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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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眼望江南(一)

1949年8月5日,湖南宣告和平解放,湖南人民兴高采烈,欢庆解放。此时,毛泽东正在北京筹划新中国的成立。家乡的亲友们满怀喜悦之情,纷纷给他写信,或致贺,或叙旧。这些书信勾起了他的缕缕思乡之情,他遥望江南,心潮激荡,思绪万千……

一、思乡情切切

1949年8月10日,杨开慧之兄杨开智从长沙来信,告知岳母杨老夫人健在,并询问岸英、岸青兄弟情况。

不久,长沙工程师陈泽同上书毛泽东,建议将湘潭所属的下摄司至株洲湘江东岸沿河四十余里地区建设为新中国的“湘潭工业区”,并撰写《建设湘潭工业区刍议》专文。

9月,堂弟毛泽连、堂表弟李轲由韶山起程,于10月到达北京,代表家乡父老乡亲前来看望他,并捎来堂兄毛宇居的贺信和诗词。

开国大典以后,毛泽东当上了国家主席,在他中南海菊香书屋的办公室里,每天堆满了像雪片一样飞来的书信。

12月12日,杨开慧的舅父向明卿从平江来信,要求落实其侄向钧的烈士身份,请求政府给予其家属抚恤。

12月25日,早年在毛泽东、何叔衡等主办的湖南自修大学学习过的老相识张鼎来信,寄来毛泽覃烈士等人的照片,要求毛泽东介绍他入党。

12月27日,原华兴会创始人之一,现任湖南省人民军政委员会顾问的刘揆一,从湘潭来信,反映乡下征粮工作中的问题,并建议清匪反霸,尽快消除匪患。

随即,又接到华容姑表弟贺晓秋来信反映乡下情况,说乡下分了田地,生活有了保障,农民大多可以凭本事自食其力,但有些工作还要完善,有些缺点要迅速改正,要顺应民意,体察民情等。

转眼到了1950年,新年刚过,湘潭县第三区宣传委员毛逸民从韶山来信,反映乡间烈士家属生活困难等情况,要求政府给予照顾。

1月16日,湘乡大坪唐家圫表兄文涧泉来信,要求为本家好友文凯推荐介绍工作;正月,又接表兄文南松来信,要求为其胞兄文运昌推荐参加工作。

另外,老同学毛森品先后两次来信;老同事毛煦生先后三次来信;老同学周世钊、表兄文运昌、堂兄毛宇居等也先后多次来信,反映乡下情况。其他亲友、故交如李漱清、谭天佑、谭世瑛、向三立、毛远悌、毛远翔、周文楠、赵浦珠、陈国生、文炳璋、蒋端甫、蒋浩然、杨舜琴等也来过信……

读着这一封封饱含深情的书信,毛泽东思绪万千,回想起过去的往事——

1910年起,17岁的毛泽东怀着“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宏伟抱负,离开家乡,前往外地求学。在求学期间,他常利用假期回家探望亲友们。

1918年以后,“身无半文,心忧天下”的毛泽东投身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洪流中,很少回到韶山。1921年春,他回到韶山教育全家人干革命;1925年2月至8月,他回到韶山“养病”,从事农民运动。

1927年元月,毛泽东考察湖南农民运动回到韶山,离开前在毛震公祠慷慨陈辞:“三十年革命不成功,我毛润之决不回来见父老乡亲!”

而今,革命成功了,毛泽东多想回去看看自己的父老乡亲,家乡父老也在天天盼望着自己的亲人归来。

记得早在1944年,中共韶山区委书记毛朗明由韶山到达延安参加党的七大时,毛泽东向他询问了家乡的情况,毛朗明也向毛泽东转达了乡亲们的热切希望:“主席,您在延安,家乡的老百姓都盼望着您回去啊!”毛泽东听了,抬起头深情地望着南方,喃喃地说:“我会回去的……”

1949年9月,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读书时的老同学、时任该校校长的周世钊,写来一封长信,叙说旧时情谊,祝贺新中国即将诞生。毛泽东甚为高兴,于10月15日回信说:

敦元学长兄:

迭接电示,又得九月二十八日长书,勤勤恳恳,如见故人。延安曾接大示,寄重庆的信则未收到。兄过去虽未参加革命斗争,教书就是有益于人民的。城南学社诸友来电亦已收到,请兄转告他们,感谢他们的好意。兄为一师校长,深庆得人,可见骏骨未凋,尚有生气。倘有可能,尊著旧诗尚祈抄寄若干,多多益善……

陈泽同先生的意见书已收阅,当交此间工业机关研究,请兄为我代致谢意。他的工作问题,请告他直接向湖南当局要求解决,不要等候我的答复。

11月15日,毛泽东写信给平江籍的老朋友毛煦生(辛亥革命爆发后曾在起义的湖南新军辎重营当文书,与毛泽东一起共事),信云:“前后三函奉悉,迟复为歉。先生仍以在乡间做事为适宜,不要来京。家计困难,在将来土地制度改革过程中可能获得解决。先生过去在辎重营担任何职,记不清了,便时尚祈见示。毛紫奇尚在人间否?”信中提到的毛紫奇,即子奇,亦平江人,辛亥革命爆发时曾在湖南新军辎重营担任营长。

11月28日,毛泽东写信给在湘乡东山高等小学堂读书时的同学熊绶春(又名熊筱春),信云:“绶春学兄:李、毛二位来,接到手示,极为感慰。尚望努力进修,为民服务。敬复。顺颂学祺!”熊绶春早年进入高等学校攻读医学,学有专长,北伐战争时期曾在北伐军某部担任过军医处少校主任,后回乡开办诊所。抗日战争时期担任过湘乡《民意报》主编。1950年3月他把平时治病积累的临床经验整理成册,随信寄给毛泽东。1950年5月11日,毛泽东再次致信这位老同学:

筱春学兄:

三月来信收到,极感好意。尊著经验说已付此间医务机关研究。此复。即祝

康吉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一日

此时此刻,毛泽东多想回乡去走一趟啊!然而,江山初定,国事繁忙,毛泽东日理万机,怎么能抽出时间南下省亲访友呢?正如他在给老同学周世钊的信中所说:“大难甫平,民生憔悴,须有数年时间,方能恢复人民经济,完成土地制度的改革及提高人民政治觉悟水平……”

