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晓星,纤茎微曲,
蕊头镶着红红的边儿,
燃烧着一腔的爱慕。
早早开放的水仙花
在园中已成行成排。
好心的人儿也许知晓,
它们列队等待谁来。
三
羊群离开了草地,
唯乘下一片青绿。
可很快会百花盛开,
眼前又天堂般美丽。
撩开轻雾般的纱幕,
希望已展露端倪:
云破日出艳阳天,
我俩又得遂心意。
四
孔雀虽说叫声刺耳,
却还有辉煌的毛羽,
因此我不讨厌它的啼叫,
印度鹅可不能同日而语,
它们样子丑叫声也难听,
叫我简直没法容忍。
五
迎着落日的万道金光,
炫耀你情爱的辉煌吧,
勇敢地送去你的秋波,
展开你斑烂的尾屏吧。
在蓝天如盖的小园中,
在繁花似锦的绿野里,
何处能见到一对情侣,
它就视之为绝世珍奇。[193]
六
杜鹃一如夜莺,
欲把春光留住,
怎奈夏已催春离去,
用遍野的荨麻蓟草。
就连我的那株树
如今也枝繁叶茂,
我不能含情脉脉
再把美人儿偷瞩。
彩瓦、窗棂、廊柱
都已被浓荫遮住;
可无论向何处窥望,
仍见我东方乐土。[194]
七
你美丽胜过最美的白昼,
有谁还能责备我
不能将她忘怀,更何况
在这宜人的野外。
同是在一座花园中,
她向我走来,给我眷爱;
一切还历历在目,萦绕
于心,我只为她而存在。
八
暮色徐徐下沉,
景物俱已远遁。
长庚星最早升起,
光辉柔美晶莹!
万象摇曳无定,
夜雾冉冉上升,
一池静谧湖水,
映出深沉黑影。
此时在那东方,
该有朗朗月光。
秀发也似柳丝,
嬉欢在清溪上。
柳荫随风摆动,
月影轻盈跳荡。
透过人的眼帘,
凉意沁人心田。[195]
九
已过了蔷薇开放的季节,
始知道珍爱蔷薇的蓓蕾;
枝头还怒放着迟花一朵,
弥补这花的世界的欠缺。
十
世人公认你美艳绝伦,
把你奉为花国的女皇;
众口一词,不容抗辩,
一个造化神奇的表现!
可是你并非虚有其表,
你融汇了外观和信念。
然而不倦的探索定会找到
“何以”与“如何”的
法则和答案。
十一
我害怕那无谓的空谈,
喋喋不休,实在讨厌,
须知世事如烟,转瞬即逝,
哪怕一切刚刚还在眼前;
我因而堕入了
灰线织成的忧愁之网。——
“放心吧!世界还有
常存的法则永恒不变,
循着它,蔷薇与百合
开花繁衍。
十二
我沉溺于古时的梦想,
与花相亲,代替娇娘,
与树倾谈,代替贤哲;
倘使这还不值得称赏,
那就召来众多的僮仆,
让他们静静侍立一旁,
在绿野里将我等侍候,
捧来画笔、丹青和酒浆。
十三
为何破坏我宁静之乐?
还是请让我自斟自酌;
与人交游可以获得教益,
孤身独处一样诗兴蓬勃。
十四
“好!在我们匆匆离去之前,
请问还有何金玉良言?”——
克制你对远方和未来的渴慕,
于此时此地发挥你的才干。
读完《中德四季晨昏杂咏》。我想可以将它受中国文学和文化思想的影响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十分明显的是在艺术形式上,所有十四首诗都那简短严整,而且多为八句一首、四句一阕;使用的语言也都异常精炼、简约,极其耐人咀嚼和寻味。这些,使人想起我国的古典诗歌,尤其想起律诗和绝句。在此我们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即歌德是有意识地模仿他阅读和翻译过的《百美新咏》中的那些诗的格律。读过《浮士德》和《西东合集》的读者都知道,歌德这位大诗人是十分乐于和善于向别的民族的文学学习的。在《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中,歌德的同一优点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其次,同样非常引人注目的是,这些诗格调恬淡、明朗、清新。“没有飞腾动荡的诗兴”;感情的抒发含蓄、委婉,常常采用比兴的手法,寄情于风、月、花、鸟,“没有强烈的情欲”。这些诗的情调、意境,使人想起歌德在读《好逑传》后所想象的中国风情,[196]想起《花笺记》和《玉娇梨》里的不少描写,其中的好几首(如第1首和第6首)真分辨不出写的是小说中的场面,还是诗人自身的经历、感受。至于第8首“暮色徐徐下沉……”,中外学者都一致认为是最富中国味儿的一首。尤其是它的下半阕,更像一幅传统中国绘画的水墨晚景图,疏淡清雅,寓静于动,人的心境与大自然的景物变化做到了融合一致,相互印照。
