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普遍原则对正义这种美德的外在体现作出了明确的规定,并且精确得没有任何意外和变通。如果我向某人借了十镑钱,不管是在预定的还款期还是在他需要用钱的时候,正义原则都会要求我如数还钱。也许执著于谨慎或慷慨原则会显得呆板迂腐,但严格执行正义原则就不会有这种缺陷,因为我们应该做什么,做多少,在何时何地去做,所有这些确定行为的本质和细节,正义原则都给出了明确答案。即使有时候我们履行正义行为仅出于对普遍规则的要求,而且这种行为不一定是完美无缺的,但它是值得尊重的。当我们履行其他美德时,不会对某个格言警句格外重视,我们的行为动机更倾向于对恰当感的追求和对特定行为习惯的爱好。我们考虑更多的是准则要达到的目的和基础,而非这些准则本身的意义。但正义与那些情况全然不同。那些坚定不移地恪守正义准则的人,都是最值得信赖和敬重的。正义的目的是防止我们伤害别人。每当我们作出违反正义的行动时,就会编造借口谎称这不会影响到他人。一个人在开始行骗或者打算行骗的时候,就堕落成一个坏蛋。如果他想违背正义原则的各种要求,他就变得不再值得信赖,甚至会犯下更为严重的罪过。如果盗贼认为偷窃富人的东西,并且没有被发现就不算有罪,如果通奸者觉得与朋友的妻子通奸没有被人发现,也没有引起那个丈夫的疑心、破坏家庭的安宁就不算有罪,那我们就在这种自欺欺人的圈套里犯下了更为严重的罪恶。
正义准则就像语法规则,指导其他美德的准则就像是文学批评家们对作品的衡量标准。语法是精确且必不可少的,而文学的衡量标准就有些含糊不清,它不是指导我们如何臻于完美的教条,而是对我们行为趋于完美的一种设想。人从语法的学习出发,学会如何写作,或许因此学会如何处世。而一些文学的评判标准会在某些方面使我们明确对完美的定义,但是任何准则都不可能帮助我们创作出优美的文学作品。同样,某些准则对美德作出了不够完备的定义,但没有哪种准则能教会我们在任何场合都能表现得审慎、慷慨和慈悲。
有时我们极为真诚地渴望别人肯定我们所做的行为,结果却与那些行为准则发生了冲突。此时不要指望别人理解我们的初衷,也不要指望别人赞同我们的行为。因责任感和道德感的误导而犯错的人,即使他的行为是错误的,也还是值得我们同情的,他的精神和行动还有值得尊敬的地方。我们天性中的缺点在所难免,即使我们已经努力向善和严于律己,我们还是经常会被蒙蔽,这些会引起我们深切的遗憾。荒谬的宗教观点把我们引入歧途,那些对责任进行指导的原则,有时会扭曲我们的看法。一般情况下,对常识的了解使我们的行为基本得体,如果我们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就会得到赞许。所有人都认为,服从上帝的意志才是最重要的法则,但在我们的行为中,各种具体的准则千差万别。因此,包容和忍耐才是最为重要的品质。
产生罪行的动机是什么?为了维护社会的安定,我们一定要对这些行为加以惩罚。但执迷于宗教导致的罪行,往往使善良的人对它难以下手。旁人不会对这些失足者感到憎恨,甚至还会为他们勇于献身的精神表示惋惜和钦佩。伏尔泰最好的悲剧作品《穆罕默德》就恰当地表达了我们对这种罪行所持有的特殊感情。剧中天真善良的男女主人公除了太过相爱之外,没有别的缺点。但对宗教的狂热感情使他们的人性原则受到冲击,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恶。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宗教的死对头。虽然他们对父亲怀着极为尊敬亲切的感情,但上帝却安排他们成为杀死老人的刽子手。老人是上帝的祭品,他们在准备行凶时,心里备受折磨。一方面是对宗教使命的无法抗拒,一方面是对父亲人格魅力的敬仰和尊重。这个引人入胜的情节比所有的戏剧都显得更有教育意义,但责任感最终压倒了人性中所有可爱的弱点。当他们杀死这个善良仁慈的老人之后,马上就发觉自己受到了欺骗,从而开始为他们犯下的错误感到恐惧、悔恨和痛苦。由此,我们应该同情每一个被宗教带入歧途的人。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错误的责任感而误入歧途,如果我们的天性看明白这种情况,就会对我们的行为进行正确的指导。当事人为自己的软弱懊恼会让我们感到高兴。