是的,要在旧中国的废墟上建立起一个繁荣富强、和平民主的新中国,需要全中国人民团结一心,共同努力,更需要作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毛泽东殚精竭虑,擘划操劳……

此时此刻,毛泽东只有把对家乡的思念默默地埋在心中。

二、飞鸿寄深情

一封封书信仍然像雪片一样飞来,带着对领袖的敬仰,带着对亲人的思念,带着对新中国的向往和热爱……飞向北京,飞进中南海,飞进毛泽东办公室。

面对堆积如山的书信,毛泽东一封封地阅读、批点。他如见故乡,如遇故人,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对于亲友们的祝贺和问候,他感激不已;对于亲友们的困难,他深表同情;对于亲友们提出一些不合原则的要求,他则只好婉言拒绝……

工作再繁忙,不能没有回音,否则,对不起亲友们,对不起父老乡亲!毛泽东百忙之中挤出时间给亲友、故旧们一一复信。

几个月前,湖南省临时政府卫生处处长龙伯坚,来信叙说旧时交情,要求毛泽东抄写一首旧时所作诗词给他。1950年3月14日,毛泽东复信这位老相识:“去年十一月十一日大示收到读悉。吾兄参加革命,从事卫生工作,极为欣慰。新湖南报名是湖南同志们取的,与从前报名偶合,引起你的高兴,我亦与有荣幸。旧词无足取,不必重写。尚望努力工作,为民服务。”

1950年4月18日,毛泽东写给青少年时期的同学毛森品:“前后两信均收甚慰,因事迟复为歉。”同日,又致信柳直荀烈士的遗孀李淑一:“来信收到”,“极为佩慰”。

4月19日,毛泽东致信杨开慧的舅父向明卿:“去年十月十二日来信早已收到,因事迟复为歉。令侄向钧同志是共产党员,一九二七年曾任衡山县委书记,是个忠实能干的同志,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叛变被捕,光荣殉难。以上这些,先生可以报告湖南省委。”

4月19日,毛泽东写信给在湖南华容的姑表弟贺晓秋,感谢他如实反映乡下情况:“晓秋贤弟如见: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来信收到,感谢你的好意。所说各项工作缺点应当改正,如有所见,尚望随时告我。”

5月7日,毛泽东致信表兄文涧泉:“来信收到,甚以为慰。唐家圫现在尚有多少人,有饭吃否,十哥、十七哥还在否?便时请你告我。”

同日,致信老相识张鼎:“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来信,又毛泽覃等照片,收到。感谢你的好意。入党事要在当地经过一定规章办理。”

5月8日,致信韶山毛逸民:“来信收到,感谢你的好意,感谢你详细地将乡里情形告诉我。”“乡里贫苦人民生活困难,烈士家属更加困难,暂时只好忍耐一点,待土地改革以后就可能好一些了,那时人民政府也可能给人民以一些帮助,例如贷款等,人民就可逐步改善自己的生活。”

5月12日,毛泽东写信给老朋友湘乡大坪农民邹赓鹏:

赓鹏兄:

去年十二月来信收到,甚为感谢。乡里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大家努力生产,会慢慢好起来的,泽民已去世,知注并闻。

此祝

合家安吉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二日

邹赓鹏(1885—1952),今韶山市大坪乡韶新村人,务农。早年在韶山冲开办染坊,并经营药材杂货,与毛泽东的父亲毛顺生有商务往来,因此结识毛泽东、毛泽民兄弟。毛泽东在信中安慰他说,只要“大家努力生产”,日子“会慢慢好起来”,使他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然而,更令毛泽东心里牵挂的还是他的好友邹普勋。邹是毛泽东的启蒙老师邹春培的儿子,又是他的邻居和同学。

1902年,刚满八岁的毛泽东,从湘乡外婆家回到韶山,就读于南岸私塾邹春培先生门下。和毛泽东一起就读的有邹先生的儿子邹普勋。他们既是同窗,又是邻居,两人年龄相近,时常在一起玩耍嬉戏。

1949年开国大典刚过,堂弟毛泽连从韶山前往北京与“主席三哥”会晤,两人拉起了家常和乡间事,提到了邹普勋。

“他身体好吗?”毛泽东问道。

“身体不好。”毛泽连如实回答。

“家庭情况好吗?”

“不好。”

毛泽东对与毛泽连同去的李轲说:“你有文化,回去替亨二哥写个报告,把他的情况向政府反映一下,争取替他解决一些困难。”

1950年5月15日,毛泽东连写两信,头一封写给他的堂兄兼私塾老师毛宇居,信中说:“迭接数函,极为感激。乡间情形,尚望随时示知。邹普勋(亨二)如十分困难,病情又重时,如兄手中宽裕时,请酌为接济若干,容后由弟归还。”第二封是写给邹普勋的,信中说:“五月七日来信收到,感谢你的好意。贵体渐愈,甚慰。尚望好生保养,你家里人口多少,生活困难至何种程度,你自己还能劳动否,便时尚望告我。”

给两位乡亲写完信后,毛泽东又想起在湖南第一师范当教员时认识的老朋友周容——周赞襄。去年8月,周容曾来信叙说两人旧时交情,请求毛泽东介绍他入党,毛泽东对此类要求概不答应,但仍耐心回信。这天,他铺开信笺,挥笔复函周容。

赞襄先生:

去年八月惠书敬悉,甚感盛意,迟复为歉。组织问题,未便率尔绍介,应就当地有所表现,向当地组织请求,听候解决。此复,即祝

进步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十六日

5月21日,毛泽东写信给韶山远房叔父毛桂昌,嘱咐他生活问题应“从努力生产中求得解决”。信云:

桂昌先生:

数次来信,均已收到,感谢你的好意。你家生活,应在土地改革中听候当地人民政府酌量分配土地,从努力生产中求得解决。此复,即祝

康吉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五月二十一日

毛桂昌(1894—1958),韶山市韶源村人,务农。大革命时期曾参加韶山农民运动。后迁居湖南沅江,以种田为生。

5月,文家表兄弟文涧泉、文运昌、文梅清、文南松四人来信反映当地政府工作中的问题,对地方政府表示不满意。毛泽东对此十分重视,于5月27日致信湘乡县县长刘亚南,要求派人调查落实。

