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走近歌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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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走近歌德(16)

为了证明这个论断,只需举出一个最明显的事实,那就是小说的四位主人公全都在现实生活中有着自己的原型:美丽、善良、谦逊、乐于助人的奥蒂莉十分像歌德热爱的米娜·赫尔茨丽卜;聪明、冷漠、有抉断力而人到中年仍丰韵犹存的夏绿蒂,也酷肖魏玛宫中那位既给了歌德爱和鼓舞,又长期在精神上折磨他的封·施泰因夫人——她的名字并非巧合也叫夏绿蒂;至于爱德华和奥托上尉,他们两人身上同样都具有作者本人的某些特征,只不过前者热情奔放,主要像创作《维特》时的青年歌德,后者富于理智,更似写《亲和力》时的歌德罢了。

《亲和力》这部小说篇幅不算长,情节也说不上复杂,歌德原本只计划写一个中篇,嵌进他已着手创作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中去。

说的是一对情侣——爱德华与夏绿蒂历尽波折,到了中年终成眷属。婚后,两人在美丽的乡间过着宁静而幸福的生活。一天,丈夫提出是否邀请他俩年轻时的朋友奥托——一位刚从军队退职回来尚无工作的上尉耒家,协助管理他们巨大的庄园。妻子坚决反对这个提议,理由是夫妻间的和谐幸福往往会由于第三者的介入而遭致破坏。然而她终究拗不过丈夫。上尉来了,结果不出妻子所料,两个男子很快找到共同的爱好和工作,把她给冷在了一边。为了排遣夏绿蒂的寂聊,爱德华又主张将她在寄宿学校念书的侄女奥蒂莉接回来。对此夏绿蒂同样心存忧虑,担心年轻的侄女会爱上老单身汉奥托。殊不知情况并非如此,奥蒂莉回家不久,四个人之间便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重新组合:年轻、美丽、温柔的奥蒂莉和热情、豪爽、真诚的爱德华相互吸引,情投意合;贤慧、聪明而丰韵犹存的夏绿蒂与干练、稳重而富于理智的奥托上尉彼此爱慕,心心相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四人之间的情感变化越加明显。这不仅表现在日常的大小事情上,而且导致了爱德华和夏绿蒂的婚姻关系事实上的破裂:一天夜里,夫妻二人同床异梦,都下意识地把自己怀抱中的对象当成新的意中人,因而获得了极大的欢娱和幸福。第二天早上醒来,面对着初升的朝阳,两人又一样地内疚,觉得自己已犯下奸淫大罪,既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神圣婚约,也玷污了他们对各自的情人的纯结感情。至此,再也无法保持表面的平静和缄默,情人之间便相互表白了心迹。不同的只是,夏绿蒂和奥托上尉这一对理智而富有节制;爱德华和奥蒂莉,尤其是爱德华却任凭热情的驱使,以致在庆祝奥蒂莉生日时惹出了事端。这时夫妻俩只好摊牌。结果两个男子都离开了家:奥托上尉找到了另外的差事,爱德华却上了战场,以求一死。

夏绿蒂和奥蒂莉开始过着看似平静、实则孤寂的生活。不久,夏绿蒂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就是她与爱德华同床异梦那个神秘之夜留下的后果。而且更加奇怪和令人骇异的是,孩子生下来了,模样却不像自己生身父母爱德华和夏绿蒂,而像他们各自的意中人奥蒂莉和奥托。这难道是乖戾的大自然在固执地揭露人们的隐私?或者这只是证明了,爱情的神秘力量也即小说中所谓的亲和力,是不可抗拒的呢?

两个女人精心地抚养着这奇怪的孩子,奥蒂莉尤其尽心竭力。她把这当成是对自己的情人爱德华应尽的义务,并以此寄托对他的思念。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爱德华并没有如其希望的那样战死疆场,而是又回到了他蛰居的别庄。他决心重新安排生活,便说服奥托去请求夏绿蒂同意和他离婚,以便四个人都能按心愿重新合法地结合。不巧夏绿蒂不在家;急不可待的爱德华潜回庄园附近却碰上了奥蒂莉,使她情绪十分激动,于回家途中神思恍惚,将孩子掉进湖里淹死了。面对着孩子的尸体,四个人中最冷静的夏绿蒂才省悟到:

有些事情命运固执地作好了安排。理性和道德也好,义务和所有神圣的誓言也好,都休想阻止住它:命运觉得是合理的事情就得发生,尽管在我们看来好像不合理;临了儿它会强行贯彻自己的意志,不管我们怎么反抗都没有用。

