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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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被折断的翅膀》(小说全集)(18)

老人凝目注视着我,试图追回自己青春时代的影像;我则凝神注目着他,梦想着自己的未来。他望着我,就像布满季节变化痕迹的参天大树,俯视着一棵充满雄心大志、盲目生机的幼苗;大树年迈根深,饱经岁月的酷夏寒冬和时代狂风暴雨的考验,而幼苗却弱小柔嫩,只见过春天,晨风吹来便瑟瑟颤抖。

赛勒玛默不作声,时而望望我,时而瞧瞧父亲,仿佛正在我俩的脸上阅读故事的首章和末尾。

白昼叹着气从花园和果林中走过。夕阳西下,留给老人宅院对面的黎巴嫩高山峰巅金黄色的吻痕。法里斯·凯拉麦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令我惊异出神;我在他面前尽情唱着我的青春之歌,使他感到欣悦。赛勒玛坐在窗子旁边,用悲凉的双眸望着我们,一动不动,静听我们谈话,一声不吭,仿佛她知道美自身有一种语言,浑然天成,无需口舌发出的声音与节奏;那是一种永恒的语言,包含人类的全部音韵,使之成为一种无声的情感,就像平静的湖泊,将万川溪流的歌声吸纳到自己的心中,使之成为永恒的寂静。美是一种秘密,只有我们的灵魂了解它,为它而欢欣鼓舞,依靠它的作用而成长发育;而我们的思想,则站在它的面前不知所措,虽竭力试图用语言给它下个定义,将之形象化,但却完全无能为力。美是一种眼睛看不见的暗流,在观者的情感与可见事实之间波涌翻动奔流。真正的美是一种光,发自于灵魂中最神圣的地方,照亮肉体的外表,酷似生命源于果核之内,为鲜花送去彩色和芳香。美是男女之间顷刻之间达成的完全互相理解,霎那间诞生的凌驾于一切兴趣之上的爱慕之情,那便是被我们称为爱情的灵魂倾向。

那天傍晚,我的灵魂理解了赛勒玛的灵魂。究竟是这种相互理解使我把她看作太阳面前最美的姑娘,还是一种青春的醉态,使得我们幻想着根本不存在的美妙图景和幻影?莫非是青春使我二目昏黑,使我幻想到赛勒玛明眸放光,粉唇甜蜜,身段苗条,还是那种明光、甜蜜、苗条打开了我的眼界,以便让我眼观爱情的欢乐和痛苦?所有这些,我都说不清楚。但是,我却知道自己尝到了一种在此之前从未感受到的一种情感;那是一种崭新的情感,它绕着我的心从容不迫地蹒跚晃动,就像灵魂在创世之前徜徉在海面之上。我的幸福与不幸从那种情感中诞生,如同万物按照上帝的意志轮回出现,转世再生。

我与赛勒玛初次见面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苍天如此想,并且出乎意料地将我从困惑的奴役和少年的烦恼中解放出来,让我自由自在地行进在爱情行列里。爱情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自由,因为它将灵魂提升到一个人类法律和传统达不到的崇高地位,就连自然法则与规律也无法控制它。

当我站起身来要告辞时,法里斯老人走近我,用真诚感人的声音说:

“现在,你已认识了到这家来的路,你到这里来,应该感到有一种把我引领到你父亲家的信心,应该把我和赛勒玛当成你的父亲和妹妹——不是吗?赛勒玛!”

赛勒玛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她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类似于一个迷路的异乡客忽然看到一个熟人时闪现的目光。

法里斯老人对我说的那番话,正是我与他的女儿一起站在爱神宝座前的第一曲,也是以痛哭、哀悼而结尾的天国之歌的序曲。那番话又是一种力量,给我俩的灵魂以激励,我们便接近了光和火。那番话也是杯盏,我们从中饮下了多福河[149]水,也喝下了苦西瓜[150]汁。

我出了门,老人一直把我送到花园尽头。我告别了父女二人,心在胸中剧烈跳动,如同干渴者的双唇触及水杯沿时颤抖不止。

盛燃的白炽火炬

四月过去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我常去法里斯老人家,与赛勒玛见面,在花园里对坐长谈,细观她的美丽容颜,欣赏她的天赋才气,静听她那无声的忧愁,只觉得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把我拉向她。那每一次访问,都会向我揭示她的一重新含义和她灵魂奥秘中的一层高深秘密,致使她在我的眼前变成了一本书,我读了一行又一行,背了一节又一节,唱了一曲又一曲,却总也读不完,唱不尽。

神赐予女性以心灵美和形体美,那是既明显而又神秘的现实,我们只能用爱情理解她,用圣洁去感触她,而当我们试图用语言描绘她时,她却远离我们的视野,隐藏到迷惑和模糊的雾蔼之后去了。