6月20日,老同学张超之子张峻明从湘乡写信给毛泽东,反映当地基层干部工作中的某些缺点。张峻明生于1908年,湘乡县城关镇梓桥人。其叔父张有元(即张超)是毛泽东在湘乡东山小学堂读书时的同学,毛泽东因此到过张家。毛泽东早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担任主事期间,同张峻明有过接触。张峻明先后在一师、北师大攻读,毕业后曾在南京和本县陶龛小学任教,担任过湘涟镇中心国民学校校长、东山学校校长。抗战时期担任国民党七十三军军法处军法官。其后仍从事教官工作。建国后进入河北革大学习,后分配到郴州一中担任教员。此时毛泽东接到张峻明的来信,非常高兴。6月27日,毛泽东很快给张峻明回了一信:

峻明先生:

六月二十日来信收到,甚为感谢。反映各种情况,极为高兴。湖南现在开始干部整风,几个月后某些缺点或可改正,但究竟如何,还要看整风教育是否得力。乡间情形如君所见,尚祈随时示知为盼。

顺致

敬意

毛泽东

一九五〇六月廿七日

一封封散发着墨汁清香的信笺,带着毛泽东的一片片深情,像鸿雁频频飞向韶山,飞向湘潭、湘乡、长沙,飞向三湘四水……

三、板仓的思念

1950年2月的一天,毛泽东和长子毛岸英在中南海菊香书屋的书房谈话,想起岳母杨老太太一家亲人,便对岸英说:“你现在可以回湖南一趟了,到长沙代我给你母亲扫墓。带些东西,代我为老太太上寿。再到湘潭老家看看,向乡亲们问好。”

毛岸英喜出望外,连声说:“好,好,我早就想回乡去看看了。”早在1949年8月湖南刚刚解放时,他便急不可待地向父亲提出了回湘省亲的要求,并提出要去看看外婆家。只是因为当时工作忙,而没有得到批准。

毛泽东接着说:“你妈妈是个很贤惠的人,又很有气魄,对我帮助很大。她的父亲杨怀中老先生是个进步人士,伦理学家,对我资助不少……”毛泽东停了片刻,眼睛有些湿润,忽然喑哑地说了一声,“我很怀念你妈妈……”

是啊,毛泽东怎么会忘记他的岳家——“板仓杨”呢?

他的岳父兼老师杨怀中,又名杨昌济,长沙县板仓人,近代著名学者和教育家。

1913年春,毛泽东以优异成绩考入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当时杨昌济正在该校任教。第二年春,四师与一师合并,师生二人同时转入该校。杨昌济发现毛泽东这个农家出身的学生,为人沉静,却胸怀天下,好学善思,因此对他十分赞赏。毛泽东看到杨昌济品格高尚,学问渊博,治学严谨,且诲人不倦,非常敬佩这位先生。杨先生在一师教伦理学、教育学和哲学。在他的教育、熏陶下,毛泽东刻苦自励,勤奋进取,博览群书,并养成了独立思考、分析批判的学习态度。当杨先生讲授《伦理学原理》时,毛泽东认真阅读了这本书,并写了一万二千多处批语,还作了一篇《心之力》的文章,大得杨先生的赞赏。

杨昌济十分重视培养学生树立远大的理想和抱负,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为了寻求人生的真理,毛泽东和蔡和森、陈章甫、张昆弟等同学组织了一个哲学小组,邀请杨先生担任指导,每逢星期天去杨先生家讨论,交流学习体会方法。1915年,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出版了,杨昌济自己掏钱买了一些《新青年》刊物,分赠给毛泽东等得意门生。《新青年》中陈独秀、李大钊撰写的那些充满战斗激情的文章,把毛泽东的思想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杨先生除了自己为《新青年》撰文、译文外,还向该刊推荐发表了毛泽东写的《体育之研究》一文。

杨昌济非常钟爱毛泽东等有志青年。他在1915年4月5日的日记中,详细地记述了毛泽东的家庭出身、个人经历和特点,称赞他出身农家,“而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

1918年6月,杨昌济接受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聘请,出任北大文科伦理学教授,举家迁往北京。这时,毛泽东等新民学会许多成员也从一师毕业了。杨先生从北京给毛泽东来信,告诉他们法国政府继续来中国招募工人,这正是赴法勤工俭学的好机会。这年8月,毛泽东率领张昆弟、罗学瓒、李维汉等二十多名准备赴法的青年,到达北京。杨先生又推荐毛泽东到李大钊主持的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在北京的短短几个月里,毛泽东和蔡和森等依然像在湖南一师学习时一样,经常去杨先生家登门求教。

杨开慧

1920年1月,病魔夺去了杨昌济的生命。逝世前不久,他写信给章士钊,对毛泽东、蔡和森这两位学生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真可谓慧眼识英才。

杨昌济逝世后,毛泽东一直对这位最尊敬的老师深深地怀念着。1936年,他在同埃德加·斯诺回忆青年时代的经历时,充满深情地说:“给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他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后来我同他的生活有密切的关系。他教授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对自己的伦理学有强烈信仰,努力鼓励学生立志做有益于社会的正大光明的人……”

毛泽东的妻子杨开慧,生于1901年11月6日,父亲杨昌济给女儿取名为开慧,号霞,字云锦,期望女儿一生有如灿烂的云霞,美丽而火红。杨开慧在老家板仓乡下山明水净的田园风光中度过了童年的生活。她7岁开始上学,12岁即能写信作诗,并流露出巾帼不让须眉的远大志向。父亲杨昌济在湖南第一师范任教时,她认识了父亲的得意门生毛泽东,她钦佩他的才华和胆识,同他往来密切。

当初,父亲与学生们交谈时,杨开慧待在身旁,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后来,她逐渐加入他们的讨论。杨昌济对这个聪明的女儿很是看重,对她的介入也极为赞许,并不时向毛泽东等学生推荐女儿的学问。时间一长,杨开慧自然成了这批学生中的一员。他们一起议论时事,抨击时政,并互相传阅笔记,交流心得体会,彼此之间都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在这批学生中,毛泽东年龄较大,思想也较为激进、深刻,因此给杨开慧的印象最深。杨开慧除了向他学习一些思想方法外,也不断接受他的一些生活方式,如坚持洗冷水浴,进行深呼吸,常吃硬食等锻炼身体的方法。

