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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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1)

我们看到忧愁[2]

我们终生住在谷地,

两侧翻飞着苦难幻影。

我们看到忧愁成群,

就像群群沙鸡飞过我们头顶。

亲人死了[3]

我的亲人死了!

而我还活在人间。

我痛悼我的亲人,

从清晨哭到夜晚。

我的亲人死了,

假若死字在我手中,

我决不会,

把自己的生命留给不幸。

我的亲人死了,

谁不解生存意义为何。

那最惨重的灾难,

便是他们的生活。

我放下水桶[4]

我把我的水桶,

和若干水桶放在一起。

我说:“快取些水来,

我的好友阿里!”

但我的桶回来了,

却和若干水桶一起。

而我那只水桶里,

只有我的希冀。

我[5]

我是春天的花,

夏季里成熟,

秋天里枯萎,

冬季里死亡。

我是人的心,

又是人的部分智商。

我是大自然的声音,

而大自然从不把口张。

宇宙微笑,

乐而露出门齿;

带给人的,

则是部分欢畅。

浩瀚宇宙,

若应我如愿以偿,

定会笑口张开,

绽现在我的屏幕上。

宇宙浩瀚,

在红尘世界悲伤;

因为那里使之饱偿,

生活辛酸与疏远凄凉。

你会认定我,

是金箔一张;

如同诗人笔录,

欲把真情实感张扬。

在我的画下[6]

这是一位青年的幻影,

他热爱生活,也不热爱生活;

在这两种情况下,

他都会发出悲鸣。

他若寂静,

一声不吭;

你们对他做爱的祈祷,

他则不安惶恐。

苏菲派人士[7]

感赞吾主,

无财无钱,

无友无子,

也没有亲缘。

我们行走在大地上,

如同幻影;

只有目光被幻影遮挡者,

才能看见我们的幻影。

假若我们爱笑

日子里便充满烦恼。

如果我们哭泣,

我们的欢乐中必有原因。

我们是灵魂,

假若你们对我们说奇怪,

我们会说,

也许你们体躯中有怪胎。

让愿望[8]

记忆本属于明理与高尚者,

让希望沉湎于记忆。

对某种目的憧憬的快慰,

只不过因为他未达目的。

权势为苍穹畏惧之人,

我总是激烈中与之为敌。

亲爱的朋友啊,[9]

亲爱的朋友啊,

假若你了解我的内心世界,

你就不会将那谈话,

视为返老还童的誓约。

那是一个梦,

我用我的心将之埋掉;

我把敛衣,

视作青春的外袍。

我没有忘掉好友,

但他却疏远了我;

我只能对孤独忧伤,

感到心满意足。

我远离了世间万物,

孤独一人形影相吊。

我遮住了人们的眼睛,

不让人见我为灾难困扰。

我常把书报,

作为我的好朋友;

在我看来,

书报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常把葡萄美酒,

当作我的墨水。

我把对饮的酒友,

作为书的封面。

我用想像力,

建成了高楼宫殿,

楼殿无比巍巍,

高耸摩云接天。

光与静默[10]

有光而无眼睛,

光亦等同黑暗。

有声而无耳朵,

声亦寂静默然。

古国去矣[11]

多少古国,

遗迹全已消逝。

而我的眼睛,

仍将沙漠、星斗遥视。

我的沉默是唱歌[12]

我的沉默是唱歌,

外吐是我的饥饿。

我的干渴中藏水,

我在清醒里醉过。

我在烦恼中结配,

异乡与故人巧会。

我内心坦诚公开,

我外表严遮密昧。

我诉过忧烦多少,

心却为忧伤自豪。

我曾多少次泣哭,

我的口总是张着。

我对友多么期盼,

朋友就在我身边。

我多么希望成事,

事成只在我手间。

漆黑夜幕已摊展,

将论敌送我面前,

与我在梦中争辩,

黎明将梦境收敛。

我手持愿望明镜,

照着看我的躯体;

我发现它是灵魂,

思想将之收缩起。

有人负责修剪我,

还延伸我的空地。

我有死又有住所,

有复活亦现奇迹。

假若我不曾活着,

那么我早已死去。

如果没心神快慰,

坟墓难使我安息。

我开口询问心神:

面对我们的胸怀,

时代能有何作为?

它回答我即时代。

我们化成雾而来[13]

你既已爱上我们,

就不要问我们家住哪里!

我们既没有洞穴,

我们也没有巢窝。

你不必用书信,

询问我们遭遇了什么!

