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百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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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张保国说:“爸爸,我一直相信你的直觉。广交会快开幕了,国外厂商只来了百分之十几。你说的SARS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比我位高权重的人肯定早意识到了……”

张春山呷口茶水打断道:“这种影响不会只限于经济领域。”

张保国说:“我同意。可是,北京的实际情况并不像网上和国外媒体渲染的那样。北京的几个病例都是输入型。”

张春山激动起来:“我是个有着四十九年党龄的老党员,对党、对政府的信任,我从来都不缺。可我也相信北京同样是老党员、同样是医务工作者提供的情况:北京的SARS病人,远远不止公布出来的十几例,光地坛医院收治的SRAS病人就不止十几例,其中有个从泰国染上SARS的外国人就住在地坛医院,几天前已经给他上了呼吸机。为什么出现这种强烈的反差,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平阳的医院,无力抵御一次大疫。平阳的五家三级甲等医院,呼吸机总共不足三十台。其他等级的医院,呼吸机的总量不会超过二十台。要命的是,我们的医护人员目前绝大多数还不知道医治SARS需要什么设备,需要做哪些自身的防护。你知道,省疾控中心的前身是省防疫站。防疫站前两年的主要精力转向了诊治,变成个医院了。因为诊治有收益,防疫要花钱。忙活十几天了,几乎没有成果。不说这些了。保国,你是这个市的常务副市长,我想请你利用你手中的权力,给你们市属两家三甲医院添置二十台呼吸机和一千套隔离服。平阳没有疫情,H省也没有疫情,我奔走呼号,哭天抹泪,也撬不动这一架官僚机器。所以,只好求自己的儿子了。有八十台呼吸机,有两家有所准备的大型医院,我才能睡个安稳觉。”说罢,眼睛直直地看着儿子。

张保国与父亲对视着,心里很想马上答应下来,嘴上却问:“爸,这需要多少钱?”

张春山说:“可能需要一、两百万。”

张保国想了想,说:“我尽力吧。”

张春山站起来,说:“保国,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心里很矛盾。小康社会,谁不想早一天看到?可是,报喜不报忧的恶习不除,中国能小康吗?去年矿难死了多少人?一万三千多!十天前,我说疫情危急,多半是直觉。今天我再谈SARS,是基于分析和判断。组织原则让我沉默,可是,良知,一个正直人的良知,一个科学工作者的良知,一个病毒学学者的良知,又让我想说真话。不瞒你说:这两天,我一直想去北京的医院看看,然后把我想说的真话说出来。人命关天呢,保国。人以诚信为本,国家和政府存在之本,也是诚信。我想啊想,还是决定取中庸之法,不再去想国家防疫大局,不再去想北京的疫情真相,只想为守卫平阳、守卫H省,尽点心,尽点力。再一点,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前途。在西方,防疫不力去职的官员,比比皆是。”

张保国动情地喊了一声:“爸爸——”

张春山说:“这件事宜快不能慢。你不抽烟挺好,酒也要少喝点。个人问题有眉目了,告诉我一声。不管你选了谁,我都祝福你们。我想去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上班,王长河就把张保国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王长河开门见山问:“保国,你认为举报信中反映杨全智的那些破事,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又有几分半真半假?”

张保国没想到王长河会这样问,说:“市长,全智跟你几年,了解他的是你。”

王长河冷笑一声:“你也跟我来这一套了!我让你说实话。”

张保国只好说:“七分真实还是有的,否则举报人也不会署自己的真名。如果要查,坐实五分不难。撇开生活作风问题不谈,坐实一半经济问题,他恐怕要失去七年以上的自由。这次如果不查他,等他真的独挡一面时再犯事,这一辈子他见你的机会就不多了。”

王长河说:“这才是实话。我也摸了摸情况,得出的结论跟你的差不多。这七、八年,我可是没吃他一个冰糖圪瘩。”

张保国说:“他跟你三年多,知道你的规矩。拿破仑说:从光荣到可笑,只有一步之遥。从清廉到贪渎,其实也只有一纸之隔。”

王长河笑了起来:“也是大实话。怎么样,明星加美女,不好侍候吧?”

“也不是。”张保国说,“小丁还比较好养,穷人家出生的孩子嘛。那天看了老书记家的状况,又想起来海瑞第三次复出卖地置官服的事,还有海瑞死后没钱买棺材的事,有些,有些兔死狐悲吧。”

王长河说:“明朝的官吏,一直实行的是低工资制。开国时,靠严法震慑,贪八十贯钱就剥皮实草。刘青山、张子善也是为一万多块钱挨的枪子儿。记得《明史》上记载,宣宗后,再没杀过一个贪官。到嘉靖年间,常例这种收贿形式,已经可以在朝堂上谈论了。万历初年,张居正想让小皇帝表彰廉吏来扭转世风,选一年只选出三个廉吏,后来一细查,还有两个不够格。再后来呢,张居正也妥协了,自己也收也送起来了。明朝终于不可收拾了。这回去北京开人大会,私下还听到这样一种奇谈怪论,说什么杀了胡长清和成克杰后,我们的GDP增长率下降了零点三到零点五个百分点。又说这是因为封疆大吏们兔死狐悲,失去了做事的主要动力,提出来要立个内部规矩,以后凡副省级以上官员犯贪污受贿这两种罪,只抄家,不杀头,这样可以促进经济增长。对了,人家还说:这是因为做官做到副省级,肯定对人民立过大功劳,按照刑法立功可以减刑的规定,本来就不该杀副省级以上官员的头。真是言论自由了,他娘的什么观点都敢说。可你又不能说他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从股科级到省部级,中间有多少台阶,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功劳,也坐不到省部级的椅子上。就拿我来说吧,四十一岁到副厅,在正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八年,当了市长也还不算跨入了省部级的行列,只能算个从部级吧。我呢,副市长、市长干了十三年,不客气地说:西平这些年取得的大成绩,与我一点关系没有的,你还真说不上来几个。有一回平大一个经济学教授给我算了一笔账,说我王长河干的那些事,若是都算百分之一的股份,应该有上百亿的收益了。百亿不敢说:说这些年因王长河的缘故,平阳多收入三、五十亿,并不算夸大其辞吧?”