毛泽东到北京工作期间,一直和杨昌济先生一家保持亲密的关系,他常去地安门豆腐池胡同9号的杨家拜访。此时,杨开慧已是17岁的少女,情窦初开,身处异地,得遇同乡知己,自然暗生情愫。毛泽东要赴上海时,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相约分别后互通信息。这年4月,毛泽东转道上海回到湖南,杨开慧写给毛泽东的信,称呼已是一个“润”字;毛泽东回信,称呼亦是一个“霞”字。

1919年12月18日,毛泽东率“驱张”代表团第二次到北京,有时候就住在杨家,公开了他与杨开慧的关系。

1920年7月,毛泽东领导“驱张”运动从北京返回湖南,身穿长衫,迈着轻快的步伐来到长沙福湘女校,在选修班的教室旁找到了杨开慧。回湘后的重逢使两人格外高兴。毛泽东邀请杨开慧去省学联帮助他工作,杨开慧一口答应。这年冬天,两人结婚了,寒假相约到板仓过春节,不做嫁妆,不坐花轿,不举行婚礼,用他们两人的话说,是“不作俗人之举”。

婚后,杨开慧继续在学校学习。每逢假日,她从学校出来与毛泽东住在一起。

1921年秋,中共湘区委员会成立不久,杨开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了掩护毛泽东的革命活动,她把母亲向振熙接来,一起住在中共湘区委员会机关所在地——长沙清水塘,自己则担任湘区党委的机要和交通联络工作。

1922年,毛泽东继湖南自修大学之后,又创办了湖南青年图书馆,杨开慧担任该馆的负责人,主持馆内一切事务。当时图书馆设有秘密阅览室,藏有《新青年》、《先驱》、《赤光》等进步书刊,吸引了不少年轻人。

1922年10月,杨开慧生下了她和毛泽东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毛岸英。

1923年4月,湖南军阀赵恒惕下令通缉毛泽东,毛泽东被迫离开长沙赴上海,后又到广州参加中国共产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和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以后又到上海从事革命活动。

1924年夏,杨开慧和母亲一起,带着毛岸英及刚刚出生不久的毛岸青,来到上海。毛泽东到码头上等候,结束了魂牵梦绕的两地生活。

1925年春,毛泽东回韶山“养病”,杨开慧也第一次来到了韶山冲,协助毛泽东办农民夜校,搞调查,创建中共韶山支部。同年8月,赵恒惕再次通缉毛泽东。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毛泽东机智脱险。脱险后,全家先后到了广州,住在东山庙前西街38号,杨开慧继续担任联络工作。

北伐开始后,杨开慧回到长沙,住在望麓园,协助毛泽东做了大量的调查和资料整理工作。1927年2月,毛泽东一家先后到达武昌,住在督府堤44号。不久,杨开慧又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毛岸龙。

同年4月27日至5月6日,中共五大就在武昌召开。由于与陈独秀的意见相左,毛泽东又一次“赋闲”。杨开慧陪同默默无语的丈夫登上了黄鹤楼。看万里长江,烟波浩渺,毛泽东写下凝重雄浑的诗词《菩萨蛮·黄鹤楼》,表达了此时的心境: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杨开慧和毛泽东由武昌回到长沙,住在北门外沈家大屋。毛泽东组织秋收起义时,杨开慧带着孩子回到板仓老家。不料,这次分手竟成了两人的永诀。

1930年8月,红军撤出长沙后,湖南省清乡司令何键悬赏大洋一千元,捉拿“毛泽东的妻子杨氏”。情况越来越紧张,形势越来越险恶。1930年10月中旬,杨开慧被捕入狱。在狱中,她经受了各种威逼利诱,甚至只要她声明与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就马上可以获得自由。但遭到了她的严词拒绝。同年11月4日,杨开慧被枪杀于长沙浏阳门外识字岭,时年29岁。

杨开慧牺牲后,遗体被亲友运回板仓安葬。此时,在井冈山的毛泽东从报上得知噩耗后,当即寄信给杨开慧的亲属,说:“开慧之死,百身莫赎。”并寄款为开慧修墓立碑,上刻:“毛母杨开慧墓/男岸英、岸青、岸龙刻/民国十九年冬立”。

……

是啊,对于杨昌济这样学识渊博、道德高尚的岳父,对于杨开慧这样贤良聪慧、坚贞不屈的妻子,毛泽东是会永远铭记不忘的!当然,对杨家的其他亲人,他也同样不会忘记。新中国成立后,他把对已故老师、岳父及壮烈殉难的妻子的思念,化为了对杨家其他亲人的关怀。

1949年8月湖南和平解放,杨昌济先生的儿子、杨开慧的哥哥杨开智,写信给毛泽东,告诉他杨老夫人向振熙尚且健在,并询问了外甥毛岸英、毛岸青及女儿杨展的情况。毛泽东得知杨老夫人健在,甚为欣慰,即于8月10日复信妻兄,向岳母表示慰问:

杨开智先生:

来函已悉。老夫人健在,甚慰。敬致祝贺。岸英、岸青均在北平。岸青尚在学习。岸英或可回湘工作,他很想看外祖母。展儿于八年前在华北抗日战争中光荣地为国牺牲,她是数百万牺牲者之一,你们不必悲痛。我身体甚好,告老夫人勿念。兄从事农场生产事业甚好,家中衣食能过得去否,有便望告。此复,敬颂

大安

毛泽东

八月十日

杨家亲人的生活,尤其是杨老太太的饮食起居,无时不牵挂着毛泽东的心,他多想回湘去走一走,看一看啊!

