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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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歌德抒情诗咀华(8)

诗中所谓的流动、柔滑、无定界这些水的特性,确实正是歌德的《西东合集》和哈菲兹诗歌的特点。那结尾的两句尤其精辟深刻,值得玩味,说明像水一样的东方的诗艺也并非完全不可把握。

只要诗人有一颗赤诚火热的心,只要他用“纯洁的手掬水”,就会捧得一个圆匀、光洁、透明、晶亮的美丽无比的球体。歌德创作《西东合集》时已经六十五岁,但他仍旧有一颗赤子之心,他对东方的憧惊是那样热烈,对阿拉伯诗艺的追求是那样真诚,他在《无限》一诗中唱道:让整个世界尽管沉沦吧,/哈菲兹,我要同你竞争,/只有你与我是孪生兄弟。正心像当年在与席勒的相互激励下完成了大量杰作一样,在与他精神上的孪生兄弟哈菲兹的竞争中,歌德也写出了能与哈菲兹媲美和超过哈菲兹的好诗。在整部诗集中,确有不少晶莹闪光的水晶球发射异采,相映生辉。

除去谈诗艺,《西东合集》还有许多描写五光十色的阿拉伯日常生活以及探讨道德伦理、宗教信仰和宇宙人生问题的篇章,因此充满了东方,不,应该说主要还是西方的智慧和哲理。请看下面这首最脍炙人口的哲理诗——

幸福的渴望

别告诉他人,只告诉智者,

因为众人会热讽冷嘲:

我要赞美这样的生灵,

它渴望在火焰中死掉。

在爱之夜的清凉里,

你被创造,你也创造,

当静静的烛火吐放光明,

你却被奇异的感觉袭扰。

你不愿继续被包裹在

那黑暗的阴影内,

新的渴望吸引你

去完成高一级的交配。

你全然不惧路途遥远,

翩翩飞来,如醉如痴。

渴求光明的飞蛾啊,

你终于被火焰吞噬。

什么时候你还不解

这“死与变”的道理,

你就只是忧郁的过客,

在这黑暗的尘世。

飞蛾扑火的比喻,无论在东方或是西方,都经常被采用。哈菲兹就有一首诗以它来歌颂为爱情而牺牲:“灵魂在爱情的火焰中燃烧,像蜡烛一样光明,我曾以纯洁的心情献身。你不像飞蛾因渴慕而自焚,你就永远不会得救,摆脱爱的苦闷。”从歌德《幸福的渴望》一诗的原稿的最初题名看,他是受了哈菲兹这首诗的启发,有意识地借用它的意境构思,并加以提高和发挥的。

然而,《幸福的渴望》所表达的要不断更新自己,超越自己,为了实现这个理想而不畏艰险、不惧牺牲的思想,却是歌德所固有的,是他那带有进化论特征的自然哲学和以自强不息的浮士德精神为核心的人生观的表现。

再者,歌德这首诗一开头就给人一个神秘的感觉,加之标题中的“幸福”一词在原文中为Selig,主要指人死后享受天国的极乐,带有明显的宗教色采,因此有学者认为诗里表现了老年歌德的宗教思想,说他渴望像飞蛾一样投身火中以实现与神的结合。

如此等等,《幸福的渴望》这首诗的内涵真是无限丰富,难怪被视作是歌德抒情诗中最难解的一首。它借用阿拉伯东方的形式外壳和神秘气氛,表现西方诗人歌德的深邃思想和伟大精神,使两者和谐地、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一枚可以透视宇宙人生的光采耀眼的水晶球般的艺术杰作。对于整个《西东合集》来说,它可算是最富典型意义的代表。因为整个诗集也是以东方的艺术形式表现西方的精神思想,也是将东方和西方的诗歌艺术、文化精神、哲理智慧融溶在了一起。故尔,对《西东合集》这个题名的解释,也会多式多样,见仁见智,所谓它是“西方诗人写的东方诗集”,仅是其中最省力和肤浅的一种而已。

除去上述各端,《西东合集》还有一个重要的或者说中心的内容,就是爱情。这爱情由于有实际的生活体验为基础,不像其它内容主要产生于歌德的幻想,而且还得到了响应和回报,就让老诗人写得来格外地美好、动人。在原书中,它占的篇幅相当多,笔者觉得有必要用下篇单独给予论述。

共振,心弦和着诗弦

——关于《西东合集》(下)

歌德开始在精神上作他漫长的“东方之旅”的同时,他自身也确实离开魏玛,踏上了旅程。只不过,他旅行的目的地不是被视为“人类之源”的太阳升起的东方,而是西南方的法兰克福以及莱茵河、美茵河和涅卡河地区,也即他出生的故乡和他渡过青少年时代的地方。在回返青春时代这一点上,精神上的旅行和现实中的旅行可谓目标一致。《西东合集》的大部分诗歌,也的确产生于现实的旅途中,有时一天一首,乃至一天数首;而诗人在此期间的经历、感受和思考,自然在诗中得到了表现,只不过都披上了富于异国情调和色彩的外衣罢了。事实上,合集中的大部分诗作都有所依据,有所影射。例如,《铁木耳之书》里那位叱咤风云的东方征服者,就被公认为波纳巴·拿破仑的化身。歌德自己,则变成了那个名叫哈台姆的波斯商人、歌者和情人。

