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不会因为自己的行为没有受任何责备而感到满意,除非他实际上也避免了责备或非议。一个智者常常不在意他理应受到的赞扬,但是每到紧要时刻,他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行为,这不仅避免了该受责备的错误,也避免了可能遭受的非议。如果他做了理应被指责的事,却没有担起应尽的职责,或没有抓住机会做自己认为值得赞扬的事情,他就必然会受到责备。一旦考虑到这些他就会极为谨慎地避免责难,在作出值得赞扬的行时不显露出对赞扬的渴望。虽然看上去像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但希望避免责难的念头并不软弱,这种谨慎是非常值得赞扬的。
西塞罗说:“很多人蔑视荣誉,但又因为不公正的指责而感到极大的屈辱,这是非常矛盾的。”可是,这种矛盾似乎永远根植于人性的原则中。
上帝用这种方式教导人们尊重他人的情感和判断,人们如果赞同他的行为,他就会感到高兴;而人们如果反对他的行为,就会使他感到不快。上帝让人变成人类的审判者。同其他方面一样,上帝此时按照自己的设想来造人,并指定他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表,监督人类的行为。人的天性让他们承认这种上天赋予的权利,在遭到责难时感到屈辱,在获得称赞时感到得意。
虽然人作为人类的审判者,但这只在一审时才有效,最终的判决还要求助于他们自己良心的法庭,那个人们在心目中设想的,具有伟大审判官和公正无私的旁观者的法庭。这两种法庭的审判建立在某些相似的原则上,但实际上还是有所区别。外部的裁决权完全依靠对现实的赞扬、谴责和渴望、厌恶。内心的裁决权则依靠对值得赞扬的渴望,或者对应该谴责的厌恶为依据。我们热爱别人具有的某些品质,称赞别人的某些行为,我们也渴望自己能有这样的品质和行为。如果别人具有的某种行为遭到我们的憎恨,受到我们的责备,我们就会恐惧自身会有类似的品质和行为。倘若外部的审判者称赞我们从未做过的行为,或者称赞与我们行为无关的动机,内心的审判者就会告诉我们是否应当接受称赞。接受会让我们变成卑劣虚荣的人,于是我们克制自己,不会因这样不适的称赞而自鸣得意。如果外部的审判者对我们进行子虚乌有的指责,或者误解我们与行动无关的动机,内心的审判者就会马上纠正这个审判,我们坚信自己不应该遭受不公的指责。可是很多情况下,内心的审判者常被外界的非议、喧嚷而迷惑。有时指责伴随着激烈的言行劈头盖脸地打向我们,让我们的感觉变得麻木迟缓,几乎丧失了对美和丑的判断。也许内心的判断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但它的可靠性与坚定性已经大为降低。于是我们内心的平衡和宁静被破坏。当我们面对他人的谴责时,我们几乎不敢原谅自己。如果所有的外部旁观者立场一致,而且情绪强烈地反对我们,那我们在心中设想的那个公正的旁观者,也只是怀着犹豫和恐惧的心情支持我们。这个心中的审判者就会像史诗描绘的那样,既有神的血统,也有人的血统。当他坚定不移地判断和引导内心对美和丑的感觉时,就像神一样行事。当他一旦被愚昧无知和立场不坚定的人弄得惊慌失措时,就暴露出他人性的血统已经压倒了神性,同人一样的行事。