然而,他知道,自己忙于国事,实在不能脱身。既然长子毛岸英提出回湘省亲,那就让他代表自己了偿夙愿吧。

四、派毛岸英回湘省亲

得到父亲的同意后,毛岸英立即向所在单位——中央社会部请假,但因工作需要未得及时批准。1949年10月19日,他给外婆、舅舅写信说:“对于一个共产党员,工作、人民的利益是站在第一位的,党的利益(亦即整个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个人利益应该服从整个人民的利益。这样,我现在一面虽是眼望江南,归心如箭,一面却要等待两三个月,才能来看你们,我想你们是了解我的,并会等我的。”

3个月过去了,转眼到了1950年春,毛岸英回湘有望。他满怀喜悦之情给同学蔡博(蔡和森之子)写信:“下湘问题原则上已经解决了,大概半个多月后即动身,除到长沙看外婆外,还打算回湘潭老家一遭……旅行期间准备用心学习些新鲜东西,绝不仅限于‘省亲’而已。”但由于毛岸英从中央社会部调到北京机器总厂工作,拖延了一些时日,直至5月中旬才正式成行。

毛岸英回乡的目的与父亲几乎是相通的:

一是回乡祭扫杨开慧的墓。解放了,她未竟的事业完成了,也该安息了;二是韶山的父老乡亲为革命出过力,不能忘了他们,要去面谢;三是了解湖南乡下的情况。马上就要土地改革了,农民们是怎么想的,都有些什么要求。特别是乡下来信说,湖南有些地区粮食歉收,发生了粮荒,不知情况到底如何。

然而,毛泽东让儿子一个人去也有顾虑,岸英从小离开湖南,恐怕对家乡的事情记忆模糊了。毛泽东要考考儿子,便故意发问:“你回去能干啥?连话都听不懂。”

毛岸英马上接过话,用地道的湘潭方言答道:“我跟爸爸学了咯多土话子,从今日起,再跟您学个把月的韶山话,你看要得啵?”

毛泽东听着儿子讲家乡话,不禁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算是考试合格,便同意了岸英的要求。

在学韶山话的时候,毛岸英对父亲提意见:“爸爸,大家都在学说普通话,可你的韶山口音老是改不了,平时还好,大家还能将就听,可是,跟外宾谈话,有时还要先把韶山话翻译成普通话,再译成外国话。”

毛泽东对儿子的意见表示“诚恳接受”,可是却“坚决不改”,他说:“我是个老顽固分子,保守党人,这口韶山腔一世也改不了啦!”

同意是同意了,但真正成行也并不容易,毛岸英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他在几次给好友蔡博的信中,都讲到这件事:“下湘问题原则上已解决了,大概半个月后动身……”

经过毛泽东的安排,毛岸英做好了回湘的准备。

临行前,毛泽东交给儿子毛岸英的是三封信、两项任务。三封信,一封是给毛岸英的舅舅杨开智的;一封是给岸英外婆的祝寿信;一封是给时任中共湖南省委第一副书记、人民政府主席王首道的。两项任务,一是要他回乡看望父老乡亲,把他的问候带给乡亲们;二是告诉乡亲们不久就要实行土地改革了,这是一场深刻的革命运动,贫苦农民盼望多年的翻身解放的好日子就来到了,希望乡亲们积极投入到这场伟大的斗争中去。除了完成父亲交办的事情,毛岸英还给自己规定了一个目的——即他给蔡博信中表示的回湘“旅行期间准备用心学习些新鲜东西,绝不仅限于‘省亲’而已”。

毛泽东在给妻兄、妻嫂——杨开智、李崇德夫妇的信中写道:

子珍、崇德同志:

来信收到。你们在省府工作,甚好,望积极努力,表现成绩。小儿岸英回湘为老太太上寿,并为他母亲扫墓,同时看望你们,请你们给他以指教为荷。此问

近佳!

毛泽东

一九五〇年四月十三日

毛泽东还再三交代岸英,到长沙、湘潭、韶山后,要多到亲友、农民家走走,多了解乡下情况,多向他们宣传党的政策,好好向他们学习。

“见了乡亲们要有礼貌,辈分大的男人在北京叫爷爷,我们韶山称阿公,长辈喊伯父叔叔婶婶阿姨,同辈的以兄弟相称,或者喊同志,不要没大没细的。再一点,要入乡随俗,不要有任何特殊,老百姓最不喜欢摆格的人。”毛泽东叮嘱说。

毛岸英心领神会,用地道的韶山话回道:“晓得喽,爸爸,你还有么子吩咐的?”

毛泽东笑了笑,递给他一个皮包,用手指指说:“这里的一些票子,是我多年的积蓄,是我资助你回乡省亲的,看到真正困难的乡亲,你就见机行事吧。俗话说,空手进门,猫狗不理……总之,你看着办吧!”

毛泽东用言行教育儿子视钱财要轻,视情义要重。

“爸爸,你放心,我晓得!不过,那‘娭毑’(湘方言:奶奶)二字真是既难写又难念,‘哎——解——’”毛岸英写了几遍,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爱——姐——娭毑!对,记得了!”

1950年5月,毛岸英随李克农到武汉出差,在武汉办完了公事,便于5月23日乘车到达长沙。

5月25日是外婆向振熙八十寿辰,毛岸英带着父亲的贺信和寿礼赶到了长沙。

到长沙后,天色已晚,岸英先住在省委接待处,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去学宫街看他的外婆和舅舅杨开智、舅母李崇德。80岁的外婆,仍然耳聪目明,富富态态,岸英一头扑在她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又哭又笑,口里不断地说道:“外婆,外婆,我好想你啊……”渐渐地,又哭喊道:“妈妈,妈妈你好苦啊!”弄得外婆也哭,舅舅、舅妈也哭,在场的人都难过得不断地抽泣、抹泪。

过了好一阵儿,毛岸英才平静下来,他把父亲的贺信和寿礼送到外婆向振熙手里,还拆开信,一字一句地念给外婆听:“外婆,你听清了吗?”外婆不住地点头:“我懂!伢子,我懂,谢谢你爷老子的一片孝心啊!要是霞妹子还健在,该有多好唷!”

提起霞姑——杨开慧,人们又是一阵感叹、欷歔,毛岸英更是热泪盈眶。

外婆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岸英讲他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故事,逗得他像细伢子似的扶着外婆的肩膀傻笑。舅妈李崇德向岸英讲述和岸青、岸龙三兄弟去上海“天生祥饭店”的情景……

当天,省委交际处为杨老太太八十大寿举行了一个小型庆祝会,同时,也是为岸英接风。饭后,一家人合影留念。

毛岸英时刻怀念着牺牲了20年的妈妈。舅舅杨开智、舅妈李崇德决定陪他去长沙县板仓扫墓。他们从小吴门火车站乘车北上,在白水车站下车,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吃了早饭,便由白水向板仓前进。40华里的乡村小道,整整走了大半天。这使岸英顿时想起了20年前那个令人心惊胆战的日子——1930年10月24日,他的8岁生日,清乡队头目范瑾熙带着枪兵,押着妈妈、保姆孙嫂和他,从板仓到白水,再由白水坐火车去长沙。可妈妈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二十年“天翻地覆慨而慷”,今天他仍然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方向相反,因此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

回到板仓,回到他小时候最熟悉的外婆家,毛岸英激动得不能自持。中午,他三口两口扒了半碗饭,便要舅舅杨开智陪他到板仓去看妈妈。

在棉花坡,在“毛母杨开慧墓”的石碑前,毛岸英这个一米八的大汉,扑通一声跪在母亲杨开慧的墓前,泣不成声地哭诉着。

“妈妈,妈妈,儿子回来看你来了!”

