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灵异李斯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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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报信

我骑着马,一路向兰陵飞奔。

两千余里的路程,用最好的马,也要跑三天。

“你和郭轵,是朋友么?”眼前不断浮现出吕不韦那幽暗的眼神。

“你敢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份功名?”在邯郸城外,那个漆黑的夜里,郭轵曾这样问我。

我去了,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今天的生活。

在城门开启的一瞬间,我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法力。哪知道吕不韦早已散尽家财,全都给了门军,换来这一句暗号。如果他没来得及给会怎么样?如果门军收了钱要灭口怎么办?我会被当场乱箭射死,和那些逃难的人们一样。

郭轵当然也不知道,所以让我上去叫门,他需要的其实并不是我,只是个替死鬼而已。我也相信,如果当时不要这份“功名”,他会立刻杀了我。

疲惫,极其的疲惫,在马上就像散了架一样。跑了一天,马脖子下面的鬃毛已经完全湿透了,真是一匹好马,它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不用去抽打,只要轻轻地拍拍,它就会一往无前,一路狂奔。

我曾经一个人步行在那无边无际的山里,那时候的路,是永远是走不完的。从来没有登上顶峰的喜悦,每次用尽力气爬上一座山之后,眼前总会出现更高的一座。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匹马,可以不用拖着自己的双腿向前挪步。

如今这个愿望实现了,然而却依然很累,我无法停下来,也再不会有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偶尔也会怀念起和庆卿走过群山峻岭,在小客栈中歇脚的日子,然而却不想去重复。那只属于我的过去,不是现在,更不存在于将来的期待。

嫪毐虽然死了,以谋反的罪名,表面上我和众人一样拍手称快,心里却没有任何正义被伸张以后的兴奋,相反,只有巨大的失落和不安全感。

当嬴政召见我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这是新的机会。我实在是太天真了,以为一封上书就可以取得嬴政的信任。

我一直把他想的太简单了,所有人都把他想的太简单了。秦襄王驾崩之后,所有人都以为吕不韦会操控天下,想尽办法去依附吕不韦,然而嫪毐却迅速替代了他的位子。当人们的目光又集中在嫪毐身上,甚至还有人为了入他门下作宦官自宫其身,他却在瞬间被干掉。

如今又该有人去打吕不韦的主意了吧,他们见不到他现在的样子,那是何等的恐惧。

吕不韦并非一个胆小的人。从我们从邯郸逃出来的时候,子楚满脸惊魂未定,吕不韦却是那样从容不迫。

他到底在惧怕什么?为什么要回避关于郭轵的话题?

咸阳城中,我没有找到答案。

那种恐惧感染了我。生命中,我们会经历很多人。有的人,你和他在一起很长的时间,却压根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有些人,只在你生命中出现过一两次,你却会一直记得他。

而那些令你记忆很深的人,你终究还是会忘记和他们在一起大部分的事情,而一个笑容,一句话,会不停地在你记忆中翻上来。

我记得,当嫪毐还是一个小茶官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去干涉郭轵的朝廷命官,都被杀死了,有一个脑袋还被割下来,被摆在自己家门口。

而如今,我就是那朝廷命官,要去做这件该死的事情。

太原郡中的富豪们,不管曾经如何骄纵,在秦王的号令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郭轵不一样,他可以为了救魏将军只身亡走天涯,不顾身后的三千骑兵;为了救吕不韦,他可以在邯郸城中大开杀戒;为了救自己,他又会怎么做?

