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还有一个在靡非斯托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的恶德,就是寡廉鲜耻的放荡淫邪。这可以讲也是魔鬼的本性之一。基于此,他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不理解浮士德为何那么挚着于自己的格利琴,对她的悲惨遭遇深感内疚;他只知道发泄和满足淫欲。在第一部的瓦普吉斯之夜,靡非斯托作了淫邪无耻的充分表演。甚至在诗剧结尾天使们来拯救浮士德的灵魂,他的魔鬼图谋眼看要彻底失败的紧急关头,靡非斯托竟然还凯觎天使的美色,大动淫念,结果让天上掉下来的玫瑰花变成的爱的火焰烧得遍体鳞伤,焦头烂额。他临下场前自嘲道:
下流的淫欲,荒唐的调情,害得老奸巨滑的魔鬼丢了魂。精明世故的恶魔竟然干这种幼稚痴傻的勾当,他到头来吃亏倒霉,实在是因为太愚蠢。
歌德这样写靡非斯托的下场,笔者着重指出这个魔鬼身上淫邪的恶德,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在诗剧中,与淫邪相对应的纯真的爱,被赋予了超乎寻常的重要意义。只要细读一下诗剧的结尾,我们便知道爱在浮士德的得救过程中起了多大作用:因为他是“爱人者”,所以天使们——爱的使者——才从天而降来保护他;接着引导他上升的也是爱,在天堂里迎接他的更是赎罪女子格利琴——他青年时代的爱人。诗剧的结尾简直可称之为一曲爱的赞歌。这儿的爱是那样真诚、温暖、纯洁、神圣,它已不仅仅局限于男女之爱,而是扩大成了对千百万人乃至全人类的博大无私的“泛爱”。
浮士德到了暮年正是一个胸怀着博爱的崇高的人。而那淫邪的靡非斯托,却被泛爱或者说博爱之火烧灼,逼退。这说明爱与淫邪有本质的差别,是划分人与魔的重要依据。魔鬼靡非斯托的淫荡无耻,不仅充分展示了他的丑恶本性,也很好地反衬和烘托出主人公浮士德的善和美。
作为恶的化身的魔鬼靡非斯托,他身上的恶德当然还不只上面列举的冷酷无情、玩世不恭和淫邪无耻这三点,但是仅仅通过对这三点的分析,我们已看出这个人物形象身上的多重思想意义和巨大审美价值。在保留西欧文学中魔鬼传统的试探者、诱惑者、破坏者这些职能的同时,他又兼为主人公浮士德的激励者,社会现实的批判者,美与善的对立面和陪衬。从审美的角度看,这个人物身上真是异彩纷呈,为主人公浮士德的形象乃至整个诗剧增色不少。而这异彩,这美,正好产生于“恶”,产生于对“恶”的深刻认识和揭示。在揭示“恶”这一点上,《浮士德》同样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天才杰作。
世界各国的《浮士德》研究者,历来都很重视靡非斯托这个人物,对他的判断也和对浮士德一样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227]其中一些较为具体而易把握的说法,如称他是“恶”的化身、否定的精灵、虚无主义者而又兼有积极作用等等,上文已结合剧情并以一个“恶”字为着眼点,作了粗浅的解说。下面让我们再结合这个人物产生于歌德笔下的生活基础,介绍和分析另外几种同样具体而有意义的说法,以加深和扩展我们对靡非斯托这个于全局来说举足轻重的角色的理解:
一、靡非斯托即歌德。
1827年5月3日,歌德在与艾克曼谈话时非常赞赏法国作家安培尔(J·J·Ampere)对他作品的评论,道:“关于《浮士德》,他说得也很妙,他指出不仅主角浮士德的阴郁的、无厌的企图,就连那恶魔的鄙夷态度和辛辣讽刺,都代表着我自己性格的组成部分。”[228]歌德这样讲,实际上就承认了自己与这个魔鬼的血肉关系。
但是,在魔鬼靡非斯托身上,恐怕不仅仅具有歌德本人也有的“鄙夷态度和辛赖讽剌”而已。恩格斯在批判卡尔·格律恩的《从人的观点评论歌德》一书时,称歌德“有时是叛逆的、爱嘲讽的、鄙视世界的天才”,说明上述两种性格也是值得肯定的天才的表现。著名的歌德传记作家艾米尔·路德维希却认为,歌德与魔鬼靡非斯托的关系要深刻得多,全面得多。他把自己著的《歌德——一个人的历史》的第一卷题名为《天才与魔鬼》,以表明歌德本身就是一个魔性十足的人物。在这一卷名为《魔鬼》的第四章,路德维希写道:
……没有哪个歌德塑造的形象就是歌德本人。他总是把自己体现在两个相互对立的、有时甚至是女性的形象身上——为什么这位感受能力主要倾向于抒情和叙事的诗人会趋向戏剧,而且没能完全摆脱它,最深刻的原因也许就在于此。在他内心矛盾特别尖锐的青年时代,他因此也更多地使用戏剧的对白……然而,只是到了《浮士德》里,歌德的这种两重性才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浮士德和靡非斯托这两个人物充满魔性,但只有他俩在一起,才足以充分表现歌德的魔性。他俩之间的对话,正是沸腾在歌德内心的对话。”也就是说,并非靡非斯托身上的某一两种表现也存在于歌德本人的性格中;而是和浮士德一样,他整个儿地就代表着歌德的一个方面或者说两重性中的一重。
我们前面讲过靡非斯托的大恶是冷酷无情。我以为,这个恶同样存在于歌德的性格中;他通过塑造和谴责这个魔鬼,也对自己年轻时的冷酷无情作了“诗的忏悔”。最充分表现靡非斯托冷酷无情的,是格利琴的悲剧。不少研究家都指出,格利琴这个深得马克思在内的广大读者同情和喜爱的女主人公,她的名字来自歌德少年时代的第一位女友;她的故事系歌德对当时不断发生的社会悲剧的艺术加工;可是在她的身上,诗人却表现了对被自己无情抛弃的年轻纯洁的恋人弗莉德里克深深的愧疚。因此,靡非斯托和浮士德关于是抛弃或者营救在狱中忍爱煎熬的格利琴的对话,也正是曾经“沸腾在歌德内心的对话”。
在说“浮士德即歌德”时,我们主要举出诗人的实际经历作依据,比较容易把握。在作出靡非斯托也是歌德的判断时,却只能依靠心理、性格的分析,理解起来就难一些了,但也并非完全虚无缥渺,无从把握。通过浮士德与靡非斯托这两个形象的塑造,诗人完成了对自己人格深刻而全而的剖析。
二、靡非斯托是Damon和歌德周围一些带Damon色彩的人的化身。
在歌德时代及其前后,欧洲民间盛行一种传说:一些天才人物常常有Damon陪伴,并且是在自己Damon的帮助下完成了常人不能完成的业迹,取得了超凡的成就。上面歌德的传记作者说到魔鬼时,用的就是Damon这个字。歌德晚年对damon及有关现象也一再提及,并认为拿破仑、拉斐尔、莫扎特、莎士比亚等都是有Damon帮助的天才。稍晚于歌德的海涅在其小说《弗罗伦萨之夜》中,也将意大利天才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有Damon附体的传说,写得十分生动。但是严格讲来,Damon这个字不应译为魔鬼或者甚至恶魔,而应译为精灵。靡非斯托应该说就是一个塑造得十分成功的精灵,虽然他体现的性格、思想还更多。歌德本人基于对字义的不同解释,否定过靡非斯托带有精灵的色彩。[229]因为对于浮士德完成他非凡的业绩和追求,靡非斯托的确起了不可缺少的积极作用。
歌德在青年时代见过一些人,他们虽然不像歌德和上面列举的拿破仑等似的具有非凡的天才,但也极端地聪明并在身上或多或少带有Damon的色彩。他们本性善良、高洁,洞达世情,却愤世嫉俗,玩世不恭,惯于对人恶作剧和调侃、嘲讽。在歌德看来,他1765年在莱比锡结识的伯里施,1670年在斯特拉斯堡结识的赫尔德尔,1772年在达姆施达特结识的默尔克,都是代有Damon色彩的靡非斯托式的人物。他们都比歌德年长,都阅历丰富,才智超群,愤世嫉俗。从他们那儿,年轻的歌德虽然没有少受奚落、讥嘲之苦,却得到了对他一生的发展来说至关重要的启迪、激励和帮助。其中,因为患眼疾而性情孤癖、怪异的赫尔德尔,更称得上是他的导师和诤友。
对于这几位友人,歌德终生心怀感激,念念不忘,在晚年写的自传和与艾克曼谈话时常常提到他们,多次从积极的意义上指出他们身上的靡非斯托特点。这也再一次证明,靡非斯托已不是传统意义、通常所谓靡鬼或者甚至恶魔,而是带有Damon色彩的人。靡非斯托的玩世不恭、冷嘲热讽,恐怕更多地来自他们,而非歌德自身。
三、靡普斯托也是德国人。
这种说法不来自《浮士德》的研究家和学者,而来自德国现代作家克劳斯·曼(1606-1949)的一部小说。克劳斯·曼是大作家托马斯·曼的长子。他那部小说的名称便叫《靡非斯托》(1936)。写的是一个饰演靡非斯托的演员赫夫根,在纳粹统治时期靠投机取巧、见风使舵、出卖灵魂而飞黄腾达的故事。[230]为了登上和保住柏林帝国剧院经理的宝座,赫夫根使尽了狡猾、卑郫的两面三刀伎俩。在克劳斯·曼看来,赫夫根本人就是一个现代的靡非斯托。不仅如此,作者还让帝国总理——一个胖子将军,在现实生活中的纳粹头子戈林——在谈到靡非斯托时说: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年轻人!我们每个人不都向他学到了一点东西吗?我指的是:在每个正直的德国人身上,不也有一些靡非斯托的特征吗?如果我们只有浮士德的思想意识,那么我们将会走向何方?那样做正符合我们敌人的愿望!不,不能那样!靡非斯托,这也是一位德意志英雄。只不过,这一点不能向人们明说而已……