基于这样的认识,夏绿蒂同意离婚,然而为时已晚。奥蒂莉深感内疚,一是怪自己破坏了自己心爱的人爱德华和夏绿蒂的婚姻和谐,二是怪自己害死了他们的孩子,因而断然拒绝与爱德华结合。她郁郁终日,瞒着众人不吃不喝,终致衰竭而死。绝望的爱德华学着她的榜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两人被合葬在小教堂里。小说的在结尾时写道:

而今一对情侣就这么并肩长眠。静穆的气氛笼罩着他俩的安息地,欢乐的天使从穹顶上亲切地俯瞰着他们;而将来,假使他俩一旦双双苏醒转来,那又将是何等美妙动人的一瞬哦。

从以上故事梗概,我们得到的第一个印象很可能是:此乃一部爱情小说。

果真如此吗?不,至少不完全如此。

不错,《亲和力》是写了两对男女之间的感情纠葛。但是,爱情仅仅构成了小说的骨架,在这骨架之上还支撑着丰满的血肉,蕴藏着深邃的精神。也即是说,《亲和力》不像一般爱情小说乃至言情小说那样注重情感的抒写,以至于缠绵悱恻,从而感染读者,引起读者的共鸣;相反,倒是对主人公之间激烈的感情矛盾进行冷静的描写和细致的剖析,引导读者思考。因此,整个小说带着强烈的思辩色采。

至于说《亲和力》是一部“诲淫之作”,更与事实相悖,纯属肤浅和虚伪的无稽之谈。不错,小说的两个主人公是已经以上帝的名义结为合法夫妻,后来又各自爱上了其他的人。但是,小说仅仅叙述了,令人信服地叙述了他们在感情上的变化,而没有任何一点点露骨的、庸俗的男女私情的描写。加之四位主要人物都是富有教养、品格高尚而且勇于自我牺牲的人,轻浮、淫荡这样的字眼儿,无论如何也加不到他们身上。其中,尤以奥蒂莉的形象最为可爱:她纯洁、善良、美丽、文静而乐于助人,生前受到众多男子的青睐,死后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圣女。就连四人中最易受人非议的有妇之夫爱德华,歌德也认为“至少是极其可爱的,因为他无条件地在爱”。[108]在这里,我们不是又听见了维特和青年歌德的声音么?

所不同的只是,在追求个性解放和反对传统束缚——宗教的、法律的、伦理的束缚的道路上,《亲和力》和老年歌德比《维特》和青年歌德似乎更前进了一步,远远地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正因此,卫道士们加给小说“诲淫”的罪名,当时的大多数读者不能理解和接受它,也就一点都不奇怪。在谈到这个情况时,德国现代大戏剧家和无产阶级革命作家布莱希特愤慨地说:“唯其如此,我才高兴。德国人都是些猪猡。”[109]他认为,《亲和力》没有丝毫的小市民气,而同时期的哪怕最成功的德国剧作都是打上了小市民的烙印的,因此《亲和力》算得上一部“伟大的杰作”,他布莱希特可以为这部杰作“唱一支赞歌”。不只布莱希特,还有本亚明等当代的一大批著名理论家,同样给予了《亲和力》以崇高评价。

那么,《亲和力》这部小说究竟有何深义,究竟提出了哪些问题来进行探讨,以致引起人们如此的重视,并在不同时代的不同论者中得到截然相反的评价呢?

歌德自己在给朋友的不只一封信中指出,他在小说中放进了,不,“藏进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希望读者反复地进行观察,穿过“透明的和不透明的帷幕”,最后窥见其中的真义。[110]他还说过,要真正把握书中的细节安排和人物关系,必须把它认真读上三遍。

我们这样做了,果真发现《亲和力》围绕着四位主人公的感情纠葛,对恋爱、婚姻及其相互关系等等重大的人生和社会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探讨。除了通过主人公的思想、行为和遭遇,形象而又委婉地提出问题和解答问题外,歌德还借其他人物之口,直截了当地让不同的观点针锋相对。例如,关于婚姻的约束力这个问题,小说中那个好心肠干坏事的仲裁人(Mittler)认为,“婚姻是一切文明的起点和顶峰”,因此“必须是牢不可破的”。反之,小说中的一位伯爵却公然宣称,人都乐意扮演新的角色,“在婚姻关系中,不恰当的也仅仅是要求在这充满变换和动荡的世界上实现绝对的、永久的稳定”,因此认为,“每缔结一次婚姻只应生效五年”,五年以后夫妻双方都有权考虑和决定是延长婚约呢,或是各奔东西。这位伯爵所代表的,在当时无疑是一种违反宗教诫条和法律道德准则的惊世骇俗的观点。然而,持这种观点的伯爵,他的一席话不但讲得“得体而又风趣”,在“戏言中包含着深刻的伦理意义”;而且,他还身体力行,未曾离婚就与一位男爵夫人相爱、同居。在小说中,他们是高雅、端庄、快活的一对儿。反之,那位仲裁人却老迈、迂阔、令人讨厌——作者歌德自己显然就十分厌恶这个貌似与人为善的卫道士典型,以致让他在夸夸其谈中无意间断送了一老一少两个人的性命。

