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贞元九年(793)进士,进授校书郎,后迁监察御史。永贞元年(805),顺宗即位,王叔文主政,他积极支持和参与王叔文打击豪强地主集团、宦官、藩镇等反动势力的政治改革,升迁为礼部员外郎。王叔文改革失败后,他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放迹山水间,以诗文自娱。宪宗元和十年(815),调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时诗人刘禹锡迁播州(今贵州遵义)。他认为播州非人所居,而刘禹锡有母在堂,无母子同往播州之理,如其母不往,则刘禹锡与其母则为永诀。于是,他请愿于朝,愿以柳州换播州。后经众大臣为刘禹锡奏改刺,刘禹锡方得改刺连州(今广东连县)。他在柳州有善政,仅四十七岁卒于官。
柳宗元是杰出的思想家,其《天对》、《天论》表现了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他在政治上主张巩固中央集权和轻徭薄赋,在文学上和韩愈一起提倡和推动“古文运动”。其诗“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评韩柳诗》),卓然成家,别具一格。
封、连四州刺史[1]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2]。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3]。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4]。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5]。
注释:[1]四州刺史:唐顺宗永贞元年(805),作者与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谦、凌准、程异、韦执谊因支持王叔文的“永贞革新”,失败后均遭贬,号称“八司马”。柳宗元被贬永州。凌准、韦执谊于贬所去世。唐宪宗元和十年(815),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谦、刘禹锡被诏进京。时宰执大臣中有人赏识他们的才能,拟留朝任用,但因阻力太大,只好贬充远州刺史。柳宗元贬柳州(今广西柳州),韩泰贬漳州(今福建漳州),韩晔贬汀州(今福建长汀),陈谦贬封州(今广东封开),刘禹锡贬连州(今广东连县)。此诗是柳宗元到柳州后写赠给他们四人的。[2]城:指柳州城。大荒:广阔无边的边远荒凉之地。海天愁思:如海如天的不尽的愁思。[3]飐(zhǎn):风吹浪动。芙蓉:荷花。薜荔:一种缘木而生的香草。[4]千里目:远望的视线。江流:指柳江。九回肠:司马迁《报任安书》:“肠一日而九回。”极言愁苦之心肠。[5]百越:亦作“百粤”,指广东、广西、福建一带的少数民族。文身:即在身上刺画花纹,系古代越人的一种风俗。音书:音信。滞:阻塞。
鉴赏:这是诗人被贬柳州后,通过登柳州城楼的所见所思所感而写下的怀念同遭贬谪的友人(四位“司马”)之诗。
一、二句先写登楼的所见所感。“城上高楼”之“高”字,显示出诗人一到柳州,就迫不急待地登上城楼远望友人之迫切心情。站得愈高,望得愈远,足见思之甚切。因为他们五人同遭迫害,命运休戚相关,友谊真挚,虽天各一方,但相思之情不能自已。“接大荒”写眼之所见,是说柳州城周围都是荒凉偏远之地,写出他们谪所之艰苦。望到极处,海天相接,一片茫茫。一方面写出他们四人所贬之处都是近海之地,另一方面也暗示自己的“愁思”如同“海天”一样,茫茫不断。
三、四句写近景。“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风惊而乱飚,雨密而斜侵,可见柳州夏日风雨之恶劣。在这恶风暴雨中的水“芙蓉”和墙上“薜荔”,虽遭受摧打,但它们仍屹立巍然,香气喷鼻。这既是以“赋”的手法写实,又是以“荷花”、“薜荔”高洁的花草来象征他们高尚的人格精神。即是说,他们在恶势力的迫害下,仍表现出“出淤泥而不染”,遇恶风而不夭的坚强意志。
五、六句写远景。“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由近而远,遥望远方同患难的友人,仰观则重重山岭、密密树林,遮断了千里之目;俯视则江流曲折,好似九曲回肠。这两句写出了诗人对远方四友相望之殷,相思之苦。上句直说,下句用“九回肠”作比,句法虽异,而相思之情却同,融情于景。
七、八句总写五人的遭际。“共来百越文身地”,“共”字概括了柳州和“漳、汀、封、连四州”;“百越文身地”写出了这五地之落后、偏远,与首句的“接大荒”相呼应。大家共同流放到这样荒凉之地,已够痛苦的了,更为难受的是连音书都只能“滞一乡”,不能互相通达问候。“犹自”二字进一层深化了诗人对友人的相思之情,曲尽音余、袅袅不断,令人为之沉痛。
全诗用“赋中之比”的手法,通过对眼前景物的描写,托物寄兴,以“惊风”、“密雨”喻恶势力,意在抨击政敌;以“岭树”重重,“江流”回曲比喻远望之难和思念之苦,哀怨忧愁之情溢于言表,沉郁顿挫之感。