毛岸英迎着风口,一锹一锹地为母亲的坟墓培土。他仿佛又看到,狱中的妈妈临上刑场前捉住他的小手,大声叮嘱:“岸英,我的儿子!活下去,坚强地走出这牢门,长大后,三兄弟要为我报仇呀!”

根据当地的风俗,舅舅、舅妈也祭了坟,烧了纸钱。毛岸英记得,20年前,他也是在坟前抹着泪水和弟弟岸青、岸龙与长眠着的妈妈告别,之后由舅妈护送,离开板仓,经武汉去上海……

扫墓回来,毛岸英又要舅舅带他到板仓的十几家贫苦农民家里拜访。对那些曾经为安葬妈妈出过力的老人,他再三鞠躬致谢。

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家里看毛岸英,这批走了那批来,半夜里也有人来找岸英谈心,谈得最多的是减租减息和今后的土改。毛岸英见乡亲们这样热情,便约他们第二天到杨公庙再见面。

第二天,有上千农民来到杨公庙,一来是看岸英,二来是要向岸英打听土改的政策,杨公庙被挤得水泄不通。

舅舅杨开智陪着毛岸英站在戏台上,介绍说:“乡亲们,岸英小时候在这座杨公庙小学读过书,这次毛主席要他到板仓来看望大家,跟板仓的老乡们见见面,道声谢。”

毛岸英忍住热泪,说:“父老乡亲们,二十年前我们三兄弟被迫离开板仓,今天,我回来了!二十年里,我时刻惦念着板仓,想念着埋在棉花坡的妈妈!也想念乡亲们啊!”

台下响起了妇女们窸窸窣窣的抽泣声。

毛岸英话锋一转:“如今世道变了,贫苦农民翻身了!大家最关心的是土改,我在北方已经参加过几次土改,虽然板仓现在还未实行,但是,不用多久,一定也会土改的。我希望贫苦农民要团结,中农也要团结。听说这里有吊打中农的事,这就不对了。我看了一下,这里的田禾长得不错。你们暂时还很苦,只要农作物种好了,加上搞点纺纱织布的副业,日子还能过下去的。土改以后,大家的积极性一定会调动起来,下次回来,我还要看看农业大丰收的情景呢!”

毛岸英尽其所知,向乡亲们讲解着土地改革的问题,满腔热情地回答着大家的提问……

回到长沙,住在省委交际处里,毛岸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他要到韶山去!

那里虽然不是他的生身之地,可它是父亲诞生的地方,小时候他随父亲去过那里。父亲曾多次地向他提起过韶山冲,那里的风土人情,山川地貌,革命故事,他倍感亲切。他一直向往着那片热土。

省政府派了一辆苏式吉普车,让在省委交际处工作的毛远翔陪着,把岸英从长沙送到湘潭。毛远翔,韶山冲蔡家塘人,是毛岸英远房兄弟,老地下党员。他们到达湘潭后,又由湘潭县委派副县长毛特夫一起陪同去韶山。

韶山距湘潭约90华里。吉普车向西开到湘潭至邵阳公路上的七里铺,因道路狭窄又泥泞,便无法前进了。到韶山冲要向西北走。当时,七里铺到韶山冲还有四五十华里,没有公路,只有一条乡村土路,毛岸英一行只好改为骑马前进。

从七里铺到韶山冲,沿途经湾槽—托家山—银田寺—铁铺桥—白马团—引凤亭,山路弯弯,泥泞而坎坷。当时是江南的阴历四月,和风熙日,空气湿润,道路两旁花儿盛开。远处的稻田像一块块碧绿的翡翠,在春风吹拂下掀起层层碧波。牛儿悠闲地吃着沾满细小水珠的青草,一两只花喜鹊站在牛背上,啄食牛身上的小虫……

毛岸英一路上无心欣赏田园风光,只是不停地向毛远翔、毛特夫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询问沿途乡镇村庄的名称,识别山坡田野里的树木花草庄稼,不知不觉就到了韶山冲。

五月的韶山,山清水秀,好一派田园风光。韶峰脚下,土地冲里,一栋栋茅顶泥墙的低矮房屋,坐落在青松翠竹中间。傍晚时分,各家各户的烟囟冒着乳白色的炊烟,炊烟融汇到一起,在山腰的房顶上连成一条起伏的烟云,袅袅婷婷。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和禾苗、泥土的芬芳。山冲里充满着一派宁静、和谐、安乐的气氛。

毛岸英回韶山,对韶山的父老乡亲们来说,是个值得庆贺的喜日。且不用说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即使是来个人,哪怕是很不熟悉的人,也会成为让全冲的人都兴奋的新鲜事,何况,今天回来的是令韶山人骄傲的中国人民的领袖、共和国主席毛泽东的儿子,他是代表他父亲回乡来的。他们像当年盼望毛润之一样盼望毛岸英,欢迎毛岸英。

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中间,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在韶山毛氏族谱中,也有“虎踞龙盘”、“灵秀聚钟”的描述,因此,传说中的舜帝曾到过韶山并在韶峰上吹箫弄笛,预示着若干年后韶山会出“真命天子”。而现在,韶山乡亲们心目中的“天子”就是毛泽东。那么,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也就成了韶山乡亲们心目中的“太子”了。

“哈,太子回来喽!”

“嘿,太子荣归故里啦!”

“毛主席的大儿子毛岸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啦!”

……

人们兴奋地传递着喜讯,半大不小的少年们飞起光脚板,漫无目的地飞跑着,见了人就喊:“太子回来啦!”