1814年7月26日一大早,歌德的马车驶出了魏玛的城门。在清晨的薄雾中,诗人目睹了一幕奇特的自然景象:在他眼前的天空中,出现了一道没有色彩的乳白色的虹霓。于是一种幸福的预感油然升起在诗人心中,并当即被他记录了下来——

当福玻斯和雨云

交媾、拥抱,

就产生五彩虹霓,

把大地照耀。

我看见雾中升起

同样的弧形;

它虽然苍白无色,

却仍属天庭。

所以,快活的老人,

你也别灰心;

尽管你头发灰白,

还会有爱情。

这首题名为《现象》的诗,后来收在《西东合集》一开头的《歌人之书》中。由于它产生在“东方之旅”的酝酿和出发阶段,阿拉伯色彩还不特别地浓,诗中的太阳神仍然是罗马神话里的福玻斯。这首诗之所以引人注目,除去表现手法方面的奇特比喻和大胆联想——这是颇接近阿拉伯风格的——,更重要的是它反映了年满六十五岁的老诗人的一个重要心态,即他仍然渴望恢复青春,仍然怀着对爱情的憧憬。

歌德用《现象》一诗述说的预感没有错,他的希望和憧憬得到了实现。在法兰克福的老熟人韦勒美尔家中,他遇见了年轻貌美的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原是芭蕾舞演员,十四岁时被商人兼作家的韦勒美尔收养,成年后便作了他的房中人。这位具有多方面天赋和外秀慧中的女子,对大诗人歌德怀有深深的景仰和倾慕,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地温柔和谦卑。而对于年纪刚刚三十的如鲜花盛开的她,本来就渴望爱情的歌德自然也不会无动于衷。尽管相处和接触的时间不长,两人的心弦便开始发出轻柔微妙的振颤与应和,只不过都还秘而不宣,谁也没有任何表露。可是等到第二年春天,当歌德动身再度去故乡及周围地区旅游时,他已如奔赴自己心上人的热恋者一般地激动。还在途中,他便写了一些献给玛丽安娜的诗,而且也为她取了一个美丽的阿拉伯名字,叫做苏莱卡。

韦勒美尔在离法兰克福不远的格尔白缪勒乡下有一处环境优美的别墅。在这儿,我们的哈台姆和苏莱卡朝夕相处了四个星期。两人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于是互诉衷肠,而且都以诗的形式。请听——

哈台姆唱道:

不是机遇造就了盗贼,

它本身就是最大的窃贼;

我心中的爱情残存无多,

它却将它们全部盗窃。

它把窃得的爱情送给你,

我的生活失去了全部意义;

如今我已然一贫如洗,

能否活下去全得看你。

然而,在你的明眸中,

我已感到对我的怜悯,

在你温暖的怀抱里;

我已享受着新的生命。

苏莱卡应道:

你的爱使我幸福无比,

叫我怎么能诅咒机遇;

就算它曾经将你偷窃,

这样的小偷令我欣喜!

哪里还用得着偷窃啊?

你倾心我是自由选择;

我倒是十分乐于相信——

是我自己将你的心盗窃。

你自愿交付我的一切

将带给你美好的偿报,

我乐于献出我的安宁,

我的生命,请拿去!

说什么已经一贫如洗!

爱情不使我俩更富裕?

能将你搂在我的怀中,

什么幸福能与此相比!

如此一唱一和,两人的诗弦便应和着心弦,激烈地、长久地共振起来。男女之间的热烈爱情原本最容易激发起诗兴和灵感,因而在人类的抒情诗宝库中以爱情诗为最多,中外古今都没有例外。何况我们的诗人哈台姆和才女苏莱卡还相互激励,相互启发,甚至相互竞争,两人因而更是诗兴大发,一发而不可收拾。在那宝贵而难得的四个星期时间里,他俩可以说完全沉缅和陶醉在了一种由爱情的享受和诗歌的创作结合而成的绝妙境界中,可随之而来则是痛苦万分的离别。

1815年9月,玛丽安娜又匆匆赶到风光明媚的古城海德堡,与逗留在那儿的歌德重叙旧情。但是,由于她年前已正式嫁给韦勒美尔,而歌德的妻子克莉斯蒂纳也还健在,两人便不得不在相约永远将爱情牢记心中的情况下,最后忍痛分了手。这其间的种种酸甜苦竦的况味,诸如相聚的幸福,相思的痛苦,重逢的欢乐,以及最后分别的感伤、绝望等等,统统都化作了一首一首富于真情实感的、优美动人的抒情诗。它们总共50余首——全收在了《苏莱卡之书》中。十分有趣的是,歌德把玛丽安娜写的诗也当作自己的诗一样对待,有的原封未动,有的只略加修改便收了进去,但是都未作说明。直到歌德死后三十多年的1869年,才有研究者以确凿的材料,证实了玛丽安娜是《苏莱卡之书》的共同作者,像其中著名的《致东风》、《致西风》等婉丽的佳作,都出自这位被埋没了的女诗人笔下,证明即使论诗才她也足以匹配歌德。[182]《苏莱卡之书》产生的前前后后,在世界诗歌史上不啻一段美妙悦耳的插曲,一则意味深长的轶话。