因为我们既写不出名字,

也不能书写出我们的记忆。

我们化为雾而来,

又化作飞云离去。

来时既没有滴水,

去时亦不见水滴。

假若你们想了解,

我们的真情实况,

那就像我们一样死去。

到那时真相大白于天下。

致借书者[14]

借书者呀,

请你听我表示:

我把书借出去,

那是我的羞耻。

在这个世界上,

我认定书是我心所爱;

心爱之物既不外借,

更不能出卖。

掘墓人[15]

在这个世界上,

我被称作掘墓人。

因为在我看来,

死者在黑暗墓中才得欢欣。

在这个世界上,

谁把掘墓人视作宗教,

定会把做防腐香尸,

看作一种无耻背叛。

致沉默者[16]

沉默的人哪,

岁月为何不打开你的口,

以便随时随地,

听到你的声音?

假若夜幕将我遮掩[17]

假若夜幕

用它那黑色斗篷将我遮掩,

那就既无星斗挂天,

也没有晨光显现。

假若我的女邻居,

听不到我的哭喊,

即使我死去,

她既不知道,也不会惜悯。

假若困神假装来晚,

望着我的面孔兴叹,

他便会躲开我,

快步走向他的情人家园。

他走进一座房舍,

墙壁像宇宙一样宽。

房屋的天花板上,

银河之光闪烁耀眼。

房舍的窗子是记忆,

房舍的门是相见;

门上没有锁,

也没有门扇。

假若我死了[18]

假若我死了,

我还会有意愿吗?

假若我死了,

风中还会夹带着壮志吗?

我发生了变化,

种种思念疏忽了我的心;

我发生了变化,

样样争执远离了我的魂。

假若我死了,

干渴者还会饮上帝佳酿?

假若我死了,

饥饿者还会餐上帝美食?

请你们说[19]

假若我死了,

请你们说:他去了故乡!

他是一位异乡人,

心中充满对故乡向往!

今世他是人质,

心雄志壮;

到了天园,

他方才得到解放。

但愿我……[20]

但愿我的岁月,

在一个梦中,

没有光为我们引导,

更没有道路可行。

死就像生[21]

请你留心聆听,

死发出的音声:

死就像命,

一样歌唱、吟咏。

霄壤之别[22]

同是对会面的向往,

一种是满怀希望,

另一种则是没有目的,

二者差别如同霄壤。

罗帕[23]

假若我的莱拉[24]许诺,

许诺定会迟不实践。

送情人一死,

严厉莫过于一刀两断。

灵魂在她的双唇间,

恰恰是血滴叮咚;

我的心高声喊:

我愿为你骨碎飘零。

假若你问黑夜,

时光会向我跪拜求荣。

在爱情的祭坛上,

情人会听到神圣歌声。

黛唇上的红膏,

会把爱情罗帕染红;

只有那样的罗帕,

才能使我心神独钟。

你口里的情话,

就在口的意愿之中。

印在罗帕布丝里的,

有香气和吻痕重重。

你那美丽的眼睛!

多么诱人心动!

心上的丝纱,

恰按你的情思纺成。

我俩是友爱情侣,

今世任我们尽尝美景。

月明风清之夜,

情话绵长动听。

声名[25]

落潮时,我在岸沙上写下一行字,

将我的灵魂与智慧全寄存那里。

涨潮时,我回去再去辨认字迹,

发现岸边只留下我的愚不可及。

日和月的人质[26]

我作为日与月的人质,

沿着山谷蹒跚,

时而清醒满怀希望,

时而懒懒散散。

曙光已经显现,

就像银抽出的丝线,

弯曲盘缠在,

那重重山岳上边。

我的心如此[27]

我的心如此,

受委托于我的心事。

我的秘密亦如此,

全靠我的秘密显示。

我的清醒如此,

对我的醉态熟知。

我的肢体亦如此,

全靠我的肢体展示。

我之所爱系我创造

我所爱的她,

完全是我的创造;

我独自创造了她,

用的是想像的薄雾。

我用我的怜恤,

创造了她的心脏;

我用我的希望,

造就了她的面庞。

她那异样的头发,

本由我的热情造就。

她那嘴上的皱纹,

来自于我的亲吻。

如果你们要编织[28]

即使你们为我的白日编猜测,

即使你们为我的夜晚织怨言,

你们也捣不毁我的忍耐堡塔,

更盗不去我杯中的葡萄美酒。

在我的生命中有安全的住宅,

在我的心里面有和平的庙堂。

赴过死神摆设的宴筵的人,

决不怯于品尝睡梦的滋味。

我原谅了你们[29]

我原谅了你们,

已有七十七次。

莫非你不能原谅一次,

统统忘掉往事?

上帝给你一颗心灵,

理应除却它的面具,

仅仅在早上也好,

哪怕夜来之时戴上。

爱于我心是禁忌[30]

爱于我心是禁忌,

爱情是多么不公!