在思想和情趣方面,组诗的中国因素也是不少的:第1、第12首的“陶情诗酒”、“寄兴林泉;第10、第11、第13和14等几首中,也隐隐闪烁着中国的智慧——歌德相信世间存在永恒的法则即“道”,主张现世的有为哲学。尽管我们不能妄下结论,说他这是受了早年读过的孔孟经典以及杜哈德(Du Halde)的《中国详志》等书籍的影响,但却至少可以讲,歌德的思想与中国的精神有许多契合与共鸣。
最后,歌德还特意使用了一些中国词语,如Mandarin(满大人)和Schaale(碗、盏)等等,让诗中出现了不少中国特有的或从中国传去的事物,如孔雀、垂柳之类,也加强了组诗的中国色彩。
当然,综观全诗,中国因素和德国因素是自然而紧密地融溶在一起的。正因此,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杂咏》才不失为德语古典诗歌的佳作,才被视为中德文化交流的一个美好象征。
“智慧的最后结论”
——关于歌德晚年的抒情诗
当一个人走近生命的尽头,眼看着自己垂垂老去之时,他除了抓紧时间完成未完成的事业,奋力地劳作,还会经常地、情不自禁地对往事进行总结和回忆。普通人如此,大诗人兼哲人歌德亦然。在玛丽温泉经历了最后一次失恋的痛苦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老了,于是对人生的享乐完全断念,开始了一个老人的寂寥生活。从此,代替他青年和壮年时代的朋友、情人和妻子,能给他安慰的就只剩下工作和对往事的追怀。
与常人不同的只是,这两者在诗人歌德往往结合在一起,前面分析过的不少诗,《致维特》也好,《中德四季晨昏杂咏》的某些章节也好,都系感怀故人旧事之作。这儿再介绍一首题为《在夜半》的诗,它虽然早在1818年便已写成,却格外为诗人自己所喜爱,并交给友人泽尔特谱了曲。后来,歌德经常吟诵它,吟诵时总是充满了感慨——
当我还是个小小的男孩,
夜里不情愿走过教堂的花园,
去到父亲做牧师的房子,
看满天的星儿美丽地眨着眼;
在夜半。
当我在人生之路上走完一程,
又身不由己地奔向爱人,
看群星与北斗在头顶上争辉,
我来而复去,幸福销魂;
在夜半。
到头来是明亮而姣洁的满月
照进了我这幽暗的心灵,
我于是回顾往昔,瞻望前程,
联翩思絮萦绕在我胸襟;
在夜半。
这首诗以虚拟的主人公在同一时辰即夜半月下的不同经验和心境,来概括了人的一生,即幼年、中青年和老年,而实际表现的却是正在进入老境的歌德自身的情感。他也和常人一样——或者说尤有过之——,在那夜深入静、月照窗棂而难以入梦之时,便会回首往昔,瞻望前程,禁不住生出人生短暂、逝者难追的叹息,因而心情幽暗。能给他以安慰的,唯有皎洁的明月而已。这首富于民歌风的小诗的表现手法,类似歌德年轻时写的那首《野玫瑰》,而意境情调却令人想起我国唐宋时代的一些月夜诗。后面这点,即诗人都易于对月伤怀,望月忆旧,大概也表明人类尽管有种族之分,散居世界各地,其感情和心理反映却大同小异。
在歌德晚年的抒情诗中,写月夜和晚景的不在少数;这于老诗人的处境和心情似乎也十分自然。下面我们再读一首《给升起的满月》——
你就要离开我了吗?
适才还与我如此亲近!
浓云遮暗了你的身影,
如今你已完全消隐。
你该感到我多么忧伤,
探头望我,像颗小星!
向我表明还有爱我者,
那远在天边的心上人。
升起吧,明亮而又皎洁!
循着你的轨道吐放光辉!
我的心儿哟痛苦地狂跳,
这夜啊,令人幸福陶醉。
这首诗写成于1828年8月25日,当时歌德即将年满七十九岁。面对着天空中时现时隐的满月,老诗人不禁回忆起十三年前他在海德堡与自己钟爱的女子玛丽安娜·韦勒美尔幸福相聚和痛苦分别的情景。[197]他俩相约在别后每当月圆之时,都要“相互问候”,与我国诗人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是一个意思。在《西东合集》有一首《月圆之夜》,抒写了“苏莱卡”玛丽安娜思念“哈台姆”歌德的情怀。眼下这首《给上升的满月》,反过来倾述着“哈台姆”对“苏莱卡”的倾慕和惦念。纵使她已经远在天边,音信杳然,但只要想到这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儿的存在,诗人心中的忧伤便减轻了几分,于痛苦狂跳之中又感到幸福陶醉。一个多情善感而年近迟暮的人,他在回忆美好的往事时心情不正是这么复杂而矛盾的么?