此时那个情绪消极,内心痛苦的人只能向宇宙最高法庭的审判者寻求安慰。因为这个审判者能洞察一切,从来不会作出错误的判决。适当的时候,这个伟大的法官会宣布它的清白,这是他绝望的心灵唯一的依靠。在他惶恐不安时,是天性让他认为这个伟大的法官不仅保护他的清白,也会保护他内心的平静。很多时候,我们把自己今生的幸福寄托在对来世的希望和期待中,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人性的尊严和崇高的理想,才能把人类阴郁的前景点亮,并让我们在此生的大灾大难中保持乐观。在那里,任何人都能得到公正的待遇,每个人都将与和自己道德、智力类似的人为伍。那些谦逊高尚的人,今生未曾有机会展示自己,不仅世人和他们自己对此缺乏了解和信心,甚至内心的裁判者也不敢明确地支持他们。在来世,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优点,克己谦虚的美德,将在那里得到适宜的评价,有时甚至会超过在今世享有盛誉的人。这样的世界终会到来。这样的信念对于软弱的心灵来说,会让他们极其憧憬和热爱,即使明智的人对此报以怀疑,也会陷入虔诚的期望中。除非有人告诉我们,在来世,报答和惩罚的分配常常与我们所有的道德感情直接冲突,否则渎神者绝不会嘲笑这种信念。
很多德高望重的老臣满腹牢骚地抱怨说,在凡尔赛宫或圣·詹姆斯宫拍一次马屁,顶得上在德国或佛兰德斯打两场仗。忠厚的臣子不见得比阿谀奉承的人更得宠,汗马功劳也不一定比溜须拍马更容易得到升职。这种对世俗君主的抱怨和指责源于神性的完美,对职责的忠诚,源于社会和个人对神的崇拜,甚至被德才兼备的人描述成唯一免于惩罚甚或给予回报的美德。也许这种美德是他们的主要长处,与他们的地位极其相称,但我们都容易高估自己的优点。雄辩而智慧的马西隆在为卡迪耐军团的军旗祝福而作的讲演中说道:“先生们,你们最可悲的处境就是生活的艰难困苦,那里的服务和职责有时比修道院严格的苦修还要艰苦。你们总是苦于今生的徒劳无功和来世的虚无缥缈。苦行僧在陋室中克制肉体的欲望以服从精神的追求,他之所以能够坚持,是因为他坚信一定能得到回报,并会得到上帝减轻惩罚的恩典。你们临终时会大胆地向上帝诉说你们工作的艰辛吗?会向他恳求回报吗?你们觉得上帝会肯定你们的全部努力和你们对自己的全部克制吗?你们把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献给了自己的职业,十年的服务对你们身体的损害可能甚于一生的悔恨和羞辱。我的弟兄们!为了上帝,哪怕仅仅经受一天这样的辛苦,也会给你们带来永世的幸福。如果一件事是为上帝做的,哪怕它再令人痛苦,也会让你们得到圣者的称号。可是你们所做的一切,在今世却得不到任何回报。”
像这样把某个修道院的苦修比做战争的艰难和冒险,认为在宇宙主宰的眼中修道院中一日的苦行比在战争中度过的光荣一生具有更大的功绩,是肯定同我们的全部道德情感相抵触的。然而,正是这种精神,一方面把天国留给了僧侣修士们,同时却宣告:过去年代的所有的英雄、政治家、立法者、诗人和哲学家,所有那些在有利于人类生活的延续、为人类生活增添便利和美化人类生活的技艺方面有所发明、有所前进或者有所创造的人,所有那些人类的伟大的保护者、指导者和造福者,所有那些具有最大优点和最崇高的美德的人,都将下地狱。我们对这个最值得尊重的信条由于被如此莫名其妙地滥用而有时遭到轻视和嘲弄会感到惊奇吗?至少是那些对虔诚的和默祷的美德或许缺乏高尚趣味或癖性的人会对此感到惊奇吗?