感人至深溪居
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1]。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2]。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3]。
注释:[1]簪:古代官吏帽子上的装饰。组:丝带,用来系缚官印的绶带。累:羁累。意思是为官职所羁累。南夷:本指南方少数民族,此指诗人贬官的永州。[2]榜(bàng):进船。《广韵》:“榜人,舟人也。”晌溪石:触着溪石而发出声响。[3]楚:永州属古代楚地。
鉴赏:唐宪宗元和五年(810),作者被贬永州后,发现曾为冉氏所居的冉溪,风景秀丽,因爱其美而迁居于此,并更名为愚溪。此诗是他迁居愚溪之后的诗作,故曰《溪居》。
诗人自幸被贬谪而得居于此闲适的佳境,独来独往,无拘无束,难得自由放歌的生活。全诗分三层。前两句为第一层,写来愚溪的原因:久为做官所羁累,有幸被贬谪到这南方少数民族地区来,得以免除许多烦恼。被贬本为不幸之事,作者却说是“幸事”,这是反话正说,怨情自深。中间四句为第二层,写在愚溪的生活:闲时,与农田、菜圃为邻,偶而又像是山林隐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耘土地和除草;白天,有时荡起小舟去游山玩水,直到天黑才归来,船触礁石发出砰砰声响。这是多么闲适的生活,多么旷达的情感,似乎对不幸遭遇无所萦怀,实际上这是悲愤的反语!作者并不安于隐遁闲适,他为官是想为改革弊政出力,并非为了享受荣华富贵。所以,在“闲依”、“偶似”、“晓耕”、“夜榜”的背后,一种远离亲故,抱负不能实现的不得已之情,自然流出。最后两句为第三层,写诗人的慨叹。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作者只好独自仰首楚天,长歌骋怀,用来派遣内心的悲愤难抑全诗采用以乐写悲的手法,极度渲染溪居之乐,实则表达身屈志辱的无穷之愤。故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卷四》中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论评是十分中肯的。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1]。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2]。
注释:[1]人踪:人的脚迹。[2]蓑(suō):蓑衣,用棕丝编织成的披在背上的雨衣。笠:用竹或草编制的圆形宽檐帽,戴在头上以挡雨遮阳。
鉴赏:这是诗人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时作,既是咏江上雪景,又是寄寓自己顽强不屈、孤寂苦闷的思想感情。
全诗白话入诗,语言浅近,但意蕴丰厚,耐人咀嚼。第一、二句咏山及原野。以“千”字形容山,说明山之多;“鸟飞绝”写不见鸟影,表示天之寒冷。以“万”字形容“径”,说明路之多;“人踪灭”三字展现不见人影。为什么,其中暗藏了一个“雪”字。即满山遍野,处处是雪,雪野茫茫。这是写景,也是铺垫,为引出下两句蓄势。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这寒气逼人,“鸟飞绝”、“人踪灭”的奇寒天气里,人出现了!“孤舟”写出了“唯一”,“蓑笠翁”表明人的形象,是一披蓑衣、戴斗笠的老者!他在干什么呢?他在雪满江水的“寒江”之上垂钓。“寒江”二字写出了雪大雪密、雪浓雪厚的形象,因为连流动的江水上都积满了雪而奇寒了。一个“独”字写出了老渔翁不怕雪大、不怕天冷,忘掉一切,专心钓鱼的孤高清傲、凛然不屈的形象!这个渔翁形象正是诗人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即是说,在那如奇寒的政治环境的迫害下,诗人仍如渔翁一样,无视一切,独钓寒江,实在令人敬仰此诗虽短,但内涵丰厚。正如蘅塘退士所评“二十字可作二十层,却是一片,故奇”,收到了以奇写正,以浅表深的艺术效果。
渔翁
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1]。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2]。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3]。
注释:[1]西岩:永州(今湖南零陵)之西山,在湘水之滨。清湘:清澈的湘江,因湘江流经永州。燃楚竹:以楚竹为柴烧饭,因永州战国时属楚地。[2]欸(ǎi)乃:摇橹之声,或称舟子摇船时应橹的歌声。唐时民间渔歌有《欸乃曲》。[3]无心:指白云自由自在地飞动。