在表现手法上,这首诗也把月比拟作人,以月起兴,由月及人。歌德望着升起在天边的月亮,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心上人,想起了他俩的誓言。可以说,这亲近过他又离了他但仍依依不舍地探头望他的圆月,就是那多才多情的美丽的玛丽安娜·韦勒美尔的化身。这首诗虽然很短,语言也明白质朴,写的更是人之常情,但却十分耐人寻味。之所以如此,固然主要归功于藏在诗后的“哈台姆”与“苏莱卡”的动人故事,然而表现手法的高超,也不能不说是重要原因。
诗人歌德一生多恋,但恋爱并不构成他生活的全部,他还有另外的理想和追求。同样,在晚年的抒情诗中,他也不仅仅追忆爱的幸福和痛苦,还全面地回顾和总结自己的生活,对人生作深邃的哲理思考。
为此,他在辞世之前三年的1829年年初,便写下了他的《遗嘱》——
任何存在都不会化作乌有!
万有中活动着永恒的精神,
你要于存在中把握住幸运!
存在永恒不灭:须知法则
能将生命的宝藏维护贮存,
宇宙因而装点得美丽喜人。
真理早已被世人发现,
它联合了高贵的心灵;
快掌握那古老的真理!
为它,要感谢那位智者,
他给太阳的姊妹指出轨道,
让它们永远围绕太阳运行。
如今你又立刻反躬自省:
于身内会发现一个中心,
对此没有贤者存在怀疑。
任何法则都不会消遁:
独立的良知一如太阳,
给道德的白昼带来光明。
然后要信赖你的感官,
只要理智能保持清醒,
就不会惑于假意虚情。
你将兴致蓬勃,目明神清,
沉着而又机智地,在世界
欣欣向荣的沃野上行进。
有节制地享受富足与幸福,
让理性时时刻刻伴你同行,
生命它就会真正乐享生命。
于是逝去的将长久存在,
未来的预先已生机充盈,
一瞬间也会变成为永恒。
要是你终于获得了成功,
一种感觉将贯注你全身:
唯有带来收获才算真实——
你要如此检验一切世情,
世事只遵循自己的规律,
你要亲近那少数的精英。
古往今来,哲学家和诗人
都静静地,随心所欲地,
创造自己心爱的作品,
你同样获得最高的恩赐:
作高贵的人们的先知,
乃是最值得企慕的使命。
开宗明义,这首诗肯定了存在的永恒的性和法则(规律)的重要性,表明了诗人在宇宙观和认识论方面的基本立场。接着他又以哥白尼发现了日心说为例,说明真理之可以被发现、认识和掌握。依此推之,在人身体内也存在一个作为中心的太阳,那就是独立不倚的良知;人的思想、行事和道德生活,都要围绕良知的太阳运行,才不会失去光明。
再往后,在诗的第四、第五节,更进一步地阐明了理智和理性在实际生活中的指导作用,揭示了它们使人目明神清,使生命真正充实和化一瞬为永恒的神奇力量。但是,检验世情或者说真理的依据却并非理性,而是“收获”,也即实践的成败。
到此为止,《遗嘱》可以说很好地发挥了歌德的哲学思想,那就是一种以理性主义为指导的富于辩证精神的唯物主义。他既肯定存在永恒,又肯定法则(精神)长存;既重视理性,又重视“收获”(实践)。在19世纪初期,在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的辩证唯物主义诞生之前,歌德的哲学思想应该说相当先进。因此,在诗的最后一节他作为哲学家和诗人满怀着自豪,以“最高贵的人们的先知”自居,我们也不能不心悦诚服地表示同意。
与上述最后这点相联系,诗中也反映了歌德思想上的一个弱点,那就是轻视民众。他长期生活在魏玛的贵族圈中,渐渐地从狂飙突进时期的亲近“自然的人”——例如儿童和纯朴的农民——,蜕变为了“亲近那少数的精英”。因此,他不是乐于作广大人民群众的先知,而只是“作高贵的人们的先知”。歌德世界观的这个弱点,在他后半生相当明显,不只表现在待人接物中,也表现在不少作品里,《遗嘱》仅是其中之一。
《遗嘱》是歌德写的最后一首诗,确实可以看作诗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看作他对后世所做的交待。与他早期乃至中后期的抒情诗包括哲理诗相比,它富于严肃而深沉的思考,却缺少激荡的诗情,有比较明显的理念化和说教性。诗中有那么多的“你要……”、“你要……”,读起来,我们仿佛就看见以“先知”自命的白发苍苍的老诗人站在高高的奥林帕斯山上,对世人进行着指点和规劝。
尽管提前留下了“遗嘱”,老诗人并未坐等升天之日的到来。他一如既往地,或者说更加潜心地在完成自己“主要的事业”,即创作《浮士德》的第二部。《遗嘱》是他的最后一首诗,但并不标志着他诗歌之泉的枯竭:《浮士德》不只本身就是一部诗剧,而且其中无数的片断、独白与合唱,事实上都可以看作为优秀的抒情诗。作为例子,先读一首著名的《守塔人之歌》——
生来为了观看,
了望是我使命,
矢志驻守高塔,
世界令我欣幸。
我遥望那远方,
我俯瞰这近景,
上有月亮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