因为他的决定不是出于理性,所以我们还是觉得他的行为不够完美。一个虔诚而固执的罗马天主教徒,在圣·巴多罗买大屠杀中,由于怜悯之心的驱使,救出了一些不幸的新教徒——他曾经认为自己的责任是去毁灭他们——这似乎不值得获得我们会给予他的那种高度的赞扬,他只是带着完全的自我赞同的心情作出上述宽大行为。我们也许会对他具有仁慈的性情表示高兴,但是,我们仍然会带着某种遗憾的心情来看待他,这与应当对完善的美德表示的钦佩是截然不同的。但就其他激情而言,情况不便不是这样。我们不仅因见到它们合宜地发挥作用而感到高兴,甚至在某种错误的责任观念指导这个人约束它们的时候也是如此。虽然基督教告诫我们,如果有人打我们的左脸,就把我们的右脸也伸给他,但一个虔诚的教徒在挨了一耳光之后奋力还击,会让我们更加高兴。但是,我们决不会用那样一种尊重和敬意来看待他,这种尊重和敬意是应该给予在同样情况下根据什么是应该做的这种正义感采取合宜行动的人的。凡是带有自我赞同情感的行为都不能严格地称为美德。
卷四论效用对赞同情感的影响
效用的表现赋予艺术品的美
效用是美的主要来源之一,这已为大多数人注意到。一座房子所具有的便利,如同它合乎规格一样给旁观者带来愉快;而当他看到相反的缺陷时,则像看到位置对称的窗子具有不同的形状,或者门不开在建筑物的正中那样感到不快。任何设备或机器,只要能在效用性上达到预期效果,都会自然地赋予总体一定的合宜感和美感,使人们觉得愉悦。
效用为什么使人感到快乐?一位富有独创性的哲学家作出了解答。他认为:任何东西都是因为不断给它的主人带来最适宜的便捷,从而使主人觉得快乐。每当主人看到它的时候,就会沉浸于这种愉悦之中,这一物体就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他获得满足和快乐的源泉。观察者受主人情感的感染,会用同样愉快的眼光来观察这一物体。比如说,当我们参观大人物的豪宅时,我们难免会把自己想象成房子的主人,为拥有如此巧妙构思的、精心设计的居室而感到快乐和满足。他还用类似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任何物体外观上的不便利都会使人感到不快。
但是,任何艺术品的这种适宜性和精妙的设计,往往比它的效用性更受人们重视和青睐。而人们对这种愉悦感本身,却不如对追求这种愉悦感的过程更为重视,似乎这才是它真正价值的体现。这一点几乎人们都还没意识到。然而这种现象是十分普遍的,如果你稍作观察,就会在生活的任何一个角落留意到。
当一个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并发现椅子都摆在房间的中间时,他会对仆人大发脾气。或许他宁可自己动手、不厌其烦地把它们重新靠墙摆好,而不愿看到它们一直这样乱七八糟地放着。这样腾空了居室空间,带来了更多便利,就是重新布置的意义所在。但主人无法忍受没有这种便捷所产生的不愉悦感,为了这种便捷甘心受累,因为最舒服的是一屁股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当然他忙完后也完全可以这么做。所以,他需要的好像不是这种便捷本身,而是产生这种便捷的家具摆放方式。正是对便捷性的需求促使他收拾房间,从而享受它带来的适宜感和美感。
同样道理,一只怀表每天走慢两分钟,很讲究的人肯定不会喜欢。他很可能会用几个尼的价钱把它卖出去,然后用五十几尼再买一只即使两个礼拜也不会慢一分钟的表。表的唯一效用是计时,使我们不失约,避免失约产生的麻烦。然而,这个对表如此讲究的人,却未必比其他人更准时,也未必比别人更着急了解每时每刻的确切钟点。吸引他的,不是掌握时间,而是有助于掌握时间的机械的完美性,即机械的便利性。
多少人因为沉溺于那些没用的小玩意儿而倾家荡产。其实,他们喜欢的不是这些小玩意儿的实用性,而是能增进效用的精巧性。这些人的口袋里塞满了各色小玩意儿,他们设计出新的口袋,以便携带更多的小玩意儿到处晃悠。这类小玩意儿可能有时能派上点用场,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可以省掉的。它们的效用性加起来,都抵不过整天挂着它们所带来的麻烦。这是人类的一种本性。它带来的影响远远不止表现在这些小玩意上。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很多重要严肃的事物都隐含了这种动机。