鉴赏:这是写于永州的一首抒情小诗,犹如一幅小品画,摄取渔翁生活的几个镜头,表现一种对闲适意趣的向往。第一、二句写渔翁的生活,即夜晚住在湘水之滨的西山之上,拂晓时,打水烧火煮饭。这里,作者不说汲“水”燃“薪”,而以“汲清湘”、“燃楚竹”取代,出语不凡,造语新奇,增添了诗意的广阔度和纵深感,仿佛诗中人物有一种古朴孤高的品格。第三、四句写景。烟消日出了,应该见到渔翁了,可是“不见人”,人到哪里去了呢?突然“欸乃”一声,响彻青山绿水。这里,仍然是“不见人”而只闻其声。这种“闻其声而不见人”的写法,实属高妙奇趣,展示了一幅山高水远、幽深寥寂的神秘境界。最后两句写作者的观感。回看天边,“欸乃”之声犹在,但小舟已在江上顺流远逝,只有那岩上的白云自由地飘动,仿佛在向小船追去。这里,诗意拓展,自由广阔。
全诗既写出了永州山水深邃飘渺之美,也表现了作者对这种自由闲适生活的向往。实际上,这种向往是作者政治上遭受打击后的苦闷情绪的另一表现形式,即以乐写悲之谓也。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柳宗元
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1]。
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2]。
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3]。
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4]。
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5]。
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6]。
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7]。
注释:[1]汲井:汲取井水。拂尘服:拂去衣服上的灰尘。[2]贝叶书:印度从前无纸,僧人常用贝多(梵语)树的叶写经文,故佛经亦称贝叶经。[3]真源:真理的本源,或谓真实的大道,指佛学与儒学相通之处。了:全然。妄迹:迷信荒诞之事,指佛家无父子君臣,绝情义,求来世等主张。[4]冥:暗合。缮性:修养心性。[5]道人:即题目中的超师。师,对僧人的尊称;超师,法名叫超的僧人。[6]膏沐:指妇女润发的油脂。[7]澹然:宁静之貌。离言说:无话可说。悟悦:悟道之快乐。
鉴赏:这是一首抒发感慨之诗。诗人被贬永州,政治上遭受打击,内心苦闷,对奔逐、倾轧的官场不满,于是想从佛学的清心、安闲中求得精神的解脱和安慰。唐代佛教盛行,诗人多和僧人交往,也研究佛理。所以,诗人早晨去超师院读禅经——佛教中禅宗的书籍,领悟其净心澄虑之理,是与当时社会礼仪一致的。
全诗分四层。前四句为第一层,写用虔诚之心去读禅经。先用井水漱口洗牙,再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这样内清心境俗念,外去污浊尘垢,内外洁净之后,才闲静地捧着贝叶经,步出东斋认真阅读。一个“漱”字,一个“拂”字,一个“读”字,把诗人潜心诵读之状展示无遗。接下来四句为第二层,写读禅经时的思考。“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是说佛学中的一些真理是和儒学同源相通的,可惜世人全然不懂得这点,一无所取,而去追求和乐道其中一些迷信荒诞的东西。“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佛经中说(遗言)人们修行可在冥冥之中获得希望和幸福,但以我求真务实的本性而言,怎能修炼到这样精熟的地步呢?诗人在《送僧浩初序》中说:“吾之所取(于佛)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这些都表现了诗人对禅经的一定怀疑和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中四句为第三层,写超师院(禅院)之清幽闲静。院内宁静,绿色的青苔连着繁茂的修竹。太阳一出,朝露晓雾萦绕,青松经雾露滋润,仿佛被人梳洗过一般。这是多么幽静的境界。末二句为第四层,为全诗作结。“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在这清静的环境中,我已心态宁静淡然,尽管对禅经不能熟读,但从眼前景物中领略到生活的真谛,即作者在《送僧浩初序》所说:“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安闲”,感到了一种“悟道”的快乐,已经心满意足了。
全诗扣题呼应,严谨有序。以“日出”扣题目“晨”,以“庭宇”应“东斋”,以“离言说”推倒“贝叶书”之“妄迹”、“遗言”,暗示从佛经中领略到的另一种真谛。宋人范温认为“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对“日出”、“青松”二语,更说:“予家旧有大松,偶见露洗而雾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语能传造化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