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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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珍趣篇》(8)

阿米娜行进在荒原上,一直来到“鲁布阿·哈里”。这是阿拉伯半岛的中心,任何商队不曾通过,自打伊斯兰教诞生至今,只有少数人到过此地。朝觐者们猜想她一定是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饿死了。朝觐者们回到大马士革,把情况告诉人们,凡蒙其父女二人恩惠的人无不为之难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进入遗忘卷中,好像父女二人不曾活在世上似的……五年之后,阿米娜出现在摩苏尔。她的出现,加之她的姿色出众,端庄大方,满腹经纶,心地善良,故颇像一颗明星自九天而降。她走在人们中间问长问短,站在学者和教长们中间侃侃而谈关于神的故事,向他们描述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情况,言语流畅,口才雄辩,所谈皆为人们闻所未闻。她的事情闻名了,追随者多起来,城中的学者们怕出现新的教义,更怕闹事,随在省长那里告了她一状。那位省长把她召来,把一袋子黄金送给她,要她离开该城,阿米娜断然拒收金钱,当夜离城而去,没有带一个随从。之后,她先到阿斯塔那,再到阿勒颇、大马士革、霍姆斯,后到的黎波里。她每到一个城市,都会使人们的心中失去往日的寂静,燃起人们灵魂中已经熄灭的火,人们纷纷围在她的身边,聆听她的讲演及她谈自己的奇妙经历,一个个深深被强烈的神奇色彩所吸引。然而每个地方的伊玛目和教长们都反对她,驳斥她的言论,把她告到行政官那里。自此以后,她要求自己离群索居,便于几年前来到这个地方,远避尘世,独自苦修,只是深入研究神的秘密。关于阿米娜的生活,我了解颇多。这仅仅是其中的一点点情况。安拉赐予我特别恩惠,让我熟知阿米娜的内心世界及其才智和力量;关于这些,我现在还不能谈,设想一下,哪个人能把这世界之外的太空收集在几个杯盏之中呢?

纳吉布(激动地)谢谢你,阁下,谢谢你给我谈了这位奇怪女人的情况。我更加想见她一面了。

阿卜丁(审视纳吉布片刻)你是基督教徒。不是吗?

纳吉布是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基督教徒。但是,我知道,我一旦除掉那些宗教的关于教义和社会的附属物,我们就会发现那只是一种信仰。

阿卜丁说得对。在人们当中,没有谁更比阿米娜知道宗教的单纯和统一。人属不同团伙,在他们中间,阿米娜就像早晨的露珠,自高天而降,在色彩和形式各不相同的花叶间凝成闪闪放光的珍珠。是的,她像晨露……

(阿卜丁突然中止谈话,回首望着东方,侧耳静听,然后站了起来,示意纳吉布留心,纳吉布闻命从之。)

阿卜丁(低声地)这就是阿米娜·阿莱维。(纳吉布手捂额头,仿佛感到空气的成分发生了变化,然后望了望,看见阿米娜来了,他面色顿改,心中不安起来。但他像塑像似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米娜走进小树林,站在两位男子的面前。看她的仪表、举止和衣着,与其说近似于老百姓过去供香的神,毋宁说更像一位现代东方妇女。仅仅看她的外貌,很难确定她的年龄,仿佛她脸上的青春被千年的知识和经验所遮盖。纳吉布和阿卜丁呆滞、谦恭、敬畏地站在那里,好像站在安拉派来的一位先知面前……阿米娜仔细端详纳吉布的面孔,犀利的目光已穿透他的胸膛,然后面容舒展地微笑着走近纳吉布,用甜美的声音说……)

阿米娜黎巴嫩人,你来到我们这里,是来打听我们的消息、了解我们的情况的。我们这里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况,我们的情况与你们没有什么两样。

纳吉布(激动地)我已经看到了,听到了,相信了,心满意足了。

阿米娜不要满足于这一点点。谁还生命源泉一只空罐,便能得两满罐。(阿米娜伸过一只手,纳吉布双手恭敬、腼腆地捧住她的手,随后在一种隐蔽的动机推动下亲吻她的衣角。阿米娜回头望了望阿卜丁,向他伸出手,阿卜丁像纳吉布那样动作了一遍。然后,阿米娜稍稍后退,坐在住宅前的一块刻石上,随后指着附近的一块石头,对纳吉布说……)

阿米娜这是我们的座位,请坐吧!

