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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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编 纪伯伦——梅娅·齐雅黛(5)

上帝让那位男子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其中一个女人用梦幻编织清醒,而另一个女人却用清醒编织梦幻,我能如何评说那位男子呢?上帝将一颗心置于两盏明灯之间,我能怎样论说那颗心呢?我能说那位男子什么呢?他是个悲伤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惟我独尊是不与那位男子的忧伤为邻的。他是个幸福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晓得自私自利是不会接近他的幸福的。他爱这个世界上是异乡人吗?我不知道,但我却要问问你,你是否愿意他永远做你的陌生人?他是个陌生人,难道世间没有人懂得他心灵语言的一句话?我不知道,但我却想问问你,你不想用你最懂得的那种语言与他交谈一下吗?

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是异乡人吗?实际上,你不是也对你周围的环境及周围的种种目的、倾向、结果和目标感到陌生吗?请告诉我,梅娅,请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懂得你心灵语言的人吗?你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人:你一言不发,他却静听你的声音;你一动不动,他对你全然理解;你与他面对面坐在一室之中,他却与你一道畅游生活的至圣殿堂?

你和我同属于上帝赐予其许多朋伴、亲近人和敬仰者[53]的那种人。不过,请你对我说,在忠诚的热心人当中可有这样一个人,我们当中的一个能对他说“你何不替我背一天十字架”呢?我们中间有谁知道我们的歌声之后还有不受声音禁锢、丝弦不因之颤动的歌?他们当中有谁晓得我们的悲中有欢、欢中有悲呢?

你对我说:“你是艺术家,你是诗人,你应该成为幸福自足的人,因为你是艺术家和诗人。”可是,梅娅,我既不是艺术家,也不是诗人。我把我的日日夜夜都用在画和写上,但“我”却不在我的日日夜夜里。梅娅,我是雾霭。我是笼罩一切的雾霭。我是雾霭;在雾霭中有我的孤独与寂寞和我的饥饿与干渴。我的灾难在于:雾霭是我的真实,向往与天空中的另一团雾霭相会,企盼听到有人说:“你并不孤独。我们是两个人。我晓得你是谁。”

朋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并想对我说:“雾霭啊,我就是另一团雾霭!来吧,让我们将高山和峡谷笼罩!来吧,让我们行走在树木之间和树木之上!来吧,让我们将高耸的岩石淹没!来吧,让我们一道进入造物的内心深处!来吧,让我们在那遥远不为人知、难以接近的地方畅游!”梅娅,请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谁想到而且能够对我说哪怕是这些话中的一句话呢?

你想让我微笑,要我“宽恕”。

自打今天早晨起,我常微笑,我微笑在内心深处,我微笑在周身,我久久微笑着,仿佛我是为微笑而降生的。至于“宽恕”,则是个可怕、伤身、杀人的字眼儿,它使我站在一个如此谦虚的高尚灵魂面前感到羞涩、惶恐,令我低头向之祈求宽恕。伤害人的只是我。我在沉默和失望中伤害了他人。因此,我求你原谅我的过错,求你宽恕我。

我们最好把话题转向《芭希萨·巴迪娅》[54]一书。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用这样的线条和色彩描绘的两幅画像。在我的生平中,我还不曾看见过一个框中放着两幀画像,其一是位女文学家、改革家的画像,另一幀是比文学家、改革家更伟大的女性的画像。在我的生平中还不曾见过一个镜子里有两张面孔,其中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另一个女人的面孔沐浴着太阳的光芒。我之所以说“一个女人的面孔被地球阴影遮掩了一半”,因为数年以来,而且至今我仍然感到芭希萨·巴迪娅没有避开其周围的物质环境,也未能摆脱掉与之并行的民族影响和社会影响,只是死神松解她的桎梏。至于另一张面孔,那沐浴在阳光里的黎巴嫩人面孔,在握看来那是第一位升华到能媒圣殿的东方女子的面孔,在那里灵魂脱离了由传统、习惯、繁杂和惯性之尘造就的躯体。那也是第一位意识到存在的合一性的东方女子的面孔,晓得存在中包含着隐蔽的、明显的、已知的和未知的东西。明天,时光将作家和诗人们写的东西抛入遗忘的“深渊”之后,《芭希萨·巴迪娅》一书仍然为研究思想家和清醒人所称颂。梅娅,你是荒漠中的呐喊声,你是神圣之声,神圣之声将回荡在能媒中,直到时光竭尽。