毛岸英从老远处就下了马,大步朝乡亲们走过去,他看到的人,都很陌生,又都很熟悉;陌生的是面孔,熟悉的是他们的语言、神态。

毛岸英激动得眼里滚动着泪花,嗓子有些喑哑,见年老的就喊阿公,年长的喊叔叔伯父婶婶姑姑,同龄的就喊大哥老弟。

“乡亲们,你们好啊!爸爸要我回来看看大家,向你们问好。爸爸身体很好,工作很忙,他一直惦记着你们!”

人们审视着他,品评着他:

“嘿,岸英那身段,那个头,那笑脸,真像他父亲!”

“朴朴实实,大大方方,没有架子,是个好伢子……”

毛岸英穿着一身洗得灰白的旧军装,戴着军便帽,穿一双大头皮鞋,那模样,活像一个工作在农村区乡的转业干部。他听见有人在喊着什么,由于口音的原因,开始没有听真切,也没在意。当他再次听见有人“太子”、“太子”地呼喊时,他大吃一惊,连忙张开双臂,急切地大声对乡亲们说:“要不得,要不得,千万莫咯样喊,我爸爸不是皇帝,他是人们的公仆,千万再莫咯样喊了!要是爸爸晓得了,会生气的!”

他态度非常诚恳地对大家说:“就叫我岸英、岸英同志吧!阿公、叔叔们喊我小毛伢子也行!”

毛泽东的堂兄、私塾先生毛宇居,见了岸英,他捋着胡须,把头向后一仰,用大拇指朝岸英一竖,笑道:“不错,不错,个子很魁伟,神态也很像他爸爸!”

毛岸英说:“我爸爸特别提过您老人家,以后有机会要接您到北京去住住呢!”

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毛岸英走进了乡政府所在地——毛鉴公祠。所谓乡政府,也就是空空落落的几间破旧不堪的屋子。

“咦,岸英,你的韶山话如何说得咯样好喽?”

韶山人为岸英的坦诚所感动,经他打招呼后,再没人喊他“太子”了。但刚刚解放,韶山人对于“同志”称谓还很不习惯。

晚上,乡政府办事人员从小溪里捞了几条鲫鱼,用豆豉、辣椒蒸了一碗,算是头菜,还有的就是酸菜、粉丝之类,乡里招待人也只有这些了,虽然简单,可这是地道的家乡饭呀!岸英吃得津津有味。

“呷(注:吃的意思)呀,呷呀!”

“夹菜呷饭,夹菜呀!”

人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话语劝岸英多吃点,是那样的质朴、热情。席间,还不时询问毛泽东家里的情况,什么都问,从他的身体到兄弟姐妹的年纪……

“这次爸爸要我回乡,一是向父老乡亲们问好;二是要我告诉大家,不久就要进行土地改革了,贫苦的农民要分田地了,打碎千年的封建枷锁,从此就要当家做主人了……”

毛岸英不时掏出笔记本,记下老百姓的想法、要求,一些民间谚语,他也记在了本子上。

夜深人静,油漆剥落的办公桌上,燃着一盏桐油灯。毛岸英坐在桌边,和乡亲们促膝交谈。热情的乡亲们聚在那儿久久不散,听他讲外面的情况,向他述说家乡的事情。直到午夜时分,陪同的人见太晚了,才说服了乡亲们回去睡觉,也让岸英早些休息。

毛岸英动手将祠堂大门上的两扇木板门取下来,架在长条凳上,门板上铺了一层松软的稻草,打开铺盖卷儿躺下去,与几位同伴搭了几句腔,便一头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毛岸英踏着土路,绕到上屋场自己祖父的旧屋,瞻仰父亲的胞衣之地。

解放前,韶山毛泽东旧居被国民党反动派作为“匪产”而没收查封多年,直到1943年才让农民毛润民搬进去住。旧居门前堆放着七八根圆木、竹竿和一堆松树枝。后屋的山坎也坍塌了。

毛岸英在屋里走了两圈,乡里人问他,这山坎塌了,要不要修?他说:“把浮土挑走就行了!”

“鸡鸣未晓车轮叫,隔夜难存半盒粮。”乡政府的同志告诉毛岸英,这是韶山冲的民谣,以此形容韶山冲过去仅有土制鸡公车作交通工具,人民的生活非常艰难,要改变韶山面貌,首先要解决交通问题。他们问岸英:“韶山到湘潭可以不可以修一条公路?”

毛岸英思考了一下,回答道:“看来路是要修的,不过,千万要注意,不要占好地!”

5月,正是湖南的雨季,田间小路被人和牲畜踩踏后,就跟塘泥一样又黏又滑又烂。毛岸英顾不得这些,抓紧时间访贫问苦,他请堂叔毛泽连给他带路。几个月前,毛泽连去北京治过眼疾,是岸英和李敏、李讷陪着他。根据父亲的意见,岸英曾带堂叔到北京协和医院动过手术。

乡村小道、土埂上,都是烂泥,毛岸英穿着雨衣,撑一把红油纸伞,脚下那双牛皮鞋,已有三四斤重了,走路极不方便,常常陷在泥沼里。于是,他弯下腰,卷起裤脚,脱下皮鞋拎在手里,打着赤脚走在田埂上。毛泽连赶上来要给他提皮鞋,他连忙摇手:“要不得要不得,哪有叔叔给侄儿提鞋的?”

岸英要毛泽连带他去看望冲里几家最贫困的农民。

他们来到农民毛瑞和家,毛瑞和正躺在床上。毛岸英走到床前,亲切地问道:“瑞和阿公,你家几口人呀?”

毛瑞和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大小六口人,嘴巴连起来尺把长。”

“你堂客和细伢子哪里去了?”

“瑞和阿公,你呷饭了吗?”

“我没有饭呷呀,呷了好久的草啦,我又有病。”

毛岸英心里一痛,像刀割一般,难过地问:“你呷的么子草呀?还有没有?”

“我呷的鹅藤草、饭蒿子草、红花草,锅里还有。”毛瑞和说着,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毛岸英连忙按住他说:“瑞和阿公,你有病,你躺在床上,我自己去拿。”

毛岸英走到灶前,揭开锅盖,只见鼎锅里黑糊糊一片,他用手捏了几根,送到嘴里,一股猪潲味直往鼻子里冲。那草,嚼在嘴里,带着淡淡的苦味,但还有些嚼头,可以充饥。毛岸英掏出手帕包了一包,塞在衣袋里。

“哎,这野草怎么吃得下?”

“没有办法呀!肚子饿了还不吃一点?比榆树皮、观音土要好吃些!”