举例来说,当一个出身卑贱的穷孩子思考自己的身世时,他会羡慕那些富人的环境。他会觉得自己的家庭能给他提供的便利太少,他梦想能住在阔人的豪宅里。他对自己不得不徒步行走或者忍受骑马的劳累感到不快。他想象自己也能像富人那样乘着马车四处旅行。于是他开始努力,想凭本事吃饭,以便有朝一日能过上那样的日子,享受有一大批仆人使唤所带来的便利。当他沉溺在幸福的幻想之中时,他又想到那些地位更高的人物的生活场景。为了这些想象中的优裕,他削尖脑袋追求钱财和社会地位。他在起步的一年中卑躬屈膝,在头一个月里低三下四、劳神费力。为了脱颖而出,他拼命劳作,为获得一个高升的机会向别人摇尾乞怜,给自己最瞧不上的家伙卖命,拍那些他最蔑视的人的马屁。所有这些比他在原来的不便利的生活里所受的罪要多得多。就这样,他牺牲了随遇而安的生活,把一辈子都用来追求事业和优裕的生活。然而临终前,他会发现自己原来放弃的小小的安宁、闲适的生活要比这到手的功业强得多。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就像花花公子的小玩意儿不能使身体安康、灵魂宁静一样,钱财与地位也是同样毫无用处,或者说带来的便利远不能弥补它所带来的麻烦。豪宅、园林、精美的家具、众多的仆从,这些也不过是用品,只是它们明显的便利给我们的印象更深刻罢了。其实,一个牙签、挖耳勺、指甲剪以及类似的小东西带来的便利不在那些奢侈装备之下,可是它们不显得那么奇异,也就不受人们的重视。因此它们不会像钱财、地位一样成为人们满足虚荣心的目标。钱财、地位的更大便利,也许就是能够满足人们的虚荣心了。对于一个独自在荒岛生存的人,很难说豪宅或者小玩意儿对他的享乐到底有什么意义。
在社会生活中,我们始终注意的是旁观者的情感,而不是当事人的情感,而且我们始终考虑的是某人的处境在别人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而不去考虑在他自己的眼里是个什么样子。如果我们换个角度,考虑一下为什么旁人是这样羡慕富人的生活,就会发现那是因为他们拥有各种可以获得安闲快乐的物质,而非他们真的享受了别人难以获得的快乐和满足。富人不一定觉得自己比别人幸福,但他拥有更多的可以获得幸福的手段。正是这些能达到预期目的的手段引起了旁人的钦佩和羡慕。但是,在年老多病、衰弱乏力之际,显赫地位所带来的那些空洞和无聊的快乐就会消失。对处于这种境况的人来说,这种空洞无聊的快乐,再也不能促使他从事那些辛劳的追逐。他会在心中后悔年轻时候的野心,留恋少年时候那闲适懒散的生活和一去不回的享乐的机会。他牺牲了安宁的生活,却只得到了难以带来任何真正满足的物质和满腹的失落、空虚。如果一个达官显贵被贬黜而成为一个普通人,他会认真思考自己的境遇和自己真正需要的生活。他会发现权势与金钱就像个大而无当的机械,为了身体的小小舒适而设计,由纤细灵巧的发条装配而成。如果要它正常运转的话,就必须非常小心周到地保持养护。可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它还是随时会炸得七零八落,使它的主人饱受创伤。它们就像是巨大精美的建筑,需要用毕生的努力去建造,虽然它们可以使住在这座建筑物中的人免除一些小小的不便利,可以保护他不受四季气候中寒风暴雨的袭击。但是,住在里面的人时时刻刻面临着它们突然倒塌的危险。
人在病痛或失望时往往万念俱灰,把平日追逐的那些宏伟计划看得一文不值。一旦大病初愈,心情转好,又会从更令人愉快的角度来看待那些目标。我们的想象,在痛苦和悲伤时似乎禁锢和束缚在自己的身体内部,在悠闲和舒畅时就扩展到周围的一切事物身上。于是,富人们流行的新巧玩意儿和它们的雍容显贵深深地吸引着我们,我们用充满艳羡的目光注视着它们如何给主人提供消遣、满足和舒适的生活。可是如果我们认真去思考一下它们所带来的真正的心灵的满足,就会发现那些精美玩意儿所具有的美感是多么无聊而且微不足道。然而我们用这么抽象和哲学的方式来思考它们的时候确实不多。在我们的想象中,它们带来的满足与世界和谐、有秩序而有规律的运行几乎是一回事。这样来看,高官厚禄产生的愉悦会使我们觉得它们是那么重要、美丽和高尚的事物,值得我们为占有它们而劳苦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