我惧怕秦王,也惧怕郭轵,他们地位不同,做事方式不同,却都可以在瞬间取我的性命。

兰陵,就在眼前了。我站在山顶上,看乌云笼罩着这个县城,阳光透过云的间隙一缕缕洒在地上,远远望去,那里是如此的安静和宁谧。

那也许是令人恐惧的一个地方,有多少穷凶极恶,作奸犯科,官府悬赏捉拿者常年聚集于此;却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所有郡县都在战火中抵抗或者沦陷,唯独这里,无人敢碰。不光是因为郭轵,还因为有吕不韦的庇护,当初楚军数败,提出割地的时候,秦国不要那肥沃之地,唯独要这兰陵。

然而如今吕不韦已经抛弃了这里,县城里的人们和我一样,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郭爷”,我跳下马来,作了一个揖。

“我还以为是谁”,郭轵笑着对我说,“有人说这镇上来了个不速之客,像官府的人”。他身边的人也笑了,脸上的神色似乎都松了口气,他们一定在防范着什么。

我从山上几乎是一口气冲了下来,郭轵却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这个镇上的诡异之处,那些亡命之徒们在这里,虽然有人庇护着,但还是时刻戒备着。也许早在路上的什么地方我已经被发现了。

“郭爷,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的气还没有喘均匀。

“看把你跑的”,郭轵笑了一下,和我一起走入后院,“什么事这么急?”

我将秦王的命令和他说了。

他听后先是默不作声,然后长舒了一口气,“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是的”,我点了点头。

郭轵看了看我,看得我背后发凉,“如果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不会来找我”。

“是的”,我又点了点头。

“大老远跑来,你先休息一下,我们明天再做商量”,郭轵说。

“咸阳事情繁多,不敢久留”,我推辞道。

“看把你忙的”,郭轵的笑容有些嘲笑,“就算你还有力气,马还跑的动么?”

我看了看郭轵,心想如今天色已晚,不如休息一晚,明一早再走,于是应到,“也好,明日再走无妨”。

郭轵说,“我这里地方大,人却多,太嘈杂……”。

我连忙摆手,“不用烦劳郭爷,这兰陵城中,找个地方住下并不难。”

“也好”,郭轵并没有坚持,“晚上如果有力气,我们一起去喝一杯”。

“好”,我点了点头。

辞别了郭轵,走出门口,我寻思要不要让官府给我安排个住处,想了想还是作罢,我不愿意让同僚知道我和郭轵走的太近。找了个旅舍,让店家安排了热水,吃了点东西。这一路实在劳累,洗漱之后,躺在床上,倒头便进入了梦乡。

入夜,被敲门声惊醒,“谁啊?”我挣扎着爬起来。

“是我”,郭轵的声音。

打开门,郭轵站在门口,就他一个人。

“你已经睡了?”郭轵问我。

“没事,没事,进来坐”,我把他让进屋里。

“我就不进去了”,郭轵站在门口没有动,“带你去个地方”。

“好”,我没有什么废话,跟着郭轵走出了客栈。

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个人,只有狗被我们的脚步声到,声嘶力竭地叫着。

“辛苦你这么远跑来”,郭轵说,“不请你吃点东西,实在是说不过去”。

“郭爷客气了,饿倒也不饿,本来还想去您那里聊聊,一不小心睡着了”,我笑笑。

“我知道你在咸阳还有不少事情,不过明天也别起的太早,你那马跑了三天,让它也缓一缓”,郭轵说道。

两个人向前走着,不一会儿走到了城边,我觉得景物好像有些熟悉,毕竟在兰陵呆过一段时间。不是要去那里吧,我在心里说道。

那里有一家酒肆,里面灯火通明。郭轵一言不发直接走了进去,我却有些踌躇,黑暗中,我有些看不清外面的轮廓。

兰陵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是我几乎命丧刑场的地方。而我在兰陵落脚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那个酒馆,谁能想到,那个神色殷勤的茶倌,能在几年以后权倾天下。

我曾经想起过那个地方,然而四儿和齐二在店中死去之后,应该没有人愿意接手了吧。

这里,怎么那么像那个地方。

郭轵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我还是一眼周围,众人正猜拳行令,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肯定早已夜深,这里的生意还这么兴隆。都说兰陵多杀人越货者,此言恐怕不虚。那些人钱来得快,花的更是毫不吝惜。

