅仅隔了一天，事情就发生了令古猫宁意想不到的急转直下。
次日上午，415宿舍的门被“砰”地大脚踢开，演出这熟悉场景的，却是气急败坏的潘贝克。
仍旧如尸体一般躺在床上的古猫宁抬起眼皮，看见他，笑道：“你又回来做什么？”
潘贝克一把将他从床上扯下来，以柔道动作狠狠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