(纳吉布和阿卜丁先后坐下)

阿米娜我们用你的眼睛看到了安拉的光明。谁的眼里有安拉的光明,谁就会看到我们的真实情况。我们从你的脸上看到了你渴求探索这里的忠诚愿望。如果你有什么话,那就请说出来,我们来作回答。

纳吉布人们说你古里古怪,我就是为了了解此事而来的。可是,当我站在阁下面前时,方才知道生活是灵魂的全部表现。我就像一个渔夫,把网撒到海里,本意为了捕鱼,可是把网拉上岸时,却发现网里有一袋珍贵的宝石。

阿米娜你是来向我打听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情况的吧?

纳吉布是的,尊敬的女主人,自打孩提时期,“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就萦绕着我的梦境,其各种符号、标志、暗藏的目的就伴随着我的想像力游荡。

阿米娜(抬起头来,合上眼睛,用纳吉布猜想从天上传来的声音)是的,我们到过那座被遮盖的城市,在那里住了下来。我们的精神充满了那里的香气,我的心里装满了那里的秘密,我们的口袋里塞满了那里的珍珠宝石。谁不承认我们看到和知道的一切,他就是在安拉面前否定自己。

纳吉布(从容不迫地)太太,我不过是个结结巴巴学舌的孩子。如果我问你什么,那是在谦恭地问你。如果我在探究什么,那完全是专心、忠诚地询问。你何不用你的同情为我说情呢?假若不太麻烦你,允许我多提些问题吗?

阿米娜随意问吧!安拉为真理设置了许多门,谁用信仰之手去敲,门就会为谁打开。

纳吉布你是用躯体访问有高柱的依赖姆人,还是用灵魂访问的呢?那是一座坐落在地球一个已知的地方,全是用地球上的透明结晶体建造的城市呢,还是一座精神城市,象征安拉的先知和友人所到达的灵魂状态境界呢?安拉不是把昏迷状态当作面纱披在他们的灵魂上了吗?

阿米娜既不是我们地球上看到的那种东西,也不是我们看不见的那种精神状况。我的躯体进入了那座城市;躯体是我的显露的灵魂。我的灵魂进入了那座城市;灵魂是我隐藏的躯体。谁想把躯体的分子分开,那显然是迷失了方向。花及其香味是一种物质,不识花的颜色者是瞎子,他会说:“花不过是飘飞在太空中的香味。”患感冒的人则说:“花不过是只有形体和颜色。”

纳吉布那么,被我们称为有高柱的依赖姆人的那座被遮盖的城市原来只是一种精神状态?

阿米娜所有时间、空间都是一种精神状态。所有看得到的和能领会到的东西都是一种精神状态。当你合上眼,看你的内心深处时,你便看到了整个世界及其各个部分,体验了那里的法则规章,了解了那里需要的一切方法手段,明白了它所向往的朝觐之地。是的,当你闭上你的眼睛,打开你的洞察力时,你就会看到存在的始点与末端;那始点变成了末端,那末端又变成了始点。

纳吉布每个人合上眼睛都能看到生命的实质吗?

阿米娜每个人都能向往,向往,再向往,直到向往从眼上揭去外表现象的面纱,那时便看到了自己。谁看到了自我,谁就看到了生命活的实质。每个自我就是生命活的实质。

纳吉布(手抚前胸)那么,存在中每一种可以触摸到和可以领会的,都在我的胸中啦?

阿米娜每一种存在都在你那里,都伴随着你,都属于你。

纳吉布我可以对自己说,有高柱的依赖姆人在我心中,而不在外界?

阿米娜所有存在都在于你的内心,你内心中所有的东西都在存在中。世间的远近、高低和大小东西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一滴水中包含着大海的所有秘密,一个原子中包括着地球的一切元素,一种思想运动包括着世界上的一切运动和规律。

纳吉布(面浮不解表情)太太,听说你经过长途跋涉,方才到达半岛腹地那个以“鲁布阿·哈里”而知名的地方。我还听说,你父亲的灵魂的启示,引导、伴陪你行至有高柱的依赖姆人那里。假若有人想到那个天赋之避祸之命的城市,其情况和你相似,也具有你所具有的身体条件和精神力量,他能够像你那样到达那里,获得你所获得的一切吗?