也许最了解我心的,

莫过于爱情。

当我的双眼,

看到一位美女的俊容,

我便对自己说:

远离一些倒更为安全。

假若我本人,

不是行进在光荣队列中,

我定是爱恋兄弟,

整日沉湎于恋情梦境。

钉上十字架

他们把钉子,

钉在我的手掌上,

我的手麻痹瘫痪,

只有我的痛苦才能使之痊愈。

我的心中有歌词,

我不会为它谱曲,

除非那歌词,

与我的鲜血混合在一起。

我拥有青春,

如遇剥夺,它却永在;

如若不然,

它则染上乏力与衰微。

果核总是珍惜外壳,

唯恐被打碎;

如若不然,

果核将失去生机。

请对兄弟们说[31]

兄弟们看见我死了,

他们便泣哭不止,

他们还悼唁我,

一个个痛苦不堪。

请你对他们说:

难道你们认为,

我的死与你们的死一样?

不,那死的不是我。

心的欢乐

心曾欢乐过,

但苦恼再度出现,

惆怅生出了支叉,

向着四方伸展。

耳鸣消失之后,

闪电出现在心的面前,

在漆黑夜里,

闪烁在广阔夜空间。

看上去像斗篷边缘,

前面有根基牢固的山恋。

走近看如何显现,

因听到赞美声而未能如愿。

火烧不掉它的肋骨,

水浸湿不了它的眼帘。

能得到它的人,

也就永远没有债务可谈。

路在何方[32]

走向我明天的路,

究竟在何方?

谁又能为我指出,

通往明天的方向?

但期我能在星辰间,

一览我们的神灵之光。

我的昨天被禁锢在夜里,

那夜黑暗而漫长。

仿佛我是一副重担,

压在生命的弯背之上。

创造辉煌[33]

我们将在昔日废墟上,

创造我们明天的辉煌。

让我听一听

米哈伊勒·努埃曼在他的《纪伯伦传》一书中说:……我们四个人(纪伯伦、努埃曼、阿里杜和阿卜杜·迈西哈·哈达德)在公路上散步,夕阳西下,林中遍洒晚霞。我们一直在争论,谈话加快了我们的步伐。之后,我们便开始就耍猴人的分类进行竞赛。当我们厌恶了这个题目后,沉默了片刻,仿佛处于休战状态。休战时,我忽然想到一句诗,便对诸位朗诵道:

让我们听听夜的寂静,

权作永恒寂静歌一声。

我刚朗诵完,朋友们便步同韵赋诗。就这样,每个人吟一行,终于拼凑成了下面的数行诗。我将之集于此,不只因为这里有诗的宝库,其自身也是一种历史遗迹,同时为博大家一笑。假若读者问这一行或那一行为何人所作,我只能讲个大概罢了。因此,我把确定各行作者的权利留给读者。现将诗抄于此:

让我听一听夜的寂静,

权作永恒寂静歌一声。

星辰,请打开我的眼睛,

让我看一看隐藏的路程。

风啊,请你化作飞毯,

带着我飞向高高天宫。

夜风啊,取去我的灵魂,

作为礼物献给夜下惠风。

让我在那里自由徜徉,

于奴隶惟自由是崇敬。

我被俘遭囚禁时间已久,

我的处境值得可怜同情。

我不属于我和宇宙万物,

让他们深陷灾难与贫穷。

我厌恶了他们的漫骂与问候,

我的心厌恶了他们的爱与憎。

我的口舌恐惧我的口舌,

我的心向我揭示了灾情。

我铺着荆棘,睡觉时全身瑟瑟发抖,

我的相信是怀疑,诚恳则罪恶沉重。

我因干热为解闷而饮水,

我因精神饥饿进食方生。

我身穿的是思想灰烬,

播撒它的是愿望之风。

我面临的是激烈的战争,

欲取胜非灵魂被俘牺牲。

心神呀

心神啊,

请不要厌恶那真假糊涂人。

只管满怀希望走下去,

只有希望才能使目标接近。

心神啊,

你使我远离了生活的乐津。

我喜欢你的面容,

我决不放弃这种中意的诚真。

心神啊,

假若距离会改变爱心,

那么,安排星辰的宇宙规律,

就要失去安定与平稳。

我们沉默,我们说话

我们沉默,

人们说沉默里有缺点;

我们说话,

人们说说话中存缺陷。

我们沉默,

人们说说沉默里囿阴险;

我们说话,

人们猜想我们在搞欺骗。

往昔

我往昔拥有的那颗心已死去,

曾为人们带来欢快,自己得休息。

我生命中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

那时充满青春活力、诉苦和哭泣。

爱情就像天空中的繁星,

它的光芒必定被晨光掩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