张保国一直在认真倾听,知道这一番宏论后,必能回到最原始的主题上,忙接口道:“三、五十亿说少了。因你个人魅力为平阳搞来的项目,每年都能创造十几个亿的财富。”

王长河说:“你说:要是因为我收个千把万的贿,砍了我的脑袋公不公?肯定公道。谁让你干的就是这个事呢?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对名声这个虚的东西看得重。你呀,一定要给我守住,等你家张怡出国留了学,你就能像我一样洒脱了。王敏的年薪十来万美金,还不够我们花?”

张保国笑道:“你今天给我穿了一条贞节裤子,肯定守得住。”

王长河仰在转椅上活动活动脖子:“恩诚同志有出将入相的命,这次下来目的只是历练,中央党校一结业,H省能不能留得住他,都难说。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今后的五年,这平阳就是你、我的平阳。五年之后,我在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可以心安理得地看着张保国书记带领一千万平阳人民进入小康社会了。我从来不隐瞒我的真实想法。年龄不饶人,这是我最后的一个人生目标了,以后呢,我的任务只有俩: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保国啊,你可得好好帮我呀。”

张保国说:“我也不表决心了,你就看我怎么做吧。”

王长河大笑起来:“这话是你张保国的风格。城府有一部分是天生的。你身上流的是院士的血,我身上流的是矿工的血,所以,你的城府比我深。这我高兴,没一点城府,舞台再大一些,就踢腾不好了。在用人上,我引以为自豪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了你,培养了你,又鼎力推荐了你。在看人上,第一个看错的,恐怕就是这个杨全智了。哎,我怎么就看错了他呢?”

张保国安慰道:“人都是会变的。你当初并没有看错他。他走了几年,办公室的人说起他评价都不低。市长,你也不要自责了。”

王长河站了起来,脸色和语气都变得严肃起来:“我能不自责吗?保国,跟你竞争常务副市长位置的,有六个人,省里有俩,市里有俩,地市有俩。恩诚同志离任了,又会有多少人盯着那个空位?杨全智这个王八蛋,太不争气了。”一拳擂到桌子上,“早不出事儿,晚不出事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把他在碱水里泡泡,盐水里洗洗,清水里冲冲,他还是我王长河的人。你奶奶的,你弄个权呀,造个假呀,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娘的,他搞钱不说,还搞女人,还几十成百地搞女人!这不是递给别人一个屎盆子,让人家往我头上扣吗?保国呀,这事儿可不能等闲视之。”然后像袋土豆一样,塌在转椅里,半天不说话。

张保国生怕王长河说出要保杨全智的话,忙说:“实名举报,不查不行啊。”

王长河嘿嘿笑道:“谁说不查了?查要看怎么个查法,由谁去查。查杨全智,只有你来主持,我才放心。忙过这一段,把专案组成立起来,你当组长,副组长设上两个,一个是万富林,另一个由市纪委派人。专案组成立后,先不忙开展工作。这样吧,安排一个得力的人,到黑岭当常委,先把情况摸摸。举报信上也涉及到了黑岭全局的问题,这么做也更显慎重了。保国,你看呢?”

张保国说:“也好。”

王长河说:“这事放一放,也影响不了黑岭的大局,他毕竟是一个常务副县长嘛。但愿他这一段别再祸害别的女人了。几点了?”

张保国看看表说:“九点多了。”

王长河忙站起来说:“来来来,咱们看看电视。你没完没了地说‘非典’,老伴呢,也没日没夜地唠叨SARS,搞得我也有点儿紧张。如今信息太发达了,也好,也不好,真理和谎言,没个火眼金睛,轻易分辨不出来呀。”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一套,“你看,国务院的新闻发布会已经开始了。”

两个人站在那里看新闻发布会。

一位记者问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北京到底有多少非典型性肺炎患者?卫生部部长张文康答道:“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北京发现十二例非典型性肺炎患者,死亡三人。北京由于吸取了广东的教训,有效地控制了输入性病例以及由这些病例引起的少数病例,所以没有向社会扩散。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在中国工作、生活,包括旅游,都是安全的。在座的各位,戴口罩、不戴口罩,我相信都是安全的。”

王长河大声说:“保国啊,内阁部长一出面,所有的谣言不攻自破。可惜有太多的外国人受谣言的蒙蔽,不准备来中国参加广交会。要不然,咱们平阳的参展方阵,肯定大放异彩。”

张保国一看出了这个新情况,也没给王长河说为市属医院添置呼吸机和专用隔离服的事。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给市卫生局局长周东信打了电话,让周东信打个购买十五台呼吸机和五百套专用隔离服的报告,东西买回后,配发给市第一人民医院和市传染病医院。

第二天中午,张保国抽空去看父亲。

张春山正坐在客厅里看《平阳日报》转发的新华社通稿《中国是安全的》。张保国说了买呼吸机和隔离服的事。

张春山说:“谢谢你,张副市长。我很高兴你在这种大形势下还能这么做。有人在说谎。可是,谁在说谎呢?但愿不是中国人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