真是精彩之论,虽然“正直”啊、“英雄”啊之类的赞词,只表明了纳粹头子和魔鬼之间臭味相投。事实确乎是,在希特勒、戈林等德国纳粹头子乃至更早的军国主义都身上,靡非斯托对浮士德占了上风;他的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和好恶作剧,都以战争、侵略、集中营的形式可怕地表现出来,给人类造成了大灾大难。
我们不是常常对所谓“德意志民族之谜”困惑不解吗?不是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民族既养育出了歌德、贝多芬、马克思、艾因斯坦等立于人类文明顶峰之上的大伟人,又产生了希特勒和戈林似的大魔王和众小鬼呢?这个谜、最简单答案就是:整个德意志民族身上,也像在恩格斯所谓“最伟大的德国人”歌德身上一样,都既存在着浮士德的禀性,也潜藏着靡非斯托的特点;区别只在于是前者占上风,或是后者占上风罢了。这在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时代,都曾有过泾渭分明乃至悬殊天壤的表现。因此,浮士德是德国人,靡非斯托亦然。
有何止德国人身上有两重性呢?世界上的任何民族乃至任何个人都是如此。
四、靡非斯托是人类恶德的象征。
靡非斯托的种种恶劣品性当然不只是德国人才有。其他任何民族,在他们尚未进入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道德还未完善到白璧无瑕时,都必然会不同程度地表现出靡非斯托的某些特征,都会产生出自己的魔鬼。靡非斯托不是自称他的本质是一个“恶”字吗?人除非没降生在世界上,或者降生了也只生活生在与世隔绝的真空中,否则便不会完全没有“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每个人也有自己的靡非斯托,都能从歌德在《浮士德》中揭示的人魔关系上看见自身的影子,获得有益的启迪。我们身上的魔鬼或者说“恶”并不可怕,只要我们认识了他,像浮士德似的不让他牵着鼻子走而是反过来控制和役使他,让他激励自己去追求,去奋斗。须知,在一定的条件下,不正是“恶”在起着推动社会发展和历史前进的作用吗?没有原始积累的贪婪、残酷,就没有资本主义的高度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没有靡非斯托引诱、推动,也就没有浮士德的一步步更新自我,升入“灵境”。
当然,在说靡非斯托是人类恶德的象征时,我们是不能完全漠视其身上的特定的阶级性的;这种阶级性,在他充当围海造田的监工时表现得特别清楚。它也就是产生《浮士德》的特定时代必然给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对于靡非斯托这个艺术形象,各国的研究者还有其他种种解说,有的说法相当玄虚。本文列举的只是较为实在的几种。由于靡非斯托首先是作为主人公浮士德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在观察和分析他时最好也联系着浮士德的存在。通过五幕悲剧和一世追求,浮士德的形象变得越来越高大完美。在这个过程中,靡非斯托的魔恶嘴脸同样得到了充分显示,同样在变化和发展,只不过是沿着一个相反的方向罢了。随着浮士德的追求越来越自觉和纯洁,魔鬼便渐渐失去左右他的能力,相反只能受他的左右了。
靡非斯托这个人物质体现的思想意义和它美学价值太丰富,太繁杂。笔者对他的一个基本看法是:他虽然被称作魔鬼,有着怪异的外表和行径,实际上仍然是一个特定的时代和社会造就的人,是人身上必然存在的“恶”的艺术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