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潘多拉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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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终止的幸福

我不再记得幸福的起点源于何时,却清楚地知道,幸福的终点是在哪里。

寂静的夜晚被碎裂的花瓶打破,依弦从梦中惊醒,听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传来争吵声,是那种极力压抑的愤怒。她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到房门口,轻轻地打开门,对面的卧室门也打开了,是探出头张望的浦俊。

“哥……”她低声说。

浦俊轻轻地走过来,走进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咣的一声传出来,吓得依弦躲进了浦俊的怀里,他紧紧地搂着她。

“哥,爸和妈在打架吗?”

“不是,可能是碰翻了东西,我们先不要出去。”他把她圈在怀里,双手捂着她的耳朵。依弦的身体在轻轻地发抖。

转变是从上个月开始的吧,爸爸脾气变得暴躁,开始酗酒,开始和妈妈争吵,虽然在他们面前还是装得很好的样子,可她发现妈妈的身上总有伤,眼里总是充满血丝。

平日里争吵两人还会顾及一下家里的孩子,可这一晚,争吵简直变成了一场战争。

木雅哽咽地喊着:“秦绪生,你不可以这么做,你会毁了这个家!”

“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么多人还指着我生活,我必须拼一次。”秦绪生嘶吼着。

“办法我们可以慢慢想,现在所有国有工厂都面临这个问题,你不能走极端的路。绪生,你这么做会害了这个家,害了我们的孩子,他们是我们的希望,你不能毁了两个孩子的未来。”

“你少罗唆,帮不上忙就闭嘴,你不帮我,大姐会帮我。”

“我是母亲,我要为孩子负责,你不许走。”

木雅歇斯底里地喊着,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然后是她的哀求声、拖拽声和拳脚打在身体上发出的声音……

“妈!”浦俊大喊了一声,打开门冲了出去,依弦跟着跑出来,闻到浓烈的酒味,还有爸爸跑到门口的背影。

“爸,你去哪?”依弦追上去拽住爸爸的手。转过头的爸爸让依弦心惊胆战,猩红的眼睛,扭曲的表情,他狠狠地一甩手,说道:“滚开!”

她摔到了地上,撞倒了鞋架,来不及喊疼,卧室里的浦俊正带着哭腔喊着妈妈,她第一次听到哥哥哭,吓得爬起来跑进卧室,看到妈妈已经躺在了地上,脸色苍白,全身抽搐着。

“爸,快回来啊,妈妈晕倒了!”依弦又跑到门口朝楼下喊着,但黑漆漆的楼道里没有任何的回音,爸爸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这时浦俊已经哭哑了嗓子,他努力背起了妈妈,踉跄着走了出来。依弦吓得抓着妈妈垂下来的手开始哭喊:“妈妈,你别吓我啊!妈!”

木雅虚弱地睁开眼睛安抚着她说:“依弦不怕啊,妈妈没事。”

清冷的夜,漆黑的小区里,浦俊背着妈妈向医院跑着,后面的依弦一直在哭,有的邻居闻声披了衣服出来,看到单薄的男孩背着大人摇晃的身体,看到后面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孩,都赶紧伸手帮忙把木雅送到了医院。

幸好只是气急攻心引起的抽搐,到医院后缓了过来,医生给输了液,让留下观察一夜。

依弦和浦俊依偎着坐在一起,夜晚安静的走廊里只有依弦低低的抽泣声,她真的是被吓坏了,浦俊一直在用袖子擦着她的眼泪。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种恐惧感,总感觉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一直在珍惜的东西,正一点点消失,想抓也抓不住。

妈妈这次意外让浦俊受到了影响,一周后的中考他发挥失常,与H市的那所高中失之交臂。妈妈很是失望,而因为浦俊的落榜,倒是让爸爸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两人的争吵不断升级。