毛岸英从皮包里掏出十万块钱(旧币,折合现在人民币十元),说:“瑞和阿公,我没么子东西送给你,这点钱你买点粮食吧!”

毛瑞和贫病交加,想不到一个陌生人会给他送十万块钱,在当时,这钱可以买一担多谷呢。他感激涕零地问毛泽连:“润发,他是谁?”

毛泽连解释道:“他是润之主席三哥的大儿子毛岸英,主席要他回韶山了解乡间的情况,他特意来看看你的。”

接着他们来到长冲,看望老农民毛连奇。毛连奇看见岸英脚上打了血泡,很是过意不去。

毛岸英说:“应该来看看阿公!”并问他吃什么,一看,厨房的碗里盛的也都是草。毛岸英连忙拿出十万块钱送给他。

接着,又到樟树塘毛连桂家,情况几乎是一样的,都是孩子多,家里穷,没饭吃。岸英很难过,一打听,韶山冲里大多数农民过的几乎都是这种日子。他当即向毛特夫提议,要调查一下有多少缺粮户。要想办法,给贫困农民发救济粮食,让乡亲们度过春荒。毛岸英说:“乡亲们好容易盼到解放,无论如何不能在新社会里被饿死呀!”

就这样,毛岸英访贫问苦,撒胡椒面似的,这家给五万块,那家给十万块,最多的有二十万块钱,临离开韶山时,父亲给他的那只鼓鼓囊囊的皮包,已经瘪下去了。他知道,这些钱是自己父亲平时省下的津贴和一部分稿费收入。

离开北京时,毛泽东曾嘱咐毛岸英去湘乡大坪坳唐家圫(今棠佳阁)一转,去看看那里的曾外祖家的亲人。

这天一早,毛岸英从上屋场出来,经过毛震公祠、东茅塘,到了滴水洞。原先他以为滴水洞是个大山洞,走近一看,根本不是洞,只是两山之间夹着的一个深长的狭谷而已。

毛岸英在湘潭县副县长毛特夫及堂兄毛远翔的陪同下,每人牵着一匹马,沿着滴水洞的山间小道,经过滑油潭,翻过八亩田坳上,跨过七亩坑和龙潭圫,直达唐家圫(也叫棠佳阁)。听说岸英要来,表伯文涧泉、文运昌、文梅清、文南松等几位老人老早就在此等候岸英。

文家亲友们像见到至亲的亲人一样格外高兴,他们按当地风俗习惯接待毛岸英。待岸英坐下,便给他倒了碗芝麻豆子茶,然后摆上一桌酒菜。这些菜的原料,不外乎是新摘的笋子、香菇、嫩蕨及活鸡、鲜鱼之类,只是制作的方法与城里不同。乡下用的是柴灶,炉膛里火候好。烧出的鱼和炖出的鸡,肉又香又嫩,炒的菜既新鲜又别有滋味,加上他们走了几十里山路,所以吃起来就特别地香。

席间,当年经常借书给毛泽东阅读,并极力推荐、亲自护送毛泽东去东山小学堂读书的文运昌笑呵呵地说:“按照家乡风俗,招待贵宾最客气的是蛋糕席,可今天冇来得及操办,还望贤侄包涵!”他高举酒杯,文绉绉地说:“今日岸英贤侄光临寒舍,堪称盛会,我等平生难得,实属幸甚,幸甚!干杯!”

岸英觉得表伯父的话太客气了,连忙站起来说:“你们对小侄太客气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笋子炒肉、小炒山蕨、清炖山菇说:“咯些菜都是名副其实的山珍美味呀!我在北京是很难呷到的。伯父们如此盛情,小侄实在担当不起!”

表伯们听到岸英能讲几句韶山话,饶有兴趣地问:“岸英,你这韶山话从哪里学来的?”岸英爽朗一笑:“我本来就是韶山人!”最后,还是毛远翔把岸英跟父亲学韶山话的原委道了出来,引起大家一阵开怀大笑。

毛岸英感激地起身鞠躬向老人们一一祝福。

在唐家圫,毛岸英逐一拜访了文家亲友,带去了父亲毛泽东的问候。

临走前,老人们又以茶会为岸英饯行。桌面上摆的都是不起眼的小碟子,碟子上盛着醋浸多时的大蒜、青梅刀豆、蒜薹和精心晒制的紫苏、梅子、山楂饼、盐姜等。他们边吃边叙,谈笑风生。

老人们谈他们跟毛泽东的亲情和友谊,谈毛泽东小时候的故事。特别是十一表伯文涧泉,还背诵了一首毛泽东于1901年前往湘乡东山小学堂读书时写给父亲的那首诗:“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毛岸英听来十分新鲜,更加敬佩父亲从小就立下了宏大的志向。

这时,文运昌一字不漏地背诵起毛泽东的《祭母文》:“吾母高风,首推博爱;遐迩亲疏,一皆覆载;恺恻慈祥,感动庶汇……”《祭母文》共96句,384个字,老夫子摇头晃脑、眯着双眼,抑扬顿挫、有腔有调地背诵着。毛岸英专注地听着,怀念着自己的祖母。

接着,文南松和文运昌又将毛泽东父母的遗像和毛泽东兄弟分别与父母合影的照片,还有1951年毛泽东向文运昌借书的亲笔信,都交给了毛岸英,岸英含泪致谢。说实话,到今天为止,他才第一次看到他祖父祖母的容颜。

时过申刻,红霞满天。毛岸英依依惜别唐家圫,经樟木冲、黑石寨、芭潭过坳,走滴水洞返回韶山。这是毛岸英第一次竟也是最后一次沿着父亲曾经往返于曾外祖家的路线,踏着父亲的足迹,走在这乡间的山路上。

岸英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唐家圫,他又翻山越岭,专程到杨林乡凤形村看望了他的五叔——毛泽嵘。

几天时间里,毛岸英走访了韶山、大坪、杨林三个乡的主要亲戚和一些农民家庭,参加了地方召开的两次会议,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带着深情厚谊离开了故乡。

谁也没有料到,毛岸英离开韶山仅半年时间,就被美国侵略者罪恶的炮弹夺去了年轻的生命。1950年11月25日,年仅28岁的毛岸英牺牲在朝鲜的国土上,长眠在金达莱盛开的鲜花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