“小二,上茶!”郭爷喊道。

我倒是心生好奇,不知道如今这店小二是何模样,只见小二端着茶壶过来,我仔细看时,一个年轻的后生,脸上带着殷勤,和嫪毐当年并不相似。

“你还记得四儿么?”郭轵问我。

“记得”,我点了点头。

“我小的时候,父母死的早,我姐姐,也就是四儿的妈妈”,郭轵在回忆着什么,“一直是她照顾我。和魏将军亡走天下之后,我总是对她放心不下。”

“她现在怎么样?”我问道。

“她已经走了,几年前病死了”,郭轵的眼神有些黯淡。

“哦”,我不知该说什么。

“齐二杀了四儿,自己也自杀而死,四儿是她的独子,虽说先行不义,但作为孩子的妈,还是无法接受”,郭轵看着我,“终日郁郁,前几年就病死了”。

“人生无常”,我喃喃说道。

“四儿死之前想去的地方就是红山壑”,郭轵说道,“你已经去过了,找到什么没有?”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还差点死在那地方”。

“来,一边吃一边说”,郭轵说到,“小二,上酒”。

店小二沉默着走过来,将一壶酒放在我们面前,我抬头看时,大惊失色,眼前之人,并非刚才给我们上茶的那个店小二,而是——嫪毐。

“你怎么在这里!”我眼直直地看着他。

“你来了,我肯定要和你打个招呼”,嫪毐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不是死了么?”我看着他。

“不”,嫪毐摇了摇头,“我没有死”。

“赏钱都发下去了,你没有死,那死的人是谁?”我继续问道。

“仗打了这么多年,死的是谁重要么?”郭轵忽然开口了,“反正你来这里不就是找他的么?”郭轵说。

“不,郭爷”,我有点紧张,“来这里只是为了通知您,让您有所准备”。

“天下都是秦国的,我还能有什么准备?”郭轵说到。

“吕不韦是靠不住的”,我脱口而出,“您如果不想入川,最好早作打算”。

“好”,郭轵端起酒杯,“坐下说”。

嫪毐捡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了桌子一边,“你喜欢那把琴么?”

我一愣,他是在说嬴政赐予庆卿的那把琴么?

“琴在嬴政那里,不****的事”,我说道。

嫪毐点了点头,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正是要问你这件事”,我有些恼火,“那把琴,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不是也去过么?”嫪毐反问道。

“你果然知道”,我说,“那天在山上,是不是你救了我?为什么不承认?”

“你喜欢那把琴么?”嫪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着他,“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等你回到咸阳,可以好好弹那把琴”,嫪毐看着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弹琴!”我有些急了,“那天在山上是不是你”?

嫪毐站起身来,对郭轵说,“我先走一步了”。

“走吧”,郭轵面无表情。

我和郭轵站起身来,随着嫪毐一同向门外走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经蒙蒙亮,只见一缕阳光洒在了城墙之上,一片金黄。

我面前站了两个人,身着白衣,手持一根长锁链,转瞬间已将嫪毐的脖子套住。

“你们要干什么!”我觉得有些突然,那两人并未停手,只将那铁链越收越紧。

“放开!”我想上前一步,身体却好像定住了一般,郭轵却面无表情,用手拉了我一下。

我心生厌恶,要去挣脱,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由头至下,“不要上前”。

略一退缩,忽然觉得天地起了变化,再挣扎,忽然睁眼醒来,竟是南柯一梦。

我坐在床上,定了定神,看看窗外,漆黑一片,此时才发觉背上已经湿透了。

我继续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终于等到了鸡叫,走出旅社,骑着马,直向郭轵家奔去。

忽然听到人声嘈杂,只见一缕黑烟从郭轵家的方向升起。我连忙纵马过去,看见很多人正在救火,“怎么回事?”我问众人。

“快点帮忙!郭爷家着火了!”那人喊道。

我连忙问身旁的人,“人出来没有?”

“还没找到郭爷,死了几个人,模样都难分辨了”,有人说道。

我暗叫一声不好,定睛看去,郭轵家早已烧成了一片焦土,众人正在奔走提水,浇灭余火。院外横躺着几具尸体,都烧的漆黑入碳,难以分辨。

我矗立在院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梦,或者并非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