《苏莱卡之书》中杰作比比皆是,堪称世界爱情诗中的瑰宝。然而由于翻译介绍不够,它与整个《西东合集》在我国鲜为人知。限于篇幅,只能再介绍两首最主要的。

重逢

竟然可能!明星中的明星啊,

我又将你紧抱在胸前!

那远离你的长夜啊,真是

无底的深渊,无尽的苦难!

是的,你甜蜜而又可爱,

是我分享欢乐的伙伴;

想起昔日分离的痛苦,

现实也令我心惊胆战。

当世界还处于最深的深渊,

还偎在上帝的永恒的怀抱,

他便带着崇高的创造之乐,

安排混沌初开的第一个钟点。

他说出了那个字:变——!

于是响起了痛苦的呻吟,

随后便气势磅礴,雷霆万钧,

宇宙闯进了现实的中间。

光明慢慢地扩展开来,

黑暗畏葸地离开它身边,

元素也立刻开始分解,

向着四面八方逃散。

迅速地,在野蛮荒凉的

梦中,各自向广远伸展,

在无垠的空间凝固僵化,

没有渴慕,喑然哑然!

一片荒凉,一派死寂,

上帝第一次感到孤单!

于是他创造了朝霞,

让朝霞怜悯他的寂寞;

它撕开那无边的混浊,

天空呈现出五色斑斓,

那一开始各奔东西的

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

于是,那相依相属的

便急不可待地相互找寻;

感情和目光一齐转向

那无穷无尽的生命。

攫取也罢,掠夺也罢,

只要能够把握和保持!

阿拉勿需再创造世界,

世界的他造者是我们。

就这样,驾着朝霞的羽翼,

我飞到了你的唇边,

繁星之夜用千重封印

巩固我们的美满良缘。

我俩在世上将成为

同甘苦共患难的典范,

我们不会又一次分离,

纵令上帝第二次说:变——!

这是一首内涵丰富深刻的诗。它把男女之间的爱情,把爱人之间的离合悲欢,放在世界形成和万物产生的大背景和大框架中,从宇宙观的原则高度,来加以考察和阐释。诗中表现了一种近似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形成的观点,即认为光明与黑暗的一分一合两次行动,是世界和万物产生的原因。诗里所谓无素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指土、水、气、火。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想起我国古代用来解释宇宙人生的阴阳五行之说。正像我们用阴代表女性,用阳代表男性,相信阴阳的和谐结合便形成太极,达到幸福圆满一样,歌德的诗中也以光明与黑暗来代表男和女,认为他们本来就是“相依相属的”一体——在此我又想到不便再引的《银杏》那首诗,歌德在诗中以实为一体的二裂银杏叶象征情侣——,一当他们“又聚在一起,相爱相恋”,就创造了美好的世界。因此,诗中说“世界的创造者是我们”,是热烈而真诚的相爱的人,而不是上帝或者阿拉伯人的上帝阿拉!

真不知道中外古今,还有没有哪一首诗能以如此崇高的思想,如此恢宏的气势,来赞颂男女之间的爱情,来抒写恋人之间的离合悲欢!

在诗中,爱情的象征是五彩斑斓的朝霞。这又使我们想起诗人早年创作的《五月歌》和晚年从事的颜色学研究。在《五月歌》里,他也以“明艳如朝霞”歌唱爱情。晚年的颜色学研究使他相信,色彩是由明与暗即阳与阴的结合产生的,所以,《重逢》中的朝霞作为爱情的象征更加意味深长,更加符合诗中所包含的思想逻辑,而不再如《五月歌》中一样仅仅是艺术表现范畴内的联想或者比喻。

悬挂在天边的明艳、斑斓的朝霞确实十分美丽。它令人产生希望、遐想和憧憬。然而,对于已年满六十六岁的老诗人来说,它可望而不可及。在海德堡,我们的哈合姆和苏莱卡仅仅只享受一周重逢的欢乐,随之而来的离别却更加难堪、痛苦。所以,诗中最后一节的情景仅仅是歌德的幻想或理想。这个理想,他自己虽然不能再实现,却仍然满怀信心和深情地抒写了出来,是因为他相信和希望人类的能够实现。而且,他这样做也真的将自己与玛丽安娜永远地结合在了一起,只不过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超现实的结合,一种诗的和心灵的结合;这种心灵的结合,才是巩固的和美满的,堪作世人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