现在,我应该回答你提出的每一个有趣的问题,一点一滴也不应该忘掉。

首先是“我怎么样”?——近来我没想过我怎么样,但我很可能处于良好的状态,尽管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充满各种形状大小不同的烦心劳神使事。

“我写什么?”——每晚与清晨之间写上一或两行字。我之所以说,晚与晨之间,因为我现在正利用白日时光潜心画一大幅油画,应该在今年冬天结束之前将之完成。假若不是画及其缠身的合同,我会把今冬打发在巴黎与东方之间。

“我很忙吗?”——我总是忙,就连睡觉时也在忙,我像顽石一样浆挺着时也在忙。但是,我的真正工作不是写和画,而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梅娅,有一种与说话、线条和色彩毫不相干的活动。我为之而生的工作不用笔和刀。

“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我习惯于同时穿两套衣服,一套是织匠所织,裁缝所缝,另一套是骨、肉和血构成!今天,我穿着一件宽大长褂,上面布满墨水和颜料的痕迹,除了干净只,与苦行僧的衣服没有什么不同!另一件衣服由骨、肉和血构成的衣服,则被丢在对面房间里,那是因为它远离我更便于与你交谈。

“自打早晨起,我抽了几支烟?”——这一问多甜,又是多么难以回答呀!梅娅,这是个抽烟的日子,吸烟是一种乐趣,而不是人力不可抗拒的习惯,有时一周不动一支烟。是的,今天我已抽了二十多支烟,这要怨你!假若我独身在这:谷地“里,我决不会抽烟!但是,我不想独处。我的房子依旧既无顶又无墙,谁想成为囚徒呢?至于沙海和能媒海,则依然像昨天一样,还是那样幽深多浪,没有岸边。我用来渡海的船在前进着,只是行进缓慢。谁能够并且想为我的船增加一道新帆呢?但期我能够知道谁能够并且打算使我如愿。”

《向着上帝》一书仍在星云车间,其最好的插图仍是空中和月球表面上的线条。《孤独者》一书已于三周前以《先行者》[55]之名问世,我已给你寄去一本。就在同一邮件里,我还寄给你一本《暴风集》[56]及我的果园里的未成熟之果《泪与笑》一书。我没有把出版商发行的图书寄给你,因为夏日我在遥远的旷野;此外,还另有原因!至于绘画、陶瓷、玻璃、古书、乐器和埃及的、下列的及哥特式的石雕,正如你所知,那都是永恒精神的外在表现,都是由上帝书中散发出来的言词。我多少次面对它们而坐,沉思着创造它们的热望之情;我多少次凝神注视着它们,直至它们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它们从幽冥世界带到显示世界的历代幻影。我还未曾得到迦勒底的玄武石雕像,但在已过去的春天里,一位随英国远征军驻伊拉克的朋友写信告诉我说“我若发现了什么东西,那就属于你”。

你所有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一点儿也没有遗忘,信写到这一页,但我在第一页开始时想要说的话还一句没有说出。梅娅,我的需要还没有凝成露珠;那寂静,那生着翅膀的抖动着的寂静,还没有转化成为言词。可是,你何不用手抓一把雾霭呢?你何不合上双眼,听一听那寂静说话呢?你何不再次经过这道谷地?不可知在这里,孤独像畜群一样行进,像群鸟一样盘飞,像小溪一样奔流,像冬青槲一样挺拔。梅娅,你何不再次经过谷地?

上帝保佑、护佑你。

纪伯伦

梅娅致纪伯伦

1920年12月6日

……

当我坐下写信时,忘记了你是谁,身在何处。我和你说话常常像与自己说话,有时感觉你就像我的一位女同学。浮在那种精神状态上的是一种特殊敬重感,是姑娘与姑娘之间寻常不存在的一种感情。难道说这遥远的距离,缺乏个别相识,隔着重洋,倒是这种信任的根源?这种信任自打一开始就像先天生成,无须等待时间去加强它,也用不着实践去确立它吗?在“抒情歌曲”之前寄出的那封信收到了,面对某些言词,我望而却步,担心它会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已有六或七周没给你写信了。因为我对自己说:“我们应该到此止步”。但是,我们没有止步,不但走了一步,还跳了一步,“抒情歌曲”中已经提及。我在亚历山大,面对着引发沉思和幽情的大海,没有为那“歌曲”设想什么重要意义,于是写信说我只想使我们的通信局限在思想题目当中。坦率地对你说,我在你的来信中寻觅到了我在每一个地方都想得到的益处。