阿米娜是啊,我们穿过洪荒大漠,饱尝饥饿、干渴之苦,历经白天的恐怖与炎热和夜晚的可怕与沉静,方才看到了安拉城的城墙。可是,在我们之前到达安拉城的人,却一步未走,便晓得了安拉城的华美、壮观,他们根本不曾体验肉体的饥饿或精神的干渴。也就是说,实际上我们的兄弟姐妹未出自己出生的房舍,便已游历了圣城。(她沉默片刻,然后用手指着周围的花木,继续说……)

秋天抛到地面上的每一粒种子,都有办法打开自己的外壳,让自己的果仁发芽、生叶、开花、结果。但是,无论方法有多么不同,所有种子的向往地是一个,那就是站在太阳前面。

阿卜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来,又往后退退,情不自禁,仿佛带着灵魂步入了一个高尚世界,然后用柔美的声音喊道……)安拉至大,万物非主,唯有安拉,唯有将其影子置于唇舌之间的慷慨好施的安拉。

阿米娜是啊!你说安拉至大吧!万物非主,唯有安拉。你说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阿卜丁暗自重复着这几句话)

纳吉布(纳吉布则心荡神驰地望着阿米娜,用近似耳语的声音说)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

阿米娜你说万物非主,唯有安拉。除了安拉,什么也没有。你成为基督教徒吧!

纳吉布(头点动唇,重复着阿米娜的话,然后抬起头,说……)太太,我已说过,我将说到自己的生命终结。

阿米娜你的生命无终结,你将与万物共存。

纳吉布我是何许人,怎能够永存?

阿米娜你就是你。你是一切。因此,你将永在久存。

纳吉布太太,当然啦,我知道作为物质组成的我,将与物质一起永存。可是,作为被成为思想的我,会永存吗?那近乎于睡眠的微弱苏醒会长存吗?借太阳光闪闪发亮的泡沫和一波推一波、前浪消失为后浪诞生的海浪会永存吗?这些愿望、希冀、痛苦和欢乐会长在吗?夜晚宽而厚、深而高、奇异奥妙,夜里梦境断断续续、幻想联翩,这些幻想会永存长在吗?

阿米娜(她抬眼远望,仿佛要从太空的口袋里取拿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用充满决心、知识和经验的肯定语气说……)一切实体都会永存。已经存在的实体就是证明。至于思想,如果没有它,学者就不可能知道有与没有,因此它是永远不变的永恒存在,只是风化现象除外;它不会隐没,只会以更高级的形式出现;它不会沉睡,只是以更壮美的形态的苏醒做梦。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承认我们的感官所想像的外壳内的原子的存在,而否认原子而存在的外壳。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只同意组成眼睛的元素存在,而怀疑把眼睛作为工具的视力的长在。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肯定被创造物是永存的,而断言创造方法和手段是会消失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被明显的制造者所制造的表面现象所迷惑。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把生命分成两个部分,相信被动部分,而否认主动部分。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有的人观看那些沐浴着阳光的高山、平原,静听风用树枝舌头说话,饱吸鲜花和香草的芳馨,然后对自己说:“我所见所闻者决不会消失,我所知所感者决不会逝去。”可是,这个看了知道害怕,善于思考,听后有喜有悲的有理性的灵魂,这个有感觉便会颤动、舒展,知后会忧伤、期待的有理性灵魂,这个懂得一切的灵魂,将会像大海水面上的泡沫一样消失,将会像光前的影子一样逝去。这就是说,我对存在者否认自己的存在,大感迷惑不解。

纳吉布(兴奋地)太太,我已相信自己的存在了。谁听了你说的而不相信,那么,与其说他像人,毋宁说他像石头。

阿米娜安拉为每个灵魂送去了使者,以便引导我们走向光明。但是,有的人不知道生命就在自己心中,却到身外去寻找生命。

纳吉布光明在我们身外,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到达我们的灵魂深处。不是吗?我们的周围有一种力量,可以振奋我们的精神,还有种种刺激因素,能够提醒我们不要粗心大意。不是吗?

(纳吉布沉默犹豫片刻之后,又说……)

你的父亲的灵魂没有向你指出一些肉体的囚徒和日夜的人质所不了解的东西吗?

阿米娜指出过了。可是,客人敲门,而门内无人听见敲门声,也不起来去开门,敲门好似没有用的。人站在内心和外部的无穷世界之中。假若没有内心世界,也便没有外部世界。父亲的灵魂与我亲切交谈,因为我的灵魂曾与他交谈。父亲的灵魂向我的外部理性暗示了我的内部理性所知道的东西。假若不是因为我饥饿、干渴,我就得不到面包和饮水;假若没有思念和眷恋,我也就遇不到思念和眷恋的东西。

纳吉布太太,我们每一个人能够用自己的思念与眷恋编一条绳索,连在自己的灵魂与被解放的灵魂之间吗?难道没有那样一伙人能够与灵魂对话,求之停脚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