这样,通过直接、间接的方式,歌德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显然同情的是爱德华、奥蒂莉和伯爵式的“无条件地爱的人”。上面引的小说结尾的那句话,不止可以视为歌德对于他们的赞颂,而且道出了他希望人们能获得更多的婚烟恋爱自由的理想。因此笔者认为,有的学者所谓“宣扬人在恋爱、婚姻问题上须有所节制,有所放弃和断念,乃是《亲和力》这部小说的主旨”的说法,不符合歌德的创作本意,不符合文本的实际情况。

在歌德时代的德国上层社会,离婚已并非罕见的事,常有朋友以可否离婚的问题去征求歌德的意见,他从无表示反对的时候。《亲和力》一出来,也被某些人简单地看作一部为离婚辩护的书。在现代西方社会,婚姻关系变得如此松散,男女相爱结合更加自由,似乎实现了歌德在《亲和力》里提出的理想,于是不少评论者认定,在歌德的所有作品中,《亲和力》是最富现代意义和超前意识的一部。笔者也认为这种看法不无道理,因为《亲和力》所包含的伦理意识和观念,确实远远超越了产生它的时代。

在这个意义上,《亲和力》堪称是一部伦理小说,但又不仅仅是一部伦理小说。

《亲和力》没有停留在爱情、婚姻、家庭伦理问题的探讨上,而是通过爱情与婚姻时常发生矛盾、婚姻因此不能持久等等现象,进一步提出了人性和人生的局限问题,并且企图作出自己的解答。

小说题名作《亲和力》是富有深义的。所谓亲和力,原系瑞典化学家白格曼在1774年创造的一个拉丁文术语(attractiones electivae),译成德文为die Wahlverwandtschaft,意即“选择的亲缘关系”。作为科学术语,它指的是在自然界的不同元素和物质之间,相互吸引和聚合的能力和强度是不同的,当不只两种元素在一起,或于两种原来聚合在一起的元素中又参入别的元素时,它们之间就会相互进行“选择”,结果总是亲和力更强的聚在一起,亲和力较弱的则自然分开。在我们的小说中,通过主人公之一的奥托上尉之口,对这个化学术语作了十分明白的解释。歌德以此词作书名,赋予它了深刻的寓意,把它所表现的自然现象推演到人与人之间特别男女两性的关系上,也即恋爱和婚姻上。因为对于人来说,“选择的亲缘关系”,就不是血缘的先天的亲属关系,而是后天经过选择而形成的亲属关系,即通常所谓的“姻亲”。在歌德看来,书中四位主人公之间的感情变化和离散聚合,都是由这带有一定神秘色彩的亲和力的强度差异造成的。

爱德华和夏绿蒂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彼此之间的亲和力当然很强,但在碰上了奥托上尉和奥蒂莉后便各自奔向新的爱人身边,原因是他们分别与新来者之一的亲和力更强。于是出现了由亲和力强度差异造成的“选择”和重新聚合。

当然,所谓亲和力,在书中只是一种比喻,一种象征。我们和歌德一样,都不会把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作纯自然科学的机械的理解;因为,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毕竟是有理智的。但是,另一方面,人与人之间,似乎又确实存在着类似于亲和力的某种神秘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所造成的常常是破坏性的、不幸的影响,又不总是能为理智乃至由理智所创造的诸如宗教诫条、法律准则、道德规范等等所抑制和克服。

什么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和力呢?可不可以说是遗传、生理、心理、种族、年龄、社会环境以及文化素养等等内在和外在的因素,在人们身上造成的性格、气质和审美理想的差异,而由于这种差异,又形成了人与人之间感情交流和心灵契合的不同强度?看来可以说是,但又似乎不完全是,因为其中确实还包含着某些不可理喻的、神秘的东西,某种人所不能控制和抵抗的宿命的力量。

《亲和力》这部小说的深刻和震撼人心之处,正在于向我们揭示了人生由亲和力所注定的一大的局限:就是婚姻的缔结即便并非被动的——爱德华和夏绿蒂在终成眷属前都被迫结过一次婚——,也总免不了带有偶然性乃至一定层度的盲目性;第一次的选择很难就是最隹的选择,更不可能有绝对的和永远的最佳选择。所以,人的终身大事,实际上是由不受或者不完全受他的意志和感情所支配的偶然性也即“命运”所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