赛勒玛心灵、形体俱美,我如何向不认识她的人描述她呢?坐在死神翅膀阴影下的人怎么能唤来夜莺鸣啭、玫瑰细语和溪水吟唱呢?一个拖着沉重镣铐的囚俘怎能追赶黎明的微风吹拂?不过,沉默不是比说话更难过吗?既然我不能用金线条描绘赛勒玛的真实相貌,难道恐惧之意能够阻止我用浅薄词语叙述赛勒玛的一种幻影吗?行走在沙漠中的饥饿者,假若苍天不降甘露和鹌鹑,他是不会拒绝啃干面饼的。

赛勒玛身材苗条,穿着洁白长绸裙出现时,就像从窗子射进去的月光。她举止缓慢、稳重,颇有些像《伊斯法罕曲》[151]。她的嗓音低沉、甜润,间或被叹息声打断,就像随着微笑波动,露珠从花冠上滴落而下一样,她的语音由绛唇间滑落而出。她的面容嘛,谁能描绘赛勒玛的面容呢?我们用什么样的字眼、词语,能够描述一张痛苦、平静、被遮罩着的,而不是由透明面纱遮罩着的面容呢?我们什么样的语言,能够谈论每时每刻都在宣布心灵秘密,每刻每时都在向观者提及一种远离这个世界的精神世界的容貌!

赛勒玛的容貌美并不合乎人类所制定的关于美的标准和尺度,而是一种像梦一样的奇异之美,或者说像幻影,或者说像一种神圣思想,不可丈量,无可比拟,不能界定,画师的笔描绘不出,雕刻家用大理石雕刻不成。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头金发,而在于金发周围的圣洁光环;她的美不在于她那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而在于明眸内闪烁出的亮光;她的美不在于她那玫瑰色的双唇,而在于唇间溢出的密糖;她的美不在于她那象牙色的脖颈,而在于脖颈微微前倾的形象。赛勒玛的美不在于她那完美的体形,而在于她的灵魂高尚的像是一柄盛燃的白炽火炬。遨游在大地与无尽天际之间。赛勒玛的美是一种诗情画意,我们只能在高雅诗篇,不朽的画作和乐曲中才能看到她的影子。才子们总是不幸的,无论他们的灵魂多么高尚,却总是被一层泪水包裹着。

赛勒玛多思而寡言。不过,她的沉默是富有音乐感的,总是带着她的座客转移向遥远美梦的舞台,使之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可看到自己的思想幻影和情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与赛勒玛品质和性格形影不离的特质是深沉、强烈的忧愁。忧愁本是一种精神绶带,赛勒玛披上它,则使她的体态更加美丽、庄重、奇异,她的心灵之光透过布丝露出来,就像透过晨雾看到的一棵繁花盛开的大树,忧愁将我俩的灵魂紧紧联结在一起。我俩都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自己内心的感受,都能从对方的胸中听到自己话语的回音,仿佛神灵已经把我们每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一半,通过圣洁之手结合在一起,便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谁离开谁,都是感到灵魂中有一种令人痛苦的缺憾。

一颗痛苦的心灵与另一颗有相似情感与感受的心灵结合在一起,能找到安慰与快乐,正如在远离祖国土地上的两个异乡客之间感到亲切一样。忧愁、患难之中相互贴近的心,浮华的欢乐是不能将它们分开的。心灵中用痛苦拧成的纽带要比欢乐织成的纽带牢固得多。眼泪洗刷过的爱情总是圣洁、美丽、永恒的。

暴风骤雨

过了几天,法里斯老人邀我到他家吃晚饭,我欣然前往。我的心灵很馋老天爷放在赛勒玛手中的那种圣饼。那是一种精神圣饼,我们用心中之口吞食,越吃越觉得饥饿;那是一种神奇圣饼,阿拉伯人盖斯[152]、意大利的但丁[153]、希腊的萨福[154]尝过它的滋味,不禁肝肠起火,心被熔化,那圣饼由神灵用亲吻的甜蜜和泪水的苦涩和成的面团做成,专供敏感、醒悟的心灵餐食,以便以其滋味令心灵欢欣,以其效应使心灵遭受折磨。

来到家中,我发现赛勒玛坐在花园一角的一张木椅上,头靠着一棵树干,身穿洁白长裙,像是一位幻想中的一位新娘,守在那个地方。我默不作声地走近她,像一个虔诚的拜火教徒坐在圣火前那样,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我想说话,但发现自己张口结舌,双唇僵硬,只好沉默不语。一种无限深邃的情感,一经用具体语言表达出来,难免失却它的部分特殊意味。不过,我觉察得到,赛勒玛正在静听着我的内心自言自语;与此同时,她也从我的双眸中看到了我那颗颤抖心灵的影像。

片刻之后,法里斯老人来到花园,朝着我走来,照习惯向我伸出手来表示欢迎,似乎也想对我与赛勒玛两颗灵魂联结在一起的隐秘表示祝贺。他微笑着说:

“我的孩子,快来吃饭吧!晚饭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站身来,跟着老人走去。赛勒玛用充满柔情的目光望着我,好像“我的孩子”一语唤醒了她内心的一种新的甜蜜感觉,其中包含着她对我的爱,如同母亲抱着孩子。

我们围桌坐下,边吃边喝边谈。我们坐在那个房间,津津有味地吃着各种可口美食,品尝着各种玉液琼浆,而我们的灵魂却不觉地遨游在远离这个世界的另一天地,梦想着未来,准备着应付各种可怕局面。三个人因生活志向不同,故想法各异,但他们的内心都怀有诚挚的友谊与至爱。三个人都是清白的弱者,他们感情丰富,而所知甚少,这便是心灵舞台上演出的悲剧。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甚爱自己的女儿,只关心女儿的幸福,一个芳龄二十岁的姑娘,对自己的未来总是近看看,远看看,注目凝视,目不转睛,以便看看究竟是什么欢乐和不幸在等待着自己;还有一个小伙子,梦想联翩,忧思重重,既没有尝过生活美酒的滋味,也没有喝过生活的酸醋,一心想鼓翼飞翔在爱情和知识的天空,但因太弱,站都站不起来。三个人在远离喧嚣城市的一座宅院里,围坐着一张精美雅致的餐桌,夜色一片寂静,天上的繁星凝视着庭院。三个人吃边喝,而天命却将苦涩与荆刺埋在了他们的盘底和杯中。

我们刚吃完饭,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对法里斯老人说: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

老人问:

“谁呀?”

女仆回答道:

“我猜想他是大主教的家仆,老爷。”

法里斯沉默片刻,随后就像先知望着天空那样,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以便看看女儿隐藏的秘密。之后,他转过脸去,对女仆说:

“让他进来吧!”

女仆闻声离去,过了一会儿,一条汉子出现在了,身着绣金长袍,髭须两端上翘,哈腰问过安好,便对法里斯说:

“大主教阁下派我用他的专用马车来接你,他请你去,有要事与你相商。”

老人站起来,脸色都变了,原本春风满面的脸忽然蒙上了一层沉思的面纱,然后走近我,用温柔、甜润的声音说:

“我希望回来时还能在这里见到你。你在这里,赛勒玛能得到安慰,说说话可以驱逐夜下的寂寞,心灵的乐曲能够消除孤单的烦闷。”

然后望着女儿,笑着问道:

“赛勒玛,不是这样吗?”

姑娘点头称是,面颊顿时稍显绯红,继而用足以与笛声比柔美的话音说:

“我会尽心尽力让我们的客人感到快乐的,爸爸!”

老人在大主教家仆的陪伴下出了门,赛勒玛凭窗而站,望着大路,直至马车的影子消隐在夜幕之中,随着车子渐渐远去,车轮声渐渐消失,马蹄的嗒嗒响声也被寂静吞没了。

赛勒玛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做下来,绿缎子的沙发布面衬托着她那洁白的长裙,她就像绿色草坪中被晨风吹弯腰的百合花。

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心愿,让我在远离尘嚣的住宅与赛勒玛单独相会,更有万木护卫,一片寂静,爱情、圣洁和美的幻影自由徜徉、漫步在房舍四周。

几分钟过去了,我俩默默无言,不知所措,静静沉思,都在期盼着另一个人先开口说话。难道那就是实现相爱灵魂之间互解共通的话语吗?莫非那就是发自唇舌、使心神相互接近的声音与节拍吗?莫非没有一种东西比口说出的更高尚、比声带为之震动的更纯洁吗?那不就是将一个心灵送往另一心灵,将一颗心的低语传入另一颗心的无声寂静吗?那不就是寂静将我们从自身中解脱出来,遨游无边的精神太空,接近田园吗?我们感到自己的躯体不过是个狭窄牢笼,这个世界无异于遥远的流放地。

赛勒玛望着我,眼神里已透露出她心灵的秘密。之后,她用令人心荡神弛的镇静口吻说:

“我们到花园里去,坐在树下,观赏一下月亮爬上东山的壮景吧!”

我顺从地站起来,阻止说:

“赛勒玛,我们站在这里待到月亮升起、照亮花园不是更好吗?现在夜色笼罩着花木,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呀!”

她回答说:

“黑暗即使能够遮住眼前的花草树木,但却遮挡不住心中的爱情。”

她用非同寻常的语气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子,我则默默思考着她的话,想像着每个词语的意思,琢磨着每个字的真实含义。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来,凝神注视着我,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后悔,想借自己的神奇目光,从我的耳朵里收回她讲出的那句话。但是,那神奇目光的作用恰恰相反,不但收不回那些话,反倒使那些更清楚、更深刻地留在我的胸中,紧紧贴着我的心,随着我的情感起伏涌动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