良心的影响和权威
虽然在特殊情况下,良心的支持不能使软弱的人感到满足。那个想象中与他们的心意相通的旁观者,也不能完全支撑他们的信心。但任何时候良心的影响和权威都是不可忽视的,只有在这个内心法官的指引下,我们才能真正看清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才能恰如其分地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利益。
人性中那些自私的感情,会让我们把自己的微薄利益看得比他人的最高利益还重要。切身利益使得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更为强烈。我们从自身的利益出发,绝不可能把他人的利益看得跟我们自己的一样重要,有时我们甚至不惜损人利己。我们必须转换自己的立场才能公正地处理这两种对立的利益关系。我们只能采取第三者的立场和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这个第三者必须与我们毫无关系,它的看法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我们能够根据习惯和经验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甚至下意识地完成它。此时如果正义感不能纠正我们天性中的不公之处,那么我们要想认识到自己对我们关系最为紧密的邻人是多么的冷漠,就需要反思,甚至需要哲学的思考。
在我看来,如果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同其亿万居民突然毁于一场地震,一个和中国没有任何关系且有人情味的欧洲人首先会对这些不幸的遇难者表示深切哀悼。他会沉重地想到世事无常,人类的劳动成果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如果他是一个投机的商人,也许还会想到这种灾难对欧洲商业和世界贸易产生的影响。可是,当这些怜悯和深思都过去之后,这种不幸的事件好像从未发生过,他一如既往地追求他的工作和享受。在他身上发生的最小的麻烦,都会引起他的紧张和不安。如果明天要失去一个小指头,今天他就坐卧难安。但当他知道那从未谋面的亿万中国朋友遭受了如此大的灾难,他也会安稳地睡去。因为他自己微小的不幸比亿万人的毁灭更为重要。
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见过那些遭受灾难的人,会为了免除自己的小灾难而牺牲他们的生命吗?人类的良心对这种想法感到惊诧,因为一个世界如何腐败堕落也不会有这样的恶棍。但是为何会产生这种差别?当我们消极的时候如此卑鄙自私,当我们积极的时候又怎会如此慷慨崇高呢?我们对他人的利益漠不关心,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可为何普通人在有些时候,高尚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作出牺牲呢?这不是人性温和的力量,也不是上帝在人心中点燃的仁慈火光,这只能抑制最强烈的私欲。它是此时出现的一种强大力量,一种更为有力的动机。它是理性、道义、良心,它是判断我们内心行为的伟大法官。将我们的行为即将威胁到他人幸福时,它的声音震慑我们心中最剧烈的冲动。它对我们高呼:我们无非是万物中的一员,绝不高人一等。如果我们盲目自大,必将被人仇视和憎恨。只有它让我们知道我们在意的私利微不足道,而且只有用旁观者公正的眼光才能纠正我们的心理上的自私和扭曲。
它告诉我们:慷慨是合乎情理的行为,而违背正义的行为则是丑陋的。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作出自我牺牲,是正确的;为了自己最大的好处而伤害别人是丑陋的。很多时候我们按照神性的美德去行动,并不是因为对邻人的爱,也不是对人类的爱。此时我们产生的一种更强烈的爱,一种更有力的感情,一种光荣而崇高的爱,一种对伟大和尊严的爱,一种对自己优秀品质的爱。
当我们能够决定他人的幸福或不幸时,我们不敢按照自私心理的指使,使个人的利益高于他人利益。内心那个人会提醒我们:过于看重自己而轻视别人,会招来他人的蔑视和愤怒。品德高尚的人不会为这种情感所左右。每一个优秀的军人都被这种情感影响,他知道,当战友们认为他会在危险面前退缩,或者在需要他尽军人之职,甚至要为国捐躯时犹疑不前,就会遭到战友们的轻视。
人绝不应该把自己看得比他人重要,即使对他人的伤害可能远远小于自己的利益,也绝不可以损人利己。穷人不应该诈骗、偷窃富人的东西,即使赃物给穷人带来的利益比富人丢失的损失更大。此时内心的那个人会立即告诉他:他并不比他的邻居重要,因为他违背了人类社会和平安全的神圣法则,他的私心必将遭到人们的蔑视和惩罚。正直的人也许不害怕遭受突然而至的重大灾难,却害怕这种行为成为他心灵上无法抹去的污点,使他的内心蒙受耻辱。“对一个人来说,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另一个人的东西,或将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损失之上,要比由于肉体或外界原因造成的死亡、贫穷、痛苦和所有的不幸,更加违背他的天性。”这条伟大的斯多葛主义的格言所表达的真理正根植于他心中。
如果别人的幸福和不幸与我们的行为无关,如果我们彼此的利益毫无冲突和关联,我们就不会总认为我们有必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压抑自己的自私心理以及对他人的冷漠态度。常规的教育让我们在所有重大场合按照人际关系中的公平原则行事,甚至平常的世界贸易也可以调整我们的行为准则,使我们的行为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谐。据说只有依靠精雕细琢的教育和严谨深奥的哲学才能纠正我们消极情感中的错误。
有两类不同的哲学家试图向我们讲授这最难理解的道德课程。一类试图增强我们对他人利益的关心,另一类试图减少我们对自身利益的重视。前者让我们像关心自己一样去关心别人,而后者让我们像天生冷漠一样去漠视自己。这两者都远远超出了恰当的正确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