你把我作为“罪犯”禁锢在你的本子里,并且开始诉苦,因为“我每当你注视一件东西时,我便把它藏在面具之后;每当你伸出一只手时,我便用钉子在上面打洞”。是的,我是那样作的,而且是故意那样作的,有意切断幽冥之手织就并将之连在思想与思想、灵魂与灵魂之间的那无形线。我开始曲解那些意思,歪曲那些问题,面对那些令眼睛充满泪水的词语发笑。我有办法让你抛开这个题目,使你知道我是父母双亲的独生女吗?也许在西方的家庭中有这样的情况:仅有一个儿子,他们会不声不响地将之从英国抛到印度,或有一个姑娘,他们会一声不吭地让她从法国迁往中国。但我们是东方人,我们怎好与这些人相比呢?我之所以有意那样作,是为了让我自己经受必不可少的折磨,而你却总是不避开让我接近那个题目的词;正是那个题目,在过去几年里,一直使我的灵魂充满荆棘和苦汁。你明白我之所以想,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明白,只是明白了非我所想的一面。之后,你被男子汉的自尊心所控制,忘记了另外一个题目意外而至;只要它不是根本性的,那么,它会消失的,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文学、思想方面的联系。或许人们说得对:男女之间的友谊是第四大不可能?

你在这方面的沉默使我感到痛苦,令我注意几件事情,其中之一便是你不能与我共享这种思想友谊的快乐;因为假若你像我一样为之感到幸福,你也就不会走得比那种友谊更远。我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两个人时,我只是我一个人。我估计你将之只看作“序曲”,而我只认为那是事情的本身。在我看来,你的沉默意思是:“要么那样,要么没啥!”你最清楚这在我心中的影响。

纪伯伦致梅娅

1921年1月11日

波士顿

梅娅:

我们已登上一座高峰,一片平原、森林和峡谷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坐上一个时辰,畅快交谈交谈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很久,因为我看到远处还有一座比这更高的山峰,我们应在日落之前到达那里。不过,你高兴时,我们才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你放心时,我们才迈出一步。

我们已经越过一道难越的障碍,只是在慌张之中越过的。我向你承认,我是个固执、执拗之人;然而我的执拗是比被我们称作“意志”的东西所带来的必然结果。我向你承认,我在某些事情上并不明智;但是,在生活中不是就有明智手指触摸到的东西吗?在我们中间不是就有那样一种东西,智慧在它的面前只能呆呆站立、无能为力吗?梅娅,假若我现在与过去的体验稍有相似之处,我是不会宣布的;只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而且是一种奇异全新的感受。如果那时我在开罗,口头说给你听,而且简简单单,不待有任何个人目的,我们之间是不会产生误会的。但是,当时我不在开罗而且除了写信别无办法——像这样的“题目”用信表达,往往使最简单的事情穿上最繁杂的外衣,令清晰的面孔罩上厚厚的面纱。多少次,我们都想用最易懂的词语表达简明朴素的思想,那些词语正是我们习惯于用笔倾注在纸上的词语,然而每每却产生出“散文诗”或“幻想文章”;其原因在于我们用于感觉和思考的语言比我们用来写作的语言更加忠诚、准确。我们当然喜欢散文诗和韵律诗,也喜欢幻想文章和非幻想文章。然而活生生的自由情感是一回事,而用书信表达又是另一回事。我自打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起,便尽量地远离那种当时流行的陈旧表达方式,因为我始终觉得那种文风所掩盖的思想感情比表达出来的还要多。但是,现在看来,我并未能摆脱掉我所厌恶的东西。这一年半来,好像我仍然停留在十五岁时所在的那个地方,由书信造成的误解后果便是证明。

我再说一遍,假若我早开罗,我们会像站在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面前那样站在我们的心灵体验面前。虽然我们的体验中有些怪异之处,但并不比大海,或星斗,或放花的苹果树更奇特。然而出奇的是,我们对大地和天上的奇迹能够叹服,与此同时却难以相信我们心灵中出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