依弦多少知道了一些情况,爸爸的工厂出现了资金上的问题。秋天开始,不时有厂里的人到家里来闹,妈妈据理力争,爸爸倒一味妥协。等人走了,他们又会吵得不可开交。

秋天,依弦已经读初二了,浦俊重读初三,他9岁来N县时,小学已经重读了一年,初中又重读,流言蜚语如潮汐般涌来,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还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中午,依弦坐在班级的窗前,看着窗外的杨树叶子一片片不断地往下掉,北方的秋天总是和冬天很近,天空像是被水洗过般蔚蓝,无边无际。四周的群山色彩分明,秋天的林区是美丽妖娆的,令人神往,可惜如今,依父母的关系,是不会带她和哥哥出去郊游了。

咚咚的脚步声急促传来,班里的一个女生扑到门上喊:“依弦,不好了,你哥在水房和人打架了。”

依弦顿时慌了,急忙跑向了水房,那里已经围了很多同学,只是都在看热闹,没有人劝阻。

“哥……”

依弦使劲挤进了人群,看到浦俊正从地上爬起来,脚边扣着一个饭盒,饭菜撒了一地,他对面站着一个粗壮的男生,男生还要伸脚踹他。依弦冲过去使劲地推开他,那男生撞到了墙上。

“你凭什么打我哥?我去告诉老师找你家长!”依弦大声喊着。

男生嘲讽地笑了,“告诉老师有什么用,你还以为你们家有钱啊?我爸说你爸让人骗走了厂里所有员工的钱,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你爸还要卖了你们呢。”

“你爸才卖你呢!”依弦红着脸要冲过去打那男生。

浦俊急忙抱住她往后面拖,“依弦,不要信他的话。”

“哼,这是我爸说的。秦浦俊,我以前不敢惹你,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一次,反正我爸说了,你家欠我们家钱,打多少次都没关系。”男生凶巴巴地喊道,然后讥笑着带着身后的几个男生离开了。围观的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没人和他们说话,全都迅速散开了。

水房里冷清了下来,依弦撩起浦俊的袖子查看着,问:“哥,你疼不疼,伤到了哪里?”

浦俊躲闪着,“我没事,他们出手不重。”

“你为什么不还手?”看到他胳膊上的青紫,依弦急哭了。

“他们人多啊,我一个人打不过。”浦俊脸上还有伤,笑得有气无力。依弦伸手擦他脸上的伤,哭得很伤心,“哥,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爸欠他们的钱,是吗?”

浦俊把她搂在怀里说道:“爸的厂子只是出现了一点儿问题,没事的。”

“真的?”

“真的,哥不骗你。”

浦俊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擦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说:“我的依弦怎么这么爱哭啊!”

然后,他又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当时的她没有感觉到他的拥抱有什么不同,可是很久以后,她回忆起那个拥抱,似乎能感觉出浦俊的眷恋与心疼,还有不舍。但是当时的她只是单纯地想着,爸爸没了工厂又怎么样,她还有她的家,她的妈妈和哥哥。

浦俊打架的事没能瞒过妈妈,第二天妈妈就去到学校给浦俊请了假,不让他去上学。

前不久姑姑来过一次,和妈妈大吵了一架,姑姑走后爸爸再也没有回家,而妈妈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几天后的早晨,依弦还是一个人去上学,妈妈给她做了很丰盛的早饭,她低头吃着,而妈妈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以为妈妈是因为爸爸的事伤心,可是事隔多年之后,她回想起妈妈当时的眼泪,才知道她其实是因为愧疚而流泪。

那一天上课,依弦总是心不在焉,预感着像是有事要发生。

放学回家,打开家门的一刹那,迎接她的是一室的寂静,那种安静十分可怕,是生生地少了两个人的气息。她打开所有的灯,厨房里没有了妈妈忙碌的身影,卧室里没有哥哥伏案读书的声音,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所有的恐惧都席卷而来,她蜷缩在客厅的角落里期盼着家人的归来。

直到很晚的时候,爸爸终于回来了,他冲进卧室,打开了抽屉和箱子,发疯一样翻着,所有的东西都被他扔了出来。她很怕,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不许哭!”爸爸又冲过来抱起她,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膀喊着,“她拿走了我所有的钱,带着她的儿子跑了。”

“不,妈妈说爱我,哥哥也不会离开我。我要妈妈,我要哥哥!”依弦害怕这样疯狂的爸爸,脸上的表情是吓人的狰狞。

“不许再喊她,不许哭!”爸爸狠狠地把她推开,她撞到了窗台又倒在了地上,不敢爬起来,蜷缩成一团趴在地上一直哭着。

爸爸砸着客厅里所有的东西,骂着妈妈,骂着她听过或没听过的人的名字。

她在角落里哭着,在心里喊着,哥哥救我,妈妈救我!为什么哥哥不来救她,他们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她还是趴在客厅的地板上,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机械般地拿了书包去上学,根本听不进去老师在讲什么。窗外已经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冬天来了。

妈妈、哥哥,你们去了哪里?是要离开依弦了吗?

她的眼泪倏地掉了下来,老师刚要点她的名字让她注意听课,教室的门便被校长急迫地推开,校长指向了窗边的依弦,她扭头看到校长身后跟着两名神色复杂的警察……

坐在急驶的警车里,身边的女警察一直握着她的小手,一路上都在叮嘱她说,劝劝你爸爸,别让他冲动。

秦依弦很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警车驶进了爸爸的工厂,有很多人在厂院里,她下车,所有人都默默地给她让了一条路。

“我爸呢?”她问着爸爸以前的秘书。秘书为难地抬头向上面看,她也抬起头,七层楼高的办公楼上,站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爸——”这一声,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怎么站那么高?”

“厂长,你看依弦都来了,你快下来,有什么困难我们想办法,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啊!”秘书在下面喊着,声音已经破了音。

“爸爸,你快下来,你快下来!”依弦挥手向上喊着。

她根本看不清楚楼顶上爸爸的表情,警察让她拖延时间,另一面安排人悄悄地上楼,又有工人们抬来了几个大泡沫垫子,放在了楼下。

楼顶上的人似乎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他蓦然转身向另一边走去,然后双臂微微张开……

短短的数秒,依弦的眼睛突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捂上,但是耳边传来的惊叫声仿佛刺穿了她的耳膜,而重物落地的声音,则让她的整个世界寂静起来……

她喊着,疯一样地挣脱拉着她的警察,拼命地推开前面的人——她看到了血泊中的爸爸。有人来捂住她的眼睛抱起她离开,她挣扎着,拼命地哭喊着,那哭声连她自己听着都那么瘆人。

爸爸的自杀平息了一场风波,尽管工厂依旧面临着倒闭,但是没有人再忍心为难一个孩子。姑姑从边境的县城赶了过来,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几乎全都白了,忍着巨大的悲痛安葬了弟弟,带走了依弦。

在全世界的人都欢天喜地迎接着千禧年的时候,依弦的幸福却生生断了。

长长的笛声过后,火车已经缓缓开动,秦依弦低下头,手指轻轻擦掉眼角的泪,对面坐着的阿姨是个很爱说话的人,笑着安慰她:“离家在外的人心里都难受,唉……你要去哪啊?”

“B市。”秦依弦回答。姑姑把她抚养长大,她是在省内上的大学,去年大表哥刚工作,表弟又考上了H市的大学,姑夫身体又不好,为了减轻姑姑的负担,她决定去B市闯荡,希望能多挣些钱好分担姑姑家的困难。

火车已经渐渐地驶出了火车站,窗外是记忆里再熟悉不过的山林,前面一个弯度让她看到了后面车厢尾外的铁轨。脑海中回忆起晚霞满天的黄昏,两个身影在铁轨上小心地走着,那个漂亮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问着她:“依弦,如果我们分开很长